第29章 帳中+朝涯+賭約(三更合一)

帳中+朝涯+賭約(三更合一)

雪暗,風亂。

這塞外的嚴寒可真不是蓋的。

真真風如刀割,寒氣入骨,大中午豔陽高照時都能把人凍成個熊樣,更別提晚上哈氣成冰濕衣成刀,但要說一天當中最冷的時候,還當屬于淩晨時分,夜剛過去,太陽還沒升起來,就見到一點點螢光般的微亮,是一天中最懷希望也最難熬的時刻。

這個時刻,大多數人都還在睡夢之中,只有值班的哨兵頂着嚴寒和睡意,時刻保持着清醒和警覺,肩負着這千頂營帳的安全重責。

而偏偏就有這麽一個人,仿佛跟自己過不去一般,每日非要在這最肅殺睡意也最濃的時刻起床,拿上他那杆磨得有些舊了的紅纓槍,在這萬籁俱寂的淩晨獨自耍上那麽一陣,待得旁人瑟瑟縮縮叫爹罵娘地起床之時,他已是大汗淋漓,大喊一聲:“兄弟們早!”,嚷得衆人虎軀一震。

今天,他也一如既往地來到營帳外,雷打不動地耍起槍來。

他身型高大魁梧,那杆長纓槍被他武得虎虎生風,一招一式自然流暢又沉穩厚重,每一下力重千鈞,每一招定住時槍尖都發出微微的低鳴,可見功力深厚。

時間流逝,天一點點亮起來,照到他的臉上,這張臉不是那麽年輕,鼻邊唇角已經出現了皺紋,多年的軍旅讓他的皮膚粗糙而黝黑,上面甚至還有幾道經年不退的傷疤,唯有那雙眼睛機敏銳利,如同捕獵的豹子一般,讓人看了心生畏懼。

他的名字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沾了一個豹字,沈豹,字進之,延武的副将之一,剛猛直進,善沖鋒。

他練完一個回合,手正癢着想與人切磋,偏巧看到右邊的營帳挑起一角,鑽出一個人來。

那人一身勁衣窄袖,幹淨利落的男子裝束,一根紅緞将頭發束于腦後,明明白白坦坦蕩蕩地露出額頭和眉眼,那眉眼未經修飾,清秀透徹得很,紅緞偶爾飄到額前,襯得整張臉明豔動人。

出來的是一個女子。

在這軍營重地鑽出一個女子來,沈豹不但不驚訝,反而習以為常一般,擡着點了下下巴,道:“丫頭,要不過來喂幾招。”

那女子聞言莞爾一笑,也仿佛見慣了似得極其自然地接道:“好。”

她摸了摸腰兩側的兩把匕首,似乎思索了一會兒,又松開手走到兵器架上抽出兩把長槍來。

“丫頭,這兩手長槍可不好使,小心別自己打着自己了。”

江湖上使雙手武器的人不少,有雙刀,有雙劍,甚至有雙斧雙錘,但是很少有人會去使雙槍,刀劍斧錘都屬于短兵器,雙手使起來威力加倍,但是槍屬于長兵器,多有掣肘,尋常短兵器甩起來可能沒事,但是用上長兵器就可能相互敲打在一起,形成“自相殘殺”的慘狀。

誰知那姑娘眉梢一挑,道:“除非我手正好抽筋了”。言外之意是,自己打自己,在我這裏是沒有的事。說完雙手五指一轉,故意挽了兩個漂亮的花槍,還是不同的樣式,一心二用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嗯,不錯不錯,上街混飯是餓不死了。”沈豹小小揶揄道。

那女子聽到之後還是一臉賣藝能當飯吃的驕傲表情,一臉坦然地耍着花槍上前,然而在踏入兩人可戰的範圍內,雙槍猛地一沉,方才的花架子蕩然無存,緊接着雙槍尖頭相抵,突然縱身向沈豹掠去。電光火石之間,沈豹力貫右臂,握槍向前,準确地抵住那襲來的槍尖,正欲上挑,誰料那槍尖一分為二,一頭制約着對方,一頭滑了開去,順着沈豹那杆紅纓槍爬了上去。沈豹心道不好,立刻提氣入槍,使出一招“力拔山兮”,一股霸道無匹的強勁之力瞬間撞開了那兩杆長槍,而對面的女子卻借着撞的力道飛身而起,占據空中開闊地勢,陡然甩開兩杆長槍,雙手橫掃,頓時間飛沙走石平地起,仿佛地動山搖一般。沈豹也被這力道逼得後退了一步,沒想到這個小小的女子也能使出這等氣勢,頂着前方兇險還是抽出空來喊了一聲“好招”,喊完之後便後悔了,因為喊進了一嘴的砂子。

這一招大開大合、恢宏磅礴的招式正是燕氏雙刀中的一招——橫掃千軍!

而立于空中的這個女子,正是那日出現在西宣風雪之中之人——無疆。

自那日她在城西攔住西流,随他們來到軍營已有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裏,無疆與這些将士同吃同行,但由于她的身份不便免去了同住,一個人單獨住在一個帳篷裏。将士們每日都要練習格鬥摔跤、箭弩馬術、舉重石鎖,隊列陣法,除了最後一項,其餘的無疆都跟他們一起練,西疆和北洲男女之防并不重,很快軍中将士就沒将她當外人。

除此之外,無疆還在研究燕十三娘給她的那本刀譜,雖是刀譜,無疆總是用各種兵器自己練,偶爾也捉着将士們練一練,手邊逮到什麽是什麽。西流見她沒有趁手的刀,原打算給她打兩柄刀來,但是無疆覺得背着兩把明晃晃的大刀未免太過招搖,研究了一陣西流送她的兵器譜,想要兩把匕首,但是燕式雙刀講究的是大開大合的睥睨氣勢,西流擔心匕首這樣的短小兵器不能施展其精髓,無疆卻覺得,譜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覺得匕首可以。

她說可以,那西流當然也可以。

于是他送了她兩柄匕首,還給它們取了名字,一把叫白月,一把叫朱砂,無疆聽完之後給它們取了小名,一把叫小白,一把叫小紅,分別別于腰的兩側。

除此之外,西流怕她無聊,還送了她好些書,什麽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春秋策論等關于行兵打仗的書,還有許多醫藥書,前面那些她碰都沒碰過,醫藥的書到還偶爾翻一翻,她看的最多的還是那些正統武學秘籍心法以及一些旁門左道的江湖伎倆。

在這一個月間,西疆和東朝兩次交手,但雙方都是一觸即走,似乎在試探對方虛實,并沒引起多大陣仗,只能說是暗潮洶湧、風雨欲來。

延武、西流和幾個謀臣大将每日一起商讨戰術對策,無疆則自己看書練武,這裏沒什麽大變動,而戰場之外的朝堂和江湖卻是發生了不少事情,熱鬧得很。

期間,西疆修改科考制度,女子可參與科舉考試,一時間舉國震動,然而最讓他們震驚的是西宣第一青樓柳絮閣的花魁——雲落姑娘放出話來要考科舉,從今而後只一登臺獻藝,三五接客清談,二四六七閉門學習備考,好些書生才子們自告奮勇要助其溫習,但皆被拒之門外,更有甚者,揚言砸重金買了雲落姑娘的一三五,讓她不必登臺,繼續學習,只要自己能在帳外一睹其念書作文的芳容即可,結果燕十三娘覺得他癡情得有些變态,給駁回了。

而另一件令大家震動的事情是沈太尉之女沈自顏竟然跟狀元郎趙世琛合離了?!傳說中的夫妻和美伉俪情深呢?難道就因為趙世琛去了一趟青樓,去看了一眼雲落姑娘?!鬧翻了?!男子們頗覺太過,女子們卻覺痛快,然而更讓他們驚訝的是,太尉府也傳出話來,沈自顏也要去參加科舉考試,這一年之內不接受任何訪客,謝絕媒婆說媒提親,要安安靜靜看書溫習,據說沈魏還私請了宮內最有學問的大儒幫忙指導,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難道休了狀元郎,自己去考個狀元郎?

衆人雖不明所以,不知來龍去脈,但他們抽絲剝繭,從中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江湖風塵裏才情滿蓋的青樓名妓,深宅大院內飽讀詩書的高官之女,這樣的身份反差,且偏偏中間又夾了一個曾經的狀元郎趙世琛,他是沈自顏的前夫,又是夏雲落的新捧,這樣看來,除了身份之外,似乎還多了一層情敵之間的火藥味。

于是多事的西疆群衆開始下注,賭誰能更勝一籌,一時間好不熱鬧。

朝堂之外,江湖上也有一件事頗引人矚目,那就是久修閣殺手榜異動——殺手榜上排名第七的烏鴉突然消失,後面殺手的名字全都按照順序往前挪了一位,引得衆人紛紛揣測。

他的名字并不是下滑,而是消失,當然也有可能一下子下滑到第十一位,直接滑出榜外,但是這概率極小,除非後面的殺手一起一下子幹了件大事,同時各自殺了個棘手的重要人物,導致名次一起向前邁了一步,把烏鴉給擠到後面去了,但是這個可能性極小,所以烏鴉名字消失的最大可能是他死了。

死人是不會出現在榜上的。

那他是怎麽死的,是被誰殺的,如果是被殺手暗殺,那這個殺手的名字理當會代替烏鴉出現在第七,而不是大家齊齊向前邁了一步,除非他是被排名原本就在他之前的殺手所殺,或者是排名第八的殺手殺了烏鴉,代替烏鴉成了第七,榜上少了一個人,那其他人也順勢沾光全都前挪了一位,但是吧這個概率感覺也不大。

所以大家紛紛揣測是仇家發現其身份,将其殺死,或者是任務執行失敗,被反殺。

當然也還有一個可能,就是烏鴉金盆洗手,從此退出這個行當,退出這個腥風血雨的江湖,從此榜上除名,但江湖上全身而退的殺手很少。

江湖人士幾乎将各個角度都分析得透徹了,但是他們似乎遺忘了一點,烏鴉可能是殺手殺的,但若是家養殺手,那他的名字便不會出現在榜單上。

那邊不明真相的江湖人猜得興起熱鬧,而這邊當時真正在場的當事人,尤其是兩件事情都在場的某人又過了平淡充實毫無波瀾的一天,正吹熄了燈準備入睡,忽覺帳外風聲怪異,原本呼嘯的風聲裏似乎夾雜了逆風而行的衣袂翻飛之聲。

她在黑暗中屏息披衣而起,忽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鬼魅一般。

無疆順手劃過枕邊,抓了個什麽東西,身影一晃,營帳吹起一角,帳裏已經沒了人。

無疆順着方才黑影的方向掠去,但沒了蹤跡,她單腳立在帳尖,居高臨下審視,整個營帳風聲蕭蕭,沒有絲毫異常。

難道看錯了?

無疆朝營帳中心挪了幾步,換了幾頂落腳營帳,忽然,她注意到不遠處的帳外一片黑色衣角一閃而沒。

看到那片衣角的瞬間,她腦海中陡然劃過了一個名字——修羅,那日烏鴉臨死前說出的名字。

她原本已将此事抛之腦後,可後來人們讨論久修閣殺手榜的時再一次聽到了這個名字。

這個沒來由的一個念頭,讓無疆心間一緊,她立刻腳尖點帳,腳底生風般,以極快地速度無聲息地滑了過去。就在快要接近的時候那人似乎感應什麽,突然飛身而起,而就在此時,無疆指尖一扣,手中彈出了一顆東西,朝要害擊去,前面那人不得不側身躲避,就這麽一瞬息的功夫,無疆追了上去。

她兩手往腰間一抹,拔出腰側匕首,一把銀白如雪,一把猩紅如血,刀身通透,迎光而亮,無疆瞬間欺身而上。

她使的仍是燕式雙刀,但跟先前的完全不同,沒有了那大開大合霸道無匹的氣勢,反而聲息俱斂,恐怕連燕十三娘也從來沒想過,她的武功還能被這樣使出來——用短小靈活的匕首,用快于常時三倍的速度,氣勢轉化為速度,出手如風,身如鬼魅,直逼對方咽喉,對方似乎避無可避。

而對面之人面對這樣的突襲竟毫無慌亂之态,瞬間後仰幾乎與地平行,同時右手一抖,甩出一條龍鱗長鞭,原本柔軟彎曲的鞭身瞬間繃得筆直,鞭中灌滿力量,霸道強勁到仿佛連空氣都能割裂開來,即使只是被掃到一點,也勢必當場氣血翻湧,心脈盡斷而死。

然而氣勢如虹生死相搏的兩人迅速靠近,又迅速退開,速度之快,仿佛只是吹過一陣急風,風過人止,立于帳間,一人單手執鞭,一人雙手執兩把匕首,匕尖繞着鞭尾,将那條上好的龍鱗鞭拉得筆直,靜得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再仔細觀察一下的話,就會發現執鞭人的鬓角之發短了一寸,而執匕人的裙裾缺了一角。

兩人過了一招。

也只過了一招。

軍營重地,被人潛入毫不知情已足以致命,若發生打鬥還渾然不知那就跟已經死人沒有區別了。

好在他們還沒死透,馬上察覺到了,将這裏團團包圍住。

“屬下該死。”負責放哨和守衛的人跪在地下,一臉難辭其咎,等着受罰,可延武似乎心情反常得不錯,他揮了揮手道:“此事明日再議,你們現在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把人都撤走了,那眼前這人……無疆正思索着延武是不是要親自捉拿審問,誰料延武卻讓她先放手。

無疆不是多嘴之人,她也不管這些東西,既然延武說放那她就放,二話沒說收起匕首,原先繞在匕上的鞭尾滑下,但它還未落地就被對方收了回去,利落地握在手裏。無疆将她的小白和小紅在衣往袖上一抹,重收鞘內。

延武上前一步,嘴角帶笑:“朝涯将軍,承讓了。”

朝涯?姜朝涯?無疆微詫。

在這一個月裏,她常常聽到這個名字——姜朝涯。

北洲的長公主,同時也是北洲三十萬雪祭軍的主将,十一歲入軍營,十四歲立戰功,十七歲那年北洲主将中伏身亡,她一人浴血奮戰,殺出重圍,帶領一千精銳夜襲回敵營,斬殺敵軍主将逆襲戰局,而後獨挑大梁,出奇謀布奇兵,困敵于陣,出奇制勝不廢一兵一族,也同樣是在那年她帶領一萬雪祭,血戰南兵于淮嶺,殲敵三萬,解北洲生死存亡之危。

這是哪一朝公主都沒有過的,連男人也比不上的煊赫彪炳人生。

此役之後,四國之內不知公主,只知北洲雪祭主将——姜朝涯。

姜朝涯聞言,擡手摘下面具,露出了那張傳聞中的臉,英氣而美麗,但沒有人會用美麗去形容姜朝涯,不是因為她臉上那道從臉頰蜿蜒到眼角的刀疤,而是因為美麗這個詞對于她來說,實在是——太膚淺了。

那道血戰淮嶺時留下的刀疤,不但無損于她的美貌,反而被滿腹才情的浪漫主義詩人比作是天邊的彎彎月牙。

然而這話傳到姜朝涯耳朵裏時她正在喝酒,當場一口老酒噴出來,咳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姜朝涯此人,女人身段,尤勝男兒性情。

她将黑色的面具別于腰間,不動聲色道:“勝負還未必。”

無疆不知道他們兩人在打什麽啞謎,也不知姜朝涯為何深夜在此,還這副打扮,她收起刀正欲轉身離去,卻聽姜朝涯問道:“這位姑娘是貴軍營的人?”

延武回道:“朝涯将軍這就說笑了,不是我軍營的人難道還是你軍營的人嗎,北洲出了你這麽個厲害的女将軍,還不允許我們西疆也培養個女将士?”

朝涯似乎早就習慣了他的胡攪蠻纏,臉色平靜道:“怎麽未曾耳聞。”

她征戰沙場十幾年,第一次有人能在一招之內近她身,若不是她應敵無數,那匕首削斷的恐怕就不是她的一寸鬓發而已。這個女子的速度太快了,快得令人可怕,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拔匕首的瞬間,陡然散發出來的殺意,清晰、濃烈、淩厲,驟然形成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壓得她心頭一顫。任憑她曾馳騁于千軍萬馬之中,甚至死亡近在眼前,她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感受。

未曾知道她感受的延武繼續道:“那自然是不能讓你知道的。”他一臉驕傲,“這是我的秘密武器。”

姜朝涯徑直走向延武口中的“秘密武器”,道:“姜朝涯,望日後再有機會和姑娘切磋。”

無疆回禮:“炊煙,久仰将軍大名。”

姜朝涯笑了一下,那笑坦蕩而大氣,連帶着眉邊的刀疤也顯得說不出的動人。

而後她轉身對延武道:“既然你在這兒,那又是派了哪個‘秘密武器’去?”

延武:“那就厲害了。”

姜朝涯:“沈豹,連荊,趙拓,還是楚爵?”

延武搖頭嘆氣道:“我那四個副将都被你摸得一清二楚,哪裏還算得上什麽秘密武器。”

姜朝涯似乎表現出了那麽一點兒興趣:“哦,那是?”

延武露出了一個開心而奸詐的笑:“那是——我的終極武器!”

延武一聲“終極武器”,炸出一團白霧,幾乎凝結成冰,他似乎終于意識到了這嚴冬的寒冷殘酷,實在是不應該大半夜站在這野地裏寒暄,于是對朝涯道:“朝涯将軍,我的‘秘密武器’恐怕這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要不咱兩先去帳內喝個酒烤個火,再來談談這次我當主帥的事宜。”說完還挑了下眉,風騷得一逼。

姜朝涯什麽大陣仗沒見過,對他的媚眼恍若未見:“勝負未定,誰是主帥還未見的,也許将軍的秘密武器此時正在北洲軍隊裏喝茶呢。”她笑了笑,“不過西疆的酒倒是可以嘗下。”

“都說北洲姜朝涯愛酒,果真不假。”延武興致大起,“我跟你說,西疆的酒真的是一絕,尤其是那鬼壇子釀的花雕,你不嘗一下真的是可惜了,今天算你運氣好 ,我這剛好還剩下一壇,诶,我說!你就是想喝我這酒才親自來的我這的吧!”

延武一邊叨叨着,一邊領姜朝涯往自己營帳走去。

無疆見他們要去談事情,沒自己什麽事也打算回自己帳篷,可三人剛起身,卻見眼前“飄”來一個人。

那人似踏風而來般,潇灑飄逸又悄無聲息,縱然延武姜朝涯無疆三人擁有絕頂的耳力眼力,也未曾發現此人的靠近,他一身黑衣,幾乎與黑夜融合在一起。

一向自負從不認輸的姜朝涯望着眼前乘風而來的人,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個念頭:敗了。

剛産生這麽個念頭,就見那人袖口輕輕一拂,指間冒出一朵紅花來——正是她親手置于雪祭中心營帳頂上的那一朵。

姜朝涯願賭服輸。

她生性心胸開闊,對于此次的失敗雖不免遺憾,但是此番前來發現延武的長風軍營中隐藏着的高手,也算是有收獲。她正想着待那人複命之時讓延武介紹一番,卻沒想到那人甫一落地,第一時間不向自己主将彙報,反而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只見他旁若無人般走到方才那位姑娘的面前,将那朵象征着榮譽勝利和權利——本該獻于主将的信物,輕輕簪在那姑娘黑如鴉羽的發間,他眉眼皆笑,道:“很适合小白花。”

姜朝涯看着這位視主将如無物,頗有些任意妄為的年輕人,問道:“這位是?”

延武一臉無奈,嘆息道:“這就是我的終極武器,也是一個經常不聽我命令的二把手。”

說完他朝那邊喊道:“你不是要明早才能到嗎,怎麽今晚就趕回來了?”

那人回道:“回來的時候在交界的山上發現了一株糖雪子,這個稀有品種的果子摘下之後不能過夜,不然就不好吃了,所以快馬加鞭趕回來了。”他看都沒看延武,只一邊答一邊從包裹裏取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紅色果子來,仔細擦了擦,遞到無疆面前,“這個很甜很好吃,你嘗嘗。”

無疆接過一顆,放進嘴裏。

真的,很甜。

延武卻是看得牙酸倒了一排,感情這麽快趕回來不是為了給他送旗開得勝的好消息,而是為了那麽顆紅不溜秋的果子,送果子也就罷了,難道沒看到這裏還站着兩個活生生的人嗎,他不由得挖苦道:“難不成這顆樹就長了這麽一顆稀有的糖雪子?”

西流回過味來,笑道:“雖不多,但也不至于就這麽一顆,也給你留了。”從腰間又摸出一包來扔了過去。

延武頓時眉開眼笑地接住:“算你小子有良心。”轉頭對姜朝涯道,“走,朝涯将軍,我們下酒去。”

無疆見他兩走了,西流卻還在這裏,不由問道:“不跟他們一起去嗎?好像要讨論什麽重要的事情。”

西流又擦了一顆遞給她,搖頭道:“不去了,我已經幫他把小紅花拿到了,剩下讨價還價的事情小武最在行了。”

無疆伸手取下頭上那朵小紅花:“這個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朝涯将軍會深夜來此?”

“這是一個賭約。”西流看着這朵他長途跋涉從北洲帳中摘得的小紅花,道,“西疆和北洲的主帥賭約。”

“南國與東朝聯姻,兩國聯手之心昭然,此次東朝進犯西疆,南國鼎力襄助,企圖以兩國之力鏟除西疆,若西疆被滅,下一個就是北洲,唇亡齒寒,所以此次西北兩國放下往日恩怨芥蒂,聯手相抗,但是兩軍聯手,須得有一個主帥,能在關鍵時刻統領兩軍主持大局。”

西流一邊送無疆回營帳一邊繼續道:“但兩方主将豈會将這個主帥位置輕易相讓,小武和姜朝涯自然是誰也不服誰,所以就想出來這麽個營中取花的賭約,來一探兩方治軍邊防之強弱。雙方各自取一朵紅花置于營帳中心的帳頂之上,在不告知底下其餘将士的情況下派一人前去對方營帳盜取,哪方成功取得并全身而退,那方主将便是此次兩軍聯盟的主帥,若兩方皆失敗,則看被發現之時與營帳中心距離的長短,若雙方皆取得并全身而退,則看盜取時間的長短,為了保證公平,還會安排一名己方的将士在營外計時。”

“所以延武派你去,而姜朝涯親自來了?”

“小武本來也打算親自去的,畢竟雙方都想親自探查一番對方的治防,但是最近營內出了點事情,他走不開,就讓我去了。”

“他們治防如何?”

“姜朝涯不愧為統帥奇才,不但善于排兵布陣,營內治防也是一等一的嚴謹有序,我在那邊潛伏許久才摸清他們的交接時間,趁着一絲空隙鑽了進去,臨到營帳中心差點失手被他們發現,不過姜朝涯治軍雖好,她手下的人也能幹,只可惜……”

“只可惜什麽?”無疆擡頭問他。

“只可惜,她的軍營中少了一朵小白花。”西流笑着,一臉驕傲,“我剛才一進軍營就聽到将士們在傳,說你抓住了一個刺客,我猜想着就是北洲來的人,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距中心帳頂上的那朵小紅花不過幾步之隔,若非小白花你,估計我們帳上的那朵小紅花也是姜朝涯的囊中之物了,那時候勝負就難料了。”

“原來這樣。”

“是呀。”西流一臉開心道,“所以這次小武能拿到兩軍主帥之位,完全是小白花的功勞,明天你就拿着這朵小紅花去找小武領賞去,好好敲詐他一番。”

無疆看着手中這朵小紅花,道:“能發現姜朝涯也是湊巧,我在延武将軍的軍營裏白吃白住一個月,也算是扯平了。”

這哪裏能夠扯平,一個月的大米值多少錢,這兩軍主帥的位置又豈是錢能夠買到的,西流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既然無疆這麽說,他也随她去。

西流送無疆到營帳之中,掀開一角,發現裏面一團漆黑:“我送你的夜明珠呢?”

無疆随口說道:“剛用來打姜朝涯了。”

西流笑:“那這賬就記在小武頭上了。”

西流把無疆送回營帳之後才回自己的住處,此時夜已經很深了,但他并沒有馬上睡覺 ,而是點亮了桌臺上那兩盞特制的蠟燭,這種蠟燭光焰穩定而明亮,将桌上宣紙那淡淡的網格照得清清楚楚。

西流提筆在上面仔細而快速地勾勒着,畫面從左上角開始漸漸鋪展開來,上面似乎有樹木,有河流,還有山川。

這張布滿網格的宣紙非常得大,一張桌臺鋪展不開,西流在畫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将紙往上移動,才能将畫面布滿整張紙。

他在右下角落下最後一筆時,額角已有汗。

這并不是一幅簡單的風景圖,而是北洲的地形和軍營布局圖。西流在接受主帥賭約夜訪北洲之時,提早出發了幾日,仔細勘測了遍北洲地形、山川險要和邊防布局,如今趁着記憶尚且清晰之時趕緊将其繪制下來。

他在山上的時候翻遍西疆的軍事典籍,裏面有各種軍事謀略,行軍計策,治軍經驗,非常齊全,但唯獨在軍事地理的研究非常欠缺,甚至導致一代名将蕭荊将軍身葬沼澤英年早逝,成為西疆的一代國殇,也成為他師傅一生的遺憾。

身為皇子,幽居深山二十來年,此番下山,總得為這個國家做點什麽。

夜漫漫過去,紙上的墨跡也已風幹,西流收起地形圖,将其卷起放于一個木匣子之中,再塞到床底的木箱之內。這個木箱裏已經放置了許多個木匣子,這些木匣子看起來非常普通,一樣的朱紅色,沒什麽別的花樣,除了其中一個,它的右下角刻着一朵叫不出名字的小小的花。

看到這個匣子時,西流頓了一下,他似乎是思考了一會兒,才将手伸向了它。

他打開它,從裏面取出一幅畫來,這幅畫裏有一場風雪,風雪裏有一位姑娘。

風雪掩蓋了她的容貌,但是他好像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背着一個單薄的行囊,眼睛含笑,閃閃發光。

她飛身上馬,對他說:“那就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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