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攸寧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直直地看向鄭王,眼底盡是陰冷的戾氣。
任誰也沒有想到,攸寧竟會敢如此待鄭王。
那些隐晦的秘聞是足以殺死人的,哪怕是近侍的奴仆與醫官也深感恐懼。
鄭王是何等尊貴的人?
兩國的國君,自幼握權柄、掌生殺予奪,連鄉野裏的垂髫小兒都明白他是怎樣厲害的人物。
攸寧打開的不是鄭王的手,而是他作為王的崇高。
一個以色侍人的女奴,究竟是生了何種的勇氣才敢如此對待她所侍奉的君主?
但鄭王恍若未聞。
他強硬地扣住攸寧的手腕,聲音壓得很低:“先別鬧,你在生病。”
鄭王的容色依然沉靜,只是扣住攸寧手腕的氣力卻在逐漸加重,帶着些細微的、不願流露出來的戾氣。
攸寧不想被他攥住手腕,她像是張牙舞爪的貍奴,破罐子破摔地說道:“你放開我!”
她的确在生病,拼盡全力的掙紮輕易地便被壓了下來。
鄭王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可此時他卻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耐心:“別鬧。”
“沒有你這樣的人。”攸寧啞聲說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死嗎?現在假惺惺地讓醫官過來做什麽?好繼續折辱我嗎?”
“我真的不明白,妫允……”她扯着嗓子說道,“你為什麽要把仇怨和恨意全都發洩到我的身上?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攸寧說着的是愠怒的、怨怼的話語。
但鄭王心頭卻陡地生出一種莫名的情緒,比起聲聲的疏離恭敬“王上”,倒是這樣懷着恨意的“妫允”更為自然。
然而這情緒轉瞬即逝。
因為攸寧掙動得厲害,鄭王一擡眼,她的半邊身子都要傾到床榻之外。
應都寒冷,與宮室常建在高處一樣,鄭國的床榻也比其餘諸國要高得多,乍然墜地并不是件小事。
眼見攸寧快要摔落,鄭王一把攥住她的腰身,他的神情明顯地帶了怒意:“先別鬧,攸寧!”
她沒有消停下來,聲音沙啞地喊道:“你覺得我是在鬧嗎?”
鄭王的神情有些微冷,他的默然便是回答。
攸寧怔怔的,她突然想起一種很遙遠的心情。
或許是面對季公,或許是面對贏孫。
他們以尊長的身份,高高在上地俯瞰她,将她竭力的呼救當作孩童的吵鬧,冷漠地像個旁觀者,靜靜地觀望着她的崩潰與恐慌。
是了,是晏寧給她下藥、意圖強/暴她的那一次。
她的頸骨都被晏寧掐出了青紫的痕印,跌跌撞撞地前來尋求幫助,可季公或是贏孫仍在與人飲酒,他們平靜涼薄地說道:“到別處玩去,別在我的跟前鬧。”
哪怕是事後,晏寧也沒有受到任何的責罰。
反倒是攸寧,被送到了別院。
攸寧刻意強迫自己忘記那時的絕望與無措,她甚至背地裏找過一次大巫,大巫執着玉石渡走她的困厄,告訴她記憶已經離開,她再也不會痛苦了。
這是很美好的祝願。
可事實是那天的事從未有一時半刻離開過攸寧的腦海,并在淪為鄭王的禁脔後一次次地複蘇、覺醒,變成纏繞在她脖頸上的套索。
攸寧的肩頭在掙動的過程中裸露了出來,深重的痕印一晃而過,紛雜得近乎駭人,但沒有人敢擡眼看她。
她滿身都是戾氣,色澤清淺的眸子發着紅,像是浸透了血。
在鄭王擡手,意欲為她理正外衣的時候,攸寧突然便哭了出來:“我真的受不了,受不了……”
眼淚和哭聲是最沒有效力的武器,更類似于一種無望的宣洩,因為深重的痛苦不能再全部存放在胸腔裏。
它已經超越了承受的界限。
她的指節按在頸骨上,崩潰地想要掐斷自己的喉管。
鄭王瞳孔緊縮了一瞬,他冷聲說道:“都退下。”
他強硬地按住攸寧,然後将大氅披在了她的肩頭,意欲把攸寧整個人往懷裏帶。
可攸寧會錯了意思。
她沒有任何的忍讓,也沒有任何的理智,擡手便打落了鄭王手中的外衣,而後緊扣着他的腕骨,帶着戾氣說道:“你要在這裏……嗎?”
那用詞太尖銳,也太直白。
鄭王的手背白皙,紅痕昭然,隐約已經蘊着些血色。
但他沒有言語,只是看着正在飛速後退的醫官與仆從們,又厲聲說了一遍:“聽不懂嗎?都退下!”
鄭王的怒意是那般的冷戾,他緊攬着攸寧,似是保護,又似是全然的禁锢。
那腰身纖細,被人攥着時比花枝還更為易折。
“誰都好,來救救我吧……”攸寧像是被籠罩在一片黑暗的陰影裏,可即便她聲嘶力竭地求救,也不會被應允聽見。
醫官和仆從們快步地向後退着,連眉梢都不敢擡起。
這個女郎到底是什麽身份,在長青宮侍候過的醫官與仆從裏沒有誰是不知道的。
鄭王疼愛她溺寵她,卻也折辱她摧殘她。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但無人能夠解救她,更無人能夠為她帶來奧援。
哪怕是一瓶簡單的傷藥,都要經過鄭王的首肯才能送到她的身邊。
一點點簡單的善意,都會令攸寧露出笑顏,任誰見了那歡悅的神色,都無法不感到動容。
但鄭王不會。
他留下攸寧的性命,就是為了徹底地摧折她、馴化她,這遠比直接殺死一個人要更殘忍得多。
而在這場盛大的複仇裏,所有人都是幫兇。
醫官和仆從們無聲快速地退了下去,但那如怨如訴的哭聲依然像是夢魇,殘留在每一個人的心口,更無望的是這哭聲不被準允記憶下來。
哪怕是以細微言語、片段字句的形式。
或許在許多年後的某一個夜晚,惶惶的淚水從親故的眼中落下,封存的回憶才能夠蘇醒,化作燎原的悔恨開始灼燒。
攸寧凝眸看向他們離開的背影,緊攥着的手慢慢地松開,無望地垂落下來。
在衆人離開後,本就死寂的長青宮陷入了更深的淵水裏。
氣息仿佛不會流動,而是凝在一處的。
又冷又陰沉。
攸寧不想要再落下淚水,但翻湧的情緒讓她止不住地想哭:“你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放過我呢?你還想要我怎麽償還他們的罪責?”
她的胸腔劇烈地起伏着,隐約有些喘不上氣的征兆。
“先冷靜冷靜,攸寧。”鄭王低聲說道。
他俯身撫上了她的後背,但僅僅是這樣簡單的觸碰,攸寧便不能忍受:“我很難受……”
她淺色的眼眸通紅,浸透了悲傷和絕望,隐約帶着點恐懼,可身體還是會下意識地向鄭王打開,甚至會為他變得豐沛瑩潤。
鄭王的指節頓住,他壓着情緒說道:“我知道,攸寧。”
“先別害怕,好嗎?”他的聲音很輕,卻并不自然,而是刻意壓得低低的,“我不會傷害你的。”
攸寧本就在病中,又哭得累了。
她無力地靠在鄭王的懷裏,柔軟的腿骨向下滑落,被他的膝輕易地分開,她倒也順從,慢慢地屈起了膝,不知是有意無意地蹭着他的外衣。
但鄭王生不出绮念。
一夜躁郁的等待足夠鄭王恢複冷靜。
五更時分,在醫官跪地的剎那,他心底生出了前所未有過的慌亂與無措。
哪怕是醫官在長青宮內手舞足蹈地犯瘋病,都比他們誠惶誠恐地跪地讓鄭王更為滿意。
他不是個好的病人,更不是個好的病人陪伴者。
鄭王時常将怒意發洩到醫官的身上,這昭然的遷怒讓他們更加惶恐,也更加拼命。
可從神明的手裏奪人從來不是易事,哪怕他是兩個強盛國度的君主。
鄭王再沒有顧忌,他緊緊地握着攸寧冰涼的手,緩緩地阖上了眼。
在某一個時刻他曾經想過,就算攸寧真的在他的宮殿內與那個低賤的奴仆媾和也沒什麽。
只要她還活着。
沒有什麽是他不能給她的,沒有什麽是他不能原諒她的。
可攸寧沒有做那些事,這比她做了那些事要更為恐怖。
真正做了惡事的人不會是這個反應,更不會如此的絕望與崩潰。
昨夜在用上那玉球的時候,鄭王就知道他的心緒是亂的,他當場撞破她與旁人傾訴衷腸,竟會不敢聽她的解釋。
因為他在害怕。
害怕攸寧說謊騙他,更怕她承認她的确愛那個低賤的奴仆。
鄭王竭力輕柔地将攸寧抱在懷裏,他低聲說道:“能聽我說些話嗎,攸寧?”
他的語調很和柔,幾乎帶着些誘哄的意味了。
可攸寧并不能平靜地聆聽,她啞着聲說道:“我真的難受,妫允。”
她擡起眼眸,原本浸透了戾氣的眼裏翻湧起另一種情緒。
鄭王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按住了攸寧的手腕。
烈火在灼燒。
本就嚴重的瘾在昨夜頻繁地用過藥後,變得更加可怖。
半支瓷瓶的藥都被用盡,深色的藥丸被碾進花泥裏,化作無邊的歡愉與滿溢的汁水,淅淅瀝瀝地往下流淌。
自從意識到這瘾是因何而起後,攸寧便發瘋地渴望躲避鄭王。
但只要一想到他、一看到他、一觸碰到他,那埋藏在魂魄深處的瘾便會開始劇烈地燃燒。
柔軟的綢緞順着臀根滑落,無聲息地墜在足邊。
缭繞的櫻色泛着熟紅,隐約帶着被咬破的血痂,生香的玉骨濃豔秀麗,處處都是被暈染過的绛痕。
攸寧哭着喘氣,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樣像獸類。
可是她沒法控制。
應龍的獠牙是尖銳的,将那嬌貴的牡丹芯子攪弄得一片泥濘,含着暗紅色水光的花瓣顫抖,沁出徹骨的香氣。
昨夜攸寧有多崩潰,現今她就有多慶幸。
快樂的情緒來得既突然又簡單,雖然太過瘋狂,也太過難以承受。
她緊緊地攀住鄭王的肩頭,将他的後肩掐出血痕,腿根顫抖,渴望更多的救贖。
但鄭王沒有再陪伴攸寧,他的聲音低啞,有些壓抑瘋狂的意味:“把這個瘾戒掉,攸寧。”
他的語調冷酷,遠比當時傷害她時還要更為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