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看來,村子裏關于他的議論和猜測還挺離譜,江寂野低下頭,唇角勾起,略帶輕嘲的笑了下。

陸蔓沒注意到他的笑,繼續道:“具體多少費用,用什麽方式支付,都可以談。”

江寂野沒說話,他的手垂着,煙撚在手中,這一會兒時間沒抽,已燃出一小節子的灰。

他指尖一彈,彈落了灰。

見江寂野沉默,陸蔓以為他不想幫忙,說道:“如果你嫌麻煩,不想當傳話的人,能否把房主聯系方式給我,我自己和他談。”

“我和他談。”江寂野擡眸,對陸蔓道,“在談出結果之前,你可以先行自便。我想,他不會介意。”

其實,他就是房主,不過他懶于解釋。

一旦解釋,就需要解釋許多。一個問題之後會引出更多問題。

比如,他為什麽要自己蓋這房子,還獨自一個人蓋,為什麽不找人幫着一起蓋,還為什麽要到這山裏建房,又為什麽不選別處而選擇阡溪村……之類等等。

近而還要回答,他是從哪裏來的,做什麽工作的……知道他的工作之後,只會對他更好奇疑惑,必定還要問更多問題。

然後,就像滾雪球一樣,問題越滾越多,得把全部身世經歷、心緒思想都倒出來才能算完。甚至,全部倒出來也未必完。

而且,回答過一個人還不是結束,只是剛剛開始。這樣的小村子,一件事會一傳十,十傳百,接下來,會跑來更多人,向他抛出更多問題,質詢他的行為,沒有休止。

“好。謝了。”

陸蔓禮貌道完謝,便轉回了頭,短暫且利落地結束了這場對話。

江寂野也沒有可再說的話,把煙放回口中,繼續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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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其實相像,都是那種寡言少語的人。

陸蔓沉默着垂下眼眸,用腳尖,在地上劃了一道标記,而後走開,去搬畫框和畫架。

等她返回,江寂野已不在樹幹旁。

下意識看向牆垣,他已經又在那裏工作了。

淡淡收了目光,在标記位置擺好畫架,畫框放上,顏料那些放旁邊,調色板畫筆拿在手中,接續着方才停筆之處畫下去。

畫到日暮時分,發酸的手腕提醒她該停下了,可今天過分絢麗绮靡的晚照,讓她無法就此停下。

她快速返屋,拿了新畫框,也順手拿了瓶水,之前那瓶水早喝光。

回到畫架旁,新畫框放上,騰出的手擰開瓶蓋,喝下幾口,解去幹渴。

要擰回瓶蓋時,她因為長時間作畫而變得酸困的手,握不穩了瓶子,瓶蓋對上,剛一使力,瓶子便從手中脫了出去,摔落在地,水傾出,潤了周圍的土地和小草。

也驚到了一只小生靈。

那是一只尾巴蓬松彎翹的小松鼠,因着瓶子砸地的響動,于草窠中倏地昂起了頭,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警覺地看水瓶,又警覺地看陸蔓,而後僵住。

陸蔓沒打算侵擾它,動作輕緩地俯身,撿起瓶子,裏面還剩餘小半瓶的水,可惜瓶口和瓶身都沾上了泥土,沒法再喝。

她幹脆把那水澆了樹,空瓶放到顏料旁,等會畫完畫,收拾時再扔進垃圾桶。

陸蔓做完這些,再看向松鼠,它仍保持着定格的姿勢,像是石化了。

但那雙不時偷摸轉動的眼睛,告訴陸蔓,它石化得并不徹底。

而且俨然一副像在使着什麽小心機的樣子。

這讓陸蔓的唇角浮起了淺淡的笑。

“我不會傷害你。”陸蔓輕語。

它眼睛又在轉了,似乎在試圖理解陸蔓的話,也似乎理解不了,也還是一動不動,用這種方式來迷惑敵人,見敵人半晌沒有下一步動作,它瞅準時機,解除了自己的石化,從草窠中蹿出,猛然一躍,躍向桂花樹。

順樹幹一溜煙地向上竄,竄進密葉之中,隐藏了起來。

陸蔓仰頭往葉片間瞧了瞧,瞧不見松鼠的身影,沒暇再多耽擱,她垂了目光,簡單活動了活動手腕,開始作畫。

沒拿畫筆,拿起了刮刀,上次用刮刀畫晨霧印象畫得順手,這次還想用刮刀來畫。

執着刮刀,利落地調色,并迅捷地揮向畫布。

天空被夕陽染得紅透了,漫山遍野也都紅透了,像是在燃燒一般。

很快,“燃燒”着的天和山,将它瑰麗的“火光”,燒滿了陸蔓的畫布。

而後,“火焰”寂滅了,被無聲降臨的夜幕所吞沒,然而卻永遠留在了畫布上,焱焱地燃燒着。

陸蔓終于得以停止,放下了刮刀。而手腕因為剛才緊繃的快速作畫,從酸變為沉麻。

她眼睛盯着畫,細細地揉了陣腕子,待恢複了些,開始收東西。

收好這些,就可以休息了。

一只手拎起顏料,另一只手從畫架取下畫,轉身,往山居走。

剛走出樹下,迎面看見了江寂野。

他手裏拎着一大提礦泉水,倒像只拎了一瓶似的,從山徑入口走出,走得輕松閑雅。

陸蔓看到他的同時,他也看到了陸蔓,朝她颔了下首。

這次沒有只颔首,他瞥了眼陸蔓手裏的畫,啓了唇,說道:“畫完?”

“嗯。”陸蔓用這一個字應答他的問話。

兩人的對話也就這簡潔兩句,共三個字,便結束。

江寂野拎着水,繼續走,走過了陸蔓。

陸蔓也繼續走,進屋,手裏東西放下,又走出搬畫架。

搬完,她乏倦地癱進沙發,動也不想動。

今天是她到阡溪村以來,最累的一天,如果沒多畫那幅夕陽晚照,還不至于這麽累。

她癱了好一陣,才在口渴的驅使下,起了身,懶懶走到桌邊,才發現,已經沒有水了。

林佑傑送來的三瓶水,早上用去一瓶,做咖啡,午間喝了一瓶,不久前拿出的最後一瓶,只喝了幾口,不小心弄灑掉。

不過,就算沒灑掉,這三瓶水,也未必夠喝。

之前,天氣涼爽,三瓶水只是恰好滿足陸蔓一天的飲水量而已。現在,天氣在變得越來越燠熱,再往後,三瓶肯定不夠,

等到了盛夏,需要的水只會更多,應該多備幾瓶。

她想着這些,拉開抽屜,拿出煙和火機,緩步走出屋子,步到圓幾旁的藤椅,坐下,後脊貼着椅背,把全身的重量都沉進去。

為盛夏多備水的事可以明天再想,而眼下,亟待解決的是現在,此時此刻的口渴問題。

她想出兩個選擇。

第一,去山下買水。

第二,接水管裏的水喝,權且熬過今天。

權衡之下,第二個選擇于她最為可行。

因為她實在太累,沒氣力下山買水,連駕車下山的力氣都沒有。

或者,她可以休息一會兒,等體力恢複些,再下山。

啓開煙盒,從裏面撚出一支煙,夾在指間,另一只手拿打火機,正要點,手抽痛了下,指節一顫,火機掉落。

今天怎麽盡掉東西,手酸累到這種程度嗎。陸蔓自嘲地搖搖頭。

沒去撿火機,就那麽動也不動地坐着,空茫地望着愈漸昏沉的天幕。

四周圍的一切,都是寂寂的,靜靜的,連風也息止了。

陸蔓閉上了眼,任由這無垠的寂靜包裹住自己。

可忽然,一聲清亮的哨音,把陸蔓從寂靜中拽出。

她睜開眼,看向哨音傳來的方向。

在第二聲哨音響起時,她看到了桂花樹下站立的江寂野。

此時天還沒完全黑透,雖朦胧,但尚能視物。

陸蔓能看得見江寂野是面朝樹幹,仰着頭,對樹上的什麽在吹口哨,像在召喚。

陸蔓便盯着樹看,随江寂野一樣,等待着。

沒等多久,看到一團小小的毛茸茸的東西,順着樹幹溜了下來,溜到樹腰,停住。

那小東西的顏色和樹幹顏色一樣,幾乎要和樹幹融為一體。

陸蔓這個距離,看不清是什麽。

江寂野将手伸進口袋,不知拿了什麽,遞向那小東西。

小東西後腿穩穩勾扒樹幹,前半身探出,兩只小爪子急不可耐抱住江寂野給的東西,倏地塞進嘴巴。

江寂野又給了它幾個,它一個接一個地塞,塞到第四個時,委實塞不下了,使勁往嘴巴裏按,也還是不行,它似乎很糾結,以至于定住了。

最後,它做出了抉擇,兩手一松,把到手的食物給放棄掉了。

江寂野眼疾手快,接住。

它兩只小前爪放回樹上,搖了搖尾巴,身體靈活一轉,又竄上樹頂去了。

那蓬蓬的尾巴一搖,陸蔓立刻知道了它是什麽。

是松鼠。

很可能,還是剛和自己遭遇過的,耍小心機,裝石化,末了竄到樹上去的那只小松鼠。

這松鼠一聽到江寂野的哨聲就跑下,那份信任和熟稔,估計江寂野經常喂它。

陸蔓将目光轉向江寂野。

江寂野倚向樹幹,微微低首,眼睛定在攤開的手,似在出神,又似在思索什麽的樣子。

不過,有沒有在思索什麽,與她無關,她該操心自己的事。

就比如去現在急需喝水。

等她休息過來再下山買水,不知要到幾時,還是第二個選擇最高效實際——喝水管裏的水。

在這山上,水管裏的水很可能是地下水,不知道達不達得到飲用标準。最好燒開,多燒一會兒。

她站起,轉身,準備回去燒水。

可剛邁出了步子,又停住,側過眼眸,看向江寂野。

又或者……她還有第三個選擇。

江寂野定定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中躺着枚的榛果,松鼠裝不下它,最後選擇舍掉了它。

他覺得,動物有時很聰明,知道不該貪得無厭。

可偏偏就有許多貪得無厭的人,連動物也不如。

他輕牽唇角,冷然一哂。

唇角落下時,他感覺有人在靠近自己。

眼睑輕掀,先看到一只拿着煙的手,再往上,看到了陸蔓的面龐。

陸蔓仰看着他,疏淡的聲音道:“我又來找你借東西。”

江寂野目光沉沉,籠罩着她:“又借火麽?”

說畢,眼眸垂落,觑向她手裏的煙。

陸蔓也低頭看,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裏還撚着那支要點未點的煙,她忘記放下它了。

“不要火,要水。”陸蔓眼眸又揚起,直直凝視江寂野,下意識補充,“也不是借,是買。我付錢,向你買。”

實在不願白白地麻煩別人,會覺欠了別人。

這話,似曾相識。

江寂野不禁想到,眼前這人,午間找他借用樹下的空地,也是要付錢,不僅要付租金,還要付他什麽介紹費。

明明一點小事、小人情,也要立刻用錢來清償,孤傲之中透出疏冷的淡漠。

“找我買水。”江寂野沉了沉目光,“可是,我不是賣水的。”

“……打擾。”對方拒絕,陸蔓也并不強求,別人并沒有義務非得順應她。

她轉身,走開,方走出一步,身後響起了聲音。

“不賣,但我可以送你幾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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