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你等我一會兒。”江寂野留下這句話,轉身,走開。

陸蔓目視他漸遠,又漸近。

随後,一只裝了六瓶水的塑料袋,被推向她。

陸蔓看着水,遲滞片刻,擡起了手,沒直接去接袋子,而是把手從袋口伸入,只拿了一瓶水出來。

“一瓶就夠。”她說,“你也稍等我一下。”

說畢轉身,步回屋子。

江寂野看到她只取一瓶水的動作,已是一怔,現在她讓他等她一下,他更是不解,不明白她讓他等什麽。

等她返回,并把一張五元紙鈔遞給他時,他明白了,她還是要給他錢。

他目光沉冷,瞥了眼陸蔓指尖的鈔票,悠緩說道:“五塊,可不止能買一瓶水,我沒有零錢找給你。而且,我不是賣水的。水送你,錢請你收起。”

“我知道你不是賣水的,我也知道你要送我。只是,我不喜歡白拿人東西。”陸蔓的語氣淡淡的,沒半點情緒,又把手往江寂野伸了伸,“錢你還是拿着,不用找。或者,水還給你。”

“好大方。”江寂野幽幽看陸蔓,牽了下唇角,說道,“錢我不要,你想還我水,可以。”

陸蔓聞言,無波無瀾說了聲好,放下拿錢的手,擡起另一只手,将水遞還給江寂野。

江寂野搖了下頭:“不是這瓶,也不是現在。我不着急。等你哪天有多出的水,再還我。你從我這裏拿了一瓶水,也還我一瓶水,這樣才公平。”

“公平……”陸蔓輕悠喃出這兩個字,也收了回手,“我會照你說的,還你一瓶水。”

“好,我等着你的水。”江寂野說畢,便沒了話,轉過身,去看桂花樹,樹上在窸窸窣窣地齧響,應該是松鼠在享用得到的那些食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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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也沒了話,道聲再見,離去。

江寂野繼續在原地站了半刻,才擡步,回到屋中。

被陸蔓拒掉的五瓶水,放到桌上。

小松鼠沒塞下的榛果,也從口袋拿出,置于桌面,其中一顆,滴溜溜滾動開來,差點滾下桌,被江寂野接住。

窗外,沉寂一時的風開始吹動起來,吹得林葉簌簌沙沙地響。

江寂野放穩了榛果,轉手拿起那本《瓦爾登湖》,拉開桌畔的椅子,坐下。

翻開書頁,拿掉桂花葉書簽,書簽之下,恰是他喜歡的句子,下端被他劃出條條橫線。

他一字一字,細細閱看,甚至不自覺輕誦出了聲。

伴着窗外風響,他沉緩的聲音在古拙殘頹的房間中回蕩:

“屋頂拂過款款的清風,跟掠過山脊那樣滋潤和暢,它捎來若斷似連的曲調,那是将大地之音濾過後剩下的天籁之響。

早晨的風兒永不停息,造化的詩篇永不間斷,卻鮮有耳朵去聆聽。

奧林匹斯本在人間,舉世皆然。”

早晨的風兒永不停息……

只是,現在吹的不是早晨的風兒,是夜晚的風,和着葉動和鳥鳴。

可夜晚的風終究還是吹到了早上,徐徐地,徐徐地,吹亮了山谷和天幕,吹走月亮,吹來了太陽。

陽光灑進半開的窗簾,灑在側蜷于沙發的陸蔓身上。

她眼睫顫了幾顫,旋即睜開了眼。

随着她直起上身,懸在沙發邊緣的素描本和鉛筆,應聲落地。

她慵懶俯低,拾起。

昨夜,她躺在床上又難入睡。除卻到阡溪村的第一晚,因舟車勞頓過于疲乏,而入睡順利之外,其他時間,就很難那樣順利地睡着了。

這種狀态,于她,很是尋常。

她是常常難眠的。

于是,她又走出卧室,坐進了沙發,歪坐凝看窗外的夜,看了好一陣,還是沒睡意。又拿起素描本,随意地勾畫起來,直畫到朦胧盹着。

把素描本擱到沙發上,她站起身,去洗漱,而後換上T恤牛仔褲,抱了畫架走出房子。

一如到這裏之後的每個清晨那樣,開始作畫。

今晨的不同之處在于,她沒在原來的地點畫,而是延續昨日午後的變動,在隔壁那棵桂花樹下畫。

這樣的變動,林佑傑是不知道的。

他手拎礦泉水,步伐輕快,跑上山來,下意識往陸蔓常畫畫的位置看,仰着笑臉欲打招呼,卻不見人影,笑容僵住,人是一愣。

今天怎麽沒在畫畫,難道還沒起床?

心懷此疑惑,他看向屋子,見屋門是開啓狀态,走過去,輕敲了幾下門板。

沒人應。

往裏探看,目之所及的客廳範圍,沒有她的身影。

真的還沒起床嗎?可是,如果她還在睡,門為何會開着?好奇怪。

他又敲了幾下門,還是沒得到任何回應,心不由一緊,又想到,她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就擔心她一個人在山上會出事。

“陸小姐,陸小姐……”他沖進屋門,呼喊陸蔓,一聲比一聲更急。

回音卻是從屋外響起的。

“嗯。我在這裏。”陸蔓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而清冷,像裹夾了霧氣的風,缥缈的,空靈的。

林佑傑跑出屋子,焦急地四處張望尋找,還是尋不到陸蔓:“哪裏?哪裏?”

“桂花樹這裏。”

林佑傑這才看向桂花樹。

樹下,陸蔓亭亭而立,手執畫筆,在畫布上勾勒描繪着。

“哦,原來你在那兒。”林佑傑松了口氣,走向陸蔓。

陸蔓沒停筆,問他:“你叫我有事?”

“沒事,就是一上山,沒看到你,敲門又沒人應,以為你出什麽事了。”

“你想太多,我能出什麽事。”

“是我想多了。”林佑傑擡手撓後頸,赧然一笑,“你怎麽移到樹下畫畫。是不是因為天氣變太熱。哈哈,樹下惬意吧。我就說,到夏天,在樹下呆着會很惬意的。”

自問自答之後,還要添些碎語。

添完還不是結束,他走至陸蔓近旁,看到畫,又道,“又在畫這幅寫實畫。已經很完美,還要一直畫下去嗎?”

陸蔓一個嗯字,應了他長串話語。

她也沒看林佑傑,畫筆持續在畫布上勾勒。

林佑傑目光掠過畫,覺得每一處都細致精美到可以拿放大鏡來看,再想到最初那些亂糟糟的色塊,他只能發出一聲羨嘆:“你筆下是有魔法吧。”

這一連串的聒噪,終于讓陸蔓轉眸,看向了他,給了他一個眼神。

林佑傑似有委屈地皺了下臉,磨磨蹭蹭地擰身,拖拖沓沓地走開了。

依他本心,他是不想走開的。他想就站在那兒,跟陸蔓你一言我一語,像朋友似的,閑談一番。

他喜歡跟人談天,聽聽別人的生活、經歷,乃至思想。

而他也具備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能輕易和遇到的人消弭生疏的距離感,熱絡地交談起來。

可這其中,不包括陸蔓。

對了,也不包括隔壁那位建築工人。

林佑傑看向那邊的江寂野,他正在壘磚建牆。

他這樣不斷地壘磚建牆,像是推滾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整日重複單調的辛勞。

林佑傑又轉頭,去看陸蔓。

陸蔓也像西西弗斯吧,每天都不停歇地畫畫,畫畫。

除了畫畫,還是畫畫。

她不會覺得枯燥和疲乏嗎?

反正,他才學了幾天畫,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了。每天學畫的時間減少,減少,再減少,已經從十幾小時,迅速縮減到了兩小時。

能始終如一日,堅持做同一件事,太難了。

得多大的毅力和熱愛才能做得到啊。

想及此,林佑傑對陸蔓的崇敬變得更甚。

又深深看了陸蔓一眼,他才去拿了掃把,回到屋中,放下手裏拎的礦泉水,剛要開始打掃,卻霎時愣住,眼睛不由睜得老大,驚嘆道:“啊,又一幅新作品。畫得也太好,這比魔法還魔法。”

屋外,桂花樹下,陸蔓在被林佑傑打斷後,重落筆,才畫了不一會兒,便聽到了林佑傑的驚嘆。

嘆完,過了陣,又傳過來一聲道歉,“不好意思,我沒故意看,它擺在那裏,一看過去就看到了。”

陸蔓畫筆一頓,眉心蹙了下。

不過還好,這句說完,林佑傑便又安靜下來。

只是,沒安靜多久,他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次說的是:“咦,打火機怎麽在地上,用完了?哦,沒有。我把火機撿起來,擱桌上了。”

前半句是自言自語,後半句是對陸蔓說的。

陸蔓不鹹不淡嗯了聲,也才想起,昨晚火機掉地上,忘記拾起。

林佑傑放好打火機,繼續清掃,掃完,猶猶豫豫來到樹下,站在陸蔓身旁,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說了兩句話,見陸蔓不再答他了,他才離開。

離開得多少有些不情願,一步兩回頭。

林佑傑走後,周身和樹下,便真正安靜下來。

下午,江寂野同昨日一樣,到樹下乘涼,單純地乘涼。

他和林佑傑不同,他沒有那種過分的好奇心,他什麽都不問,也不說話,只是倚樹站着,半眯眼睛,眺望遠方。

沉默地來,再沉默走開,什麽都不驚擾。

陸蔓則沉默地畫着畫,畫到傍晚,林佑傑又來了。

粲然笑着,将手裏拎的一袋東西遞給陸蔓。

“什麽?”陸蔓問。

“本省特産的枇杷。”林佑傑撓着後頸,笑笑地說,“我們老板來了,帶了一箱過來。新上市的,又鮮又甜。我分出了些,送來給你,也讓你嘗個鮮。”

江寂野結束今天的建房工作,回屋換衣服。

他每天要流大量的汗,身上衣服總被汗水打得透濕。工作完,若不換衣,濕衣貼在身上,不甚舒服。

換好,出了門,準備下山去吃飯。

剛走到桂花樹近旁,便看到箭步沖上山來的林佑傑。

林佑傑眼光灼灼,只一心盯着陸蔓,完全沒注意到江寂野,直接從他眼前閃過,直奔陸蔓而去。

還沒到陸蔓身邊,就迫不及待将拎的東西遞過去,殷勤得很。

然後,切切和陸蔓說着話,同時展顏笑着。

那笑容中,似乎……帶着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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