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江寂野偏過目光,在兩人身上停了幾秒,沒再看下去,邁步走開。
陸蔓看向林佑傑遞來的袋子,裏面沉甸甸裝了半袋,少說有三斤。
“嘗鮮?這也太多。”陸蔓道。
“多嗎?”林佑傑眼睛彎起來,撓着後頸,“如果覺得多的話,那就慢慢吃,你在山上想買水果什麽的,也很不方便。”
“是不方便。不過,你不必總麻煩地……”
這次,林佑傑學會了搶答,陸蔓一說出麻煩二字,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麽了:“不麻煩。好吃的東西,要大家分享,才會更好吃。”
其實陸蔓是不想讓他再額外地送東西過來,但他屏蔽了,就是想送,想為她做些什麽。
陸蔓不接,他幹脆自行把枇杷擱到了畫架旁邊,同樣預判到陸蔓接下來的動作,添了句:“不要錢,你別給我錢。”
“不行,我不能白收你東西。”陸蔓說畢,便轉身往屋子走。
林佑傑堅持要送,陸蔓也堅持要付錢,各有各的堅持。
“我真不要錢。我……我要支顏料吧。”林佑傑随手拿起一支顏料,朝陸蔓晃了晃,“就這支,我走了,拜拜。”
怕陸蔓還是要給他錢,拿了顏料,一溜煙沖進山徑。
沖出段距離,看到了前方不遠處的江寂野。
他友善親和地揮手招呼:“嗨,你好。下山嗎?我們一起。”
說話間,便趕至江寂野身旁,和他一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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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林佑傑熱情洋溢的語調相比,江寂野顯得冷若冰霜。
他低八度地回了林佑傑聲“你好”,就緘了口。
林佑傑碎語着又試圖和他攀談,再次以失敗告終,只得住了口,可還是不時擡頭看他。
每次和他這樣距離近時,林佑傑內心中都要忍不住嘆羨。
嘆羨江寂野優越的身高。
林佑傑初見他時,曾問過他多高,他說一米九。
但林佑傑始終覺得,他這身高,肯定不止一米九。
哎,自己要是能長這麽高就好了,哪怕再長五公分,變成185也行。
林佑傑在感嘆這些時,陸蔓那邊看了眼枇杷,繼續全情作畫。
她原本還打算過會兒下山,去吃飯。中午她就沒下山吃飯,懶怠下去,只喝了杯咖啡。
現在,有了林佑傑送來的枇杷,今天便不需再下山。
晚餐可以吃枇杷。
不止晚餐,包括翌日的早餐、午餐,她都吃的枇杷。
到晚上,她收了畫框畫架,才下山去了,去吃一頓真正意義上的飯。
還是那家本幫家常菜館,吃畢走出,在巷弄間徐徐行着。
不知不覺走到阡溪民宿門前,本不打算停步,可林佑傑剛好搬了一箱東西,走出門來,看到了陸蔓,立刻滿面笑容地和她打招呼:“嗨。怎麽到山下來了。”
“來吃飯。”
“步行下山的嗎?需不需要我開小摩托送你回去。”
陸蔓剛想說不用,一個微胖男人走了過來,約莫三十多歲,戴着副黑框眼鏡。眼睛透過鏡片看了陸蔓一眼,便立刻垂下了頭,一副腼腆憨厚的模樣。
林佑傑熱心介紹:“這是我們民宿老板。這是我們山居的那位住客。”
他老板昨天來的,現在要趕回省會,因為明天一早得上班——履行程序員本職,他在幫老板把要帶走的東西搬到車上。
“是陸小姐對吧,您,您好,很高興見到您。”民宿老板推了下眼鏡,開口道。
他說話溫吞緩慢,同時也彬彬有禮。換句話說,就是很客套。
“你好。”陸蔓簡單回應他。
“您在山居住得……還行嗎?有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他像在邊想邊說,說得有些斷斷續續。
“沒有。”陸蔓淡聲回他。
“如果有任何問題,就告訴我,不,是告訴小林,我不常在這裏。告訴小林,也等于告訴我了,我們會努力改進。”場面話,不過民宿老板态度很真誠,是真誠的場面話。
“嗯,好。再見。”陸蔓想回去休息,不想和他們繼續聊下去,果斷結束了這場偶遇的談話。
林佑傑把箱子放進老板的車後備箱,聽到陸蔓說了再見,忙探出來,又道:“我送你。”
“不用。”陸蔓拒絕,擡步離開,走了不多遠,忽想起先前思考過的備水問題。
向誰買水都是買,不如買民宿的水。反正,林佑傑每天都會送水上山,多拎幾瓶也是順手,還省去她自己下山拎水的麻煩。
她停下,轉回去,說出自己想每天多要四瓶水。
這額外的水,她會付錢。
“多幾瓶水沒關系的,送給您,不收您錢。”民宿老板有點施以小利,讨好的意思。
陸蔓是店裏大客戶,還是個可能續住的大客戶,多送幾瓶水,挽留住一個大客戶,非常值當。
然而,下一秒,他聽見陸蔓說道:“不了,我付錢。”
他疑惑地看陸蔓。
陸蔓接着道,“明天開始送。林佑傑每天上山時,和原來贈送的水一并捎上來就行。至于錢,每月的月底,結付一次,你覺得可不可以。”
每天都付一次錢的話,太繁碎了。
“……”民宿老板讷住了,他還是第一次見有便宜卻不占,非要付錢的客人。有點怪。
他不是個多擅長言辭和讨好的人,對方拒絕,他也就不再堅持,點頭,“好吧。可以。”
商定了這件事,陸蔓便走進黑夜,走向山上去了。
回到山居,她沒進屋,直接坐在外面的藤椅上,懶懶仰進靠背,看着夜空,發呆。
青黑天幕上,亮起了幾點疏星,一閃一閃的,像是海上燈塔發出的航标燈,在指引迷航的人。
星空中也有迷航的人吧。
哪裏都有迷航的人。他們迷失了,再找不到原初的自己;他們離開了,再尋不到來時的路。
陸蔓悠緩将手伸向天空,透過指縫去看那星星。
恍惚間,她感覺指縫之後的星星開始流動、旋轉,天空也開始旋轉,有詭秘的色彩從青黑的底色中透出,轟地一聲,那色彩在她眼底深處炸開,斑斑斓斓鋪散延展,将天空,将她的手,将整個世界都湮滅了。
她的心猛一震顫,霍然放下手,站起了身,快步走向屋門,用最快速度打開了門鎖,推門邁入,撥開燈,徑直走向還沒使用的畫框。
這畫框小了,不行,她想畫的是一幅大畫。
大腦在飛速地運轉。
一幅一米以上幅長的畫。
一米六乘一米六吧。她立刻有了決定,也就立刻走向裝畫材的大行李箱,放倒,打開,從裏拿出所需木條。
她沒帶太長的木條,只能先釘四個等大的80 x 80厘米的內框,再把他們拼連起來,而後繃上畫布。
寂靜的黑夜之中,乒乒乓乓的釘敲聲分外喧響,尤其在這廖無人跡的山上。
江寂野正在看書,直鑽入耳的聲響,讓他從書頁間擡起了頭,視線投出窗外。
窗外并非全然的黑暗,有光從隔壁家大開的門和半掩的窗透出來,暈亮了其外的一片夜色。
聲響也是從隔壁家透出來的。
并不陌生。
聽到過。
在她來到這裏的第一晚,她的房屋裏就傳出過同樣聲音。
那時他還沒見過她作畫,不知道她敲敲打打是在做什麽。現在,他知道了,她是在自己做畫框。
他對畫畫并非一無所知,少年時也曾學過兩年,學得很初級,課外興趣班而已,沒繃過畫框,用的老師幫忙團購的成品框。
像她這樣,自己做畫框,扛着畫架外出寫生,畫技還那樣超絕的人,一看便知是專業的。
估計還是個職業的畫家,以畫畫為工作,因為自她到這裏以來,每天都在畫畫,從早畫到晚,比上班還勤懇。
太過勤懇了,沒見她停過一天。
江寂野每周會給自己一日休息,在山林裏的一處溪畔,感受自然,享受獨屬自己的閑暇。
他不想只是“勞作不休……将某種虛幻的命數謂為‘必須’,且為所制,因而聚斂財富”,然後財富被“盜賊破門,挾裹而去”。
這是他初看《瓦爾登湖》,所劃下的第一個句子。
也是他曾切身體會的。
目光暗了暗,垂落,回到書頁。
擾人的釘敲聲還在繼續,他盡量不去在意,專注于書頁上的文字。
待看入了神,那些雜聲也就遠去,漸然不聞了。
而雜聲的制造者陸蔓,經過一番辛勞,釘好了四只內框。
緊接着,需要把四只內框固定到一起,再繃上一張都可作為床單了的大畫布。
這也是要花些時間和精力的。
終于繃好,她沒停歇,将畫框立起,拖挪向牆壁,傾斜着倚上去。
她帶的那畫架承載不了這樣大的畫框,只能以牆壁作為畫架。
四周都是牆壁,她僅選擇了門口處的牆壁,以方便她出入看她所要畫的夜空。
安置穩當畫框,她又去把顏料那些移過來。
可以開始作畫了。
這幅畫,她要進行一個新的嘗試,非常豪放恣肆的那種。
為避免弄髒人家的地板,她娴熟地扯了幾只垃圾袋,鋪至畫框下方。
而後走出,仰頭凝看夜空,捕捉了此刻夜空的真實色調,返回,擇出幾支顏料。
不似以往那樣,先将顏料置于調色板上調色,而是直接擠在畫布底端位置。
緊接着拿起豬鬃板刷。
是的,那種寬刷子,而不是畫筆。
板刷落向顏料,手法豪狂,快速地揮舞塗刷。
這樣的手法下,顏料混合得并不精細,帶着多樣的紋理和色彩,藤蔓一樣伸出觸手,由下向上擴延。
延了大半張畫布,她收筆,又走出,去看夜空。
眼睛從輕眯,到半眯,再到閉上,胸膛起伏,深吸了幾道呼吸,回溯先前目透指隙的那一個恍惚,所幻視到的斑斓變幻。
沒想起全部,只憶回一部分。
怕這一部分會轉瞬流逝,她倏地睜開眼,快步返屋,手懸在顏料上方,一瞬思索,落手,一支接一支拿出,依次擠上畫布。
随後又執起刷子,揮向那些顏料,将它們翻卷纏繞,再淩厲地左劃右塗。
于是“夜空”起了變化,在青黑褐赭的底色之上,漸進蹈舞起深淺不一的藍。
而與此同時,門外真實的夜空也起了變化,有更多的星星墜上了天幕。
身處這同片星空下的江寂野,看書看得倦了,撚起手邊書簽,放置于看到的那頁,将書合掩,站起身,去洗漱。
剛邁出步子,一瞬覺得好像缺了什麽,不由轉了眼眸,望出窗,望隔壁。
這太過安靜了,隔壁已沒了那些釘敲的聲響。畫框已做完了嗎,什麽時候做完的,他都沒注意到。
雖然沒了聲音,但她那邊的燈還亮着,門也依然大開。
垂眸,瞥一眼桌上的時鐘。
十點多了,她還不睡覺麽。
眼眸再擡起,他一瞬愣住,以為自己眼花。
卻不是眼花。
視線掠過隔壁大開的門扉,他看到了一個纖麗身影。
她手裏拿着畫筆還是什麽,在牆壁上塗塗畫畫着。
定睛,發現不是畫在牆壁,是畫框,一個差不多一人高的畫框。
她竟然釘了個這麽大的畫框?江寂野頗感意外。而她也竟然在畫畫,這麽晚了還在畫畫。
白天畫了一天,晚上還畫,她不累嗎?
他已是累了,收回目光,拿上幹淨衣服,進了盥洗室。
待他洗漱畢,走出,陸蔓依然在畫,絲毫沒有要睡覺的跡象。
江寂野關燈,躺倒,拉過薄被,蓋在身上,合閉了眼眸。
不多時,朦胧睡去,一覺睡到太陽初升,自動自然地醒來。
下床,照舊洗漱,扯了毛巾,搭于脖頸,拿了水和面包,走出房門。
熹微的晨光,映照着連綿的山和樹。幾只鳥雀啼叫着從林葉間飛掠而出,飛向天空。天空中閑散地飄浮着幾縷絲雲,雲飄啊飄,飄到對面錐狀的山巅之上,霧氣一樣盤繞着。有炊煙自山谷人家屋頂升起,袅袅騰上天,和雲絲相接。
隽永,祥和,靈秀,最美的畫卷也不過如此。
畫卷。一想到這個詞,江寂野就下意識看向了隔壁。
他的眸光,像此刻薄涼的晨光,幽寂地落在隔壁家的門扉。
那門扉依舊大開着,門內是半隐半現的陸蔓,依舊站在那塊偌大的畫布前,在奮筆疾畫。
依舊有光從門和窗子透出,屋燈還亮着。
所有一切,都與他昨晚最後看到的情狀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畫布已被塗滿。
她是沒睡覺,畫了一整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