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江寂野疑惑且驚異,乃至定住了。

定了十多秒,才恍然回神般,收回了目光。

她有沒有畫一整晚,那是她的事,與他又有何幹呢,他何必去關注忖度。

不怕被嫌“多管閑事”?

覺得自己好笑般搖了搖頭,邁步走向他那建造中的牆垣。

對于方才江寂野的驚異和注視,陸蔓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全神貫注于她的畫,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察不覺,甚而又一次沒察覺到,天已亮了。

等她意識到這點,是她終于畫完的那刻。

垂落了拿板刷的手,驀一轉眼,才看到門外已成了透亮的世界。

昨日提筆作畫時的黑夜和星空,早已無蹤。

又是新的一天了。

陸蔓也終于感覺到了疲累。畫畫時那股澎湃的精氣,在畫完的這刻,像氣球猛然被戳破,迅速地空癟掉了。

她緩慢彎身,把板刷擱進洗筆筒,又緩慢立起,拖着步子,挪到了沙發旁,癱坐進去。

地上的那片雜亂狼藉,她已無力收拾。

頭仰在沙發靠背,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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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剛閉沒多久,聽到外面響起了話音,林佑傑的話音。

他先是說了句:“咦,人呢?今天樹下也沒有……哦,門開着。”

緊接着是漸近的腳步聲。

步聲停住了,随之響起的一聲倒抽氣的聲音。

氣聲落下,便是一聲驚嘆:“天!這,這也太震撼了!”

林佑傑怔立于門口,眼睛凝着近旁的大幅畫作。

上面的顏料還頂新鮮,泛着瑩潤的水油光澤,似乎剛完成沒多久。空氣中彌漫着油畫顏料獨特的氣味。

林佑傑的嘴巴大張開,合不攏,也再發不出聲音。

他的驚嘆從有聲,變成了無聲,只能呆站着,呆看着眼前的畫,感受着內心深處一陣又一陣的激蕩。

那幽邃詭谲的色彩,那勁狂淋漓的筆觸,都在激蕩着他。

他怔怔然站了半晌,才想起找畫的主人——陸蔓。

敲了下門,喚了聲陸小姐,擡腳邁入屋內,一偏頭,看見了仰坐在沙發內的陸蔓。

陸蔓眼睛慵倦地撐啓一條縫,看向喚她的林佑傑。

不等他開言,直截道:“今天不用打掃,你放下水,就回去吧。”

“啊?不用嗎?”林佑傑看一眼地上的狼藉。

“不用。”陸蔓斷然道。

話畢,她擡手拉上了半開的窗簾,身體往沙發裏沉了沉,她準備再閉上眼睛了。

閉上前,她向滞留原地的林佑傑又吐出一句,“門幫我帶上,謝謝,再見。”

林佑傑一愣,應道:“好,不客氣,再見。”

手裏拎的水——原先免費贈送的三瓶,加上陸蔓多要的四瓶——一共七瓶,擺上木桌,而後走出屋門,轉身,拉着兩側門栓,将門關上。

關門的過程,他趁機多看了好幾眼那幅激蕩他心的大畫。

門已關上,那幅畫也還是在眼前,像直視太陽過後所形成的影斑,揮之不去。

林佑傑垂着腦袋,邊思量着那畫,邊踏上下山的小徑。

那幅畫沒有具象的形态,應該就是陸蔓賴以成名的抽象畫吧。

畫得可真好。

先前在網上搜索她時,看過了不少她以往的作品。他覺得,這幅作品比她以往那些,還要更好。

這麽看來,網上說的江郎才盡,根本就是不實言論吧。

山上,陸蔓在閉目休息,慢慢地,她從坐姿轉成躺下,側躺,腿微蜷,兩手交疊擱在臉側,昏昏蒙蒙地睡了過去。

待醒來,已是中午一點鐘。

她起身,先把新完成的畫,從門口處拖開,拖到靠裏側的位置。

而後把板刷清洗幹淨,再收拾好地上的狼藉,才去洗澡換衣。

從浴室出來,她徑直步向畫架,想繼續畫那幅尚未完成的寫實山景。可肚子咕咕叫着,在呼喚食物。

她餓了,很餓。

看一眼旁邊桌子,只有水,沒有食物,無奈,拿上手機下了山。

在山下吃畢飯,返回時,順便拐進商店買了些速食品。

她實在懶怠為吃飯這事,每天都下山一趟。

待到她再度下山,是三天後,除了吃飯,還有別的因由。

從餐館出來,她沒似以往那般,立刻返回山居,而是在古村之中逗留,兜轉。

她在尋找,尋找可描畫之物。

那幅寫實山景昨天畫完了,今天無畫可畫,她在山居閑呆半日,便覺按捺不住。

她是總得畫畫的,不願意閑下來。

要麽畫畫,要麽在尋找畫的路上。

很多時候,不需費心,畫會自動找上她,比如那天浸滿山谷的晨霧,還有另一天火燒般焱焱的夕照,以及前幾天暗夜裏的星空。

有時,需要她自己去尋找畫,就比如現在。

她在巷弄間慢走徐行,着意審看着四周。除了審看風景,主要着意審看所遇的每一個人。

該開始尋模特,好着手畫她每年必要畫的超寫實人物畫了。

想找到一個合意的模特,很難,比找風景難得多。每年,她都要花費許多時日,才能找到一個堪可描畫的人。

看來,今年也是如此。

陸蔓轉遍了村子,一無所獲。又出村,在村外轉了圈,仍舊沒任何收獲。

沒遇到可畫的景致,更沒遇到半個能觸動她,讓她産生下筆欲望的人。

時間尚早,她不想就此回去,于是,又往更遠的地方走。

走過了兩片村落,走得她幹渴乏累,買了瓶水歇在路旁牆陰下,看不時經過的人。

她看別人之時,別人也看向她,有的驚訝,有的疑惑,有的報之一笑走掉,有的則徑直走過來跟她搭話。

被搭了幾次話後,陸蔓覺煩擾得很,擡步離開。

她決定今天就這樣,先回去,翌日再繼續找。

清晨一醒來即下山找,這樣時間更充裕,可以去往再遠些的地方。

若翌日還找不到,就後日再找。直至找到為止。

陸蔓思量着這些,往回走着。

今天陽光太盛,在灼曬着她,曬得她乏倦口幹。

她每走一段路,便需停下,休息片刻喝些水。

手上的這瓶水,在剛踏上通往山居的那條小徑時,喝盡了。

最後一口喝掉,還是渴,折回村裏商店買水,也要走些距離。

她懶怠多走那些路,繼續沿山而上。

一到山居,打開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從桌上拿起瓶水,走向沙發,癱坐進去,擰開瓶蓋,仰頭喝下。

在走最後那截子路時,她覺喉嚨都像要冒起火來。

一氣喝下好幾口,總算潤熄了喉嚨裏的火。

垂下手,低了頭,正欲把瓶蓋擰上,陸蔓忽然想起件事。

她上次拿了江寂野一瓶水,答應還他一瓶,還沒有還。

只顧作畫,夜以繼日、廢寝忘食地畫,把還水這件事給忘卻了。

她擰好瓶蓋,把水放到一旁,身體倚向靠背,休息了陣,起身,走到門畔,拿起一瓶未開封的水,出了屋門。

向隔壁走去。

此時,江寂野正站在腳手架上,一塊一塊,往牆垣之上壘砌石磚。

陸蔓走到腳手架旁,站定,仰頭望江寂野。

江寂野本就高大,立于腳手架,就更顯高大了。

他專心忙碌着,沒察覺到有人靠近,直到聽見身背後響起清冷的一聲:“我來還你水。”他才放下手裏的石磚,直起腰,擡手,用手背揩去順頰側流淌的汗,轉身。

身姿挺拔巍然,幽幽垂了眼眸,落向陸蔓揚起的面龐。

她的面龐盛滿了下午五點多鐘的陽光,暖而不烈的淡金顏色,剔透了她的肌膚,讓她看起來像在發光。

他霎時怔住。

陸蔓也怔住,她比江寂野怔得早幾秒,就在他直腰轉身,腰腹擰轉那個瞬間。

她看到了堪稱完美的動态肌肉線條。

江寂野雖然穿的是黑T,當然還是不透肉那種。可因為天氣炎熱,他又從事着高強度戶外勞作,汗像水一樣不住淌下,早浸透了他的衣服。

被汗水透濕的衣料就那麽貼到身上,幾乎嚴絲合縫,讓他結實健碩的肌肉輪廓清晰畢現。

陸蔓定定地看,帶審視地看。

看所能看到的一切肌肉線條,胸肌、腹肌、腹外斜肌,還有肩臂的三角肌、肱二頭肌。

所有這些肌肉在扭轉時的運動變化狀态,以及現在靜止時的狀态,她都收入眸中。

恍覺自己在觀賞一尊雕塑。

轉動身體時是動态雕塑,靜止不動時是靜态雕塑。

無論動态還是靜态,那比例,那線條,那起伏有致的肌肉輪廓,無不彰顯出一種堅毅強健的力量之美。

美到無可挑剔,美到令人為之側目,

先前只注意到他的面部骨相完美,沒去注意他的身材。

他這身體線條,除了初學人體時描摹過的那些文藝複興時期、巴洛克時期的雕塑,她還從沒見過如此完美的,至少目前所顯現的上半身是完美的。

陸蔓凝神,甚而一瞬屏息,心髒跟着一震。

何須苦苦跋涉,到外面去尋找呢?

完美的模特明明近在眼前。

出于職業本能,她甚至反射地思考起該怎樣描畫這尊“雕塑”,在何樣的光影構圖之下,才更能突顯出那種美感。

可是,還沒想出個所以然,聽到了江寂野的聲音。

“還以為你已經忘記。”江寂野說道。

陸蔓雖隐約聽到,但沒立刻回應江寂野的話,她的神思還在雕塑和光影上。

江寂野說出末了那個“記”字,眉頭不由蹙了起來。

因為,他察覺到了眼前人異樣的目光。

怔怔的,直勾勾的,而直勾勾的焦點正是在他身上。

他低頭看自己,疑惑問她:“你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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