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陸蔓思緒回到現實,仰眸望江寂野,答他:“看你。”
目光直接,答得也直接。
江寂野倏然滞了下,眼睑輕掀,看着陸蔓,眉頭的蹙痕稍深了些。
他驀然想起,先前在酒吧與她遇見時,她也是用這種直白的、毫不遮掩的眼神看他。
“為什麽看我?”他不解。
陸蔓沒答他,她看了眼他臉上流淌的汗,又擡頭看了眼太陽,太陽雖不似方才那般灼烈,但熱度尚存,還是熱。
目光轉回江寂野,她悠悠說道:“當建築工很辛苦,要像這樣頂着日曬風吹,在戶外高強度勞作。據我所知,即便這樣辛苦,賺到的錢卻不多吧。”
聲音是慣常的淡而清冷,一邊說着,一邊揚起了拿着水的手。
她還沒忘她是來還水的。
手遞到江寂野身前,她接續下去,問他道,“我這裏有份工作,可以讓你賺些外快,你願不願意做?”
江寂野:“……”
他再度滞怔住,頭微微傾側,看着她的眼眸中浮起審慎意味。
眼前人讓他覺得疑惑,不是第一次讓他感到疑惑了。
每次和她交集,她說的話,做的事,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這次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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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他在向她發問,她不答,反倒像關懷似的說起建築工辛苦的事,還問他願不願接受一份外快工作。
他不止是疑惑,甚至是迷惑了,迷惑于眼前這個人思維言行的跳脫。
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這和她盯着他看之間有關聯嗎?
他想弄明白。
而且,他心中也被勾起了幾分好奇,好奇她要提供給他的工作,會是什麽。
他沉沉凝着她,默然幾秒,唇角勾起抹弧度,似笑非笑,順着她的話,說道:“嗯,的确賺不了幾個錢。”摘下手套,接過她的水,“什麽工作?”
陸蔓淡淡答他:“當我的油畫模特。”
“我?油畫模特?”江寂野用他沉冷的聲音,發出他的驚訝。
基于她把他當作建築工人這點,他一瞬想過她是想讓他幫忙修理些東西,又或想讓他幫着做畫框之類。
畢竟畫框需要釘釘敲敲,耗費體力也耗費時間,她應該會想把這項工作轉交給他這位“建築工”。
可他從沒想過,她竟然是想讓他做她的油畫模特,半點也沒想過。
都想懷疑她是在跟他開玩笑了。
他甚至已經想發笑,噙着那抹未顯的笑意,悠悠道,“找我做模特,你恐怕找錯人。”
“沒找錯。”陸蔓簡短吐出三個字。
語調緩穩,神情認真,沒半點玩笑的跡象。
江寂野剎那明白:“你直直盯着我看,是在考量我能否做你的模特。”
陸蔓點頭,短促地說了聲是。
江寂野默了,過了陣,他用同樣緩穩的語調說道:“我從沒給人當過模特,不知道該怎麽做,也自認做不了。”
陸蔓以為他在擔心自己做不好,或對模特這項工作有疑慮,告訴他:“模特不用特別做什麽,只需定在我畫架前方即可。如果要說有難度的話,就是動也不動,長時間保持一個姿态,身體會發僵。
不過,跟你建房的辛苦程度相比,只能算小巫見大巫。”
“建房是我擅長的,當模特,我不擅長。我只賺我能賺的錢。”江寂野瞥了眼旁側的牆垣,“再說,我還得建這房子,沒有時間。”
“嗯,建房是你的正職,我知道。”
陸蔓沒有讓他放棄正職的打算,她只畫他一次,沒理由、也沒資格,讓人家舍掉賴以生存的飯碗,
“你把工作之餘的時間給我即可,每天大概四小時。至于薪資,也按小時計算,兩百元一小時。”以往她找的那些模特,最為關心的都是這點。
告知過薪資,她又補充時間,“可能需要畫半年,也可能畫一年,未知。”
“一小時兩百……每天四小時……即便按半年計,也得大約十四萬,一年就更多。”
一幅畫能否賣這麽多錢都未可知,江寂野面色沉冷,蹙眉,“你出手未免太慷慨,甚至可說闊綽。”
不知為何,他一聽到陸蔓提錢,內心便生出一股反射般的抗禦,話語中也帶上了鮮明的機鋒。
陸蔓注意到了他沉冷的面色,和他蹙起的眉心,也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機鋒。
能感覺得到他對有她意見,這意見還不小。
“慷慨嗎?”陸蔓眼鋒掠了一下,淡聲道,“我覺還好。”
駕車遠行之前,陸蔓是沒自己請過模特的。少時在畫室學畫,畫室有模特,上了大學,學校也有專門供他們寫生的人物模特。都不需要她請。
開始遠行寫生,她才開始自行選擇和聘請模特。
選的并非專業模特,皆是寫生地附近的勞動者——農民、手藝人、放牧人等。
他們和身為建築工的江寂野一樣,做着繁重辛勞的工作,回報卻和付出不甚相匹。
所以她傾向在她的能力範圍內,給他們一個她認為适宜的薪資。
而實際上算不算多,她不知道。她沒了解過別人畫畫請模特會花費多少錢,她只是依着自己的本心、本意,在支付價薪。
陸蔓的話太簡短,尤其那冷而又淡的“還好”二字,在旁人聽來,有股高高在上般的傲慢。
這讓江寂野半眯起了眼睛,語間的機鋒愈加重了些:“你總這樣,動不動就拿錢說話?”
陸蔓凝眸,反問他:“不然呢,難道你希望我白嫖?”
江寂野:“……”
陸蔓:“不是字面意思。引申意,不作任何付出,只想免費索取他人資源,利用他人。”
江寂野:“……我沒有誤解成字面意思。”
他只是在方才那一瞬,覺得陸蔓的話有其道理。自己內心中的抗禦,反倒有些沒來由。
這時的太陽,已從鑲了輪金邊的白色轉成了橘紅,暈染着天幕和山峰。
也暈在了陸蔓一側的面頰,暈在她纖長的眼睫上。
她掀動了下暈着光的眼睫,悠緩說道:“就像你曾說過的‘公平’二字。使用了別人的時間、技能或資源,付給人報酬,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江寂野沉了沉目光:“這是很多天前說過的話了,你竟還記得。”
“有些印象深刻的話,我會記得。”陸蔓道,她看着江寂野,問他,“關于模特工作,你的答案還是不嗎?”
江寂野幽然颔了下首:“我自認不是做模特的材料。你還是另找別人。”
“嗯,我會找的。這點你放心。”陸蔓爽利直白地道。
對方拒絕,她當然會再找,這是毋庸置疑的。
她并不想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過度地糾纏、煩擾別人。
也沒有必要。
找到合她條件的人物模特,是不容易,但只要肯花功夫和時間,終歸還是會找到。
陸蔓答得太過不假思索、直截了當,讓江寂野不免一愣,随後輕然牽了下唇角:“答得挺快。也對,以你出的薪資,模特肯定好找。這山上雖沒甚人跡,但山下有不少居民和住客,你會有很多選擇。”
話到此處,他腦海乍然閃現過一個畫面,是前些天民宿的那位員工,殷勤送枇杷,且朝陸蔓赧然而笑的畫面。
他一頓,接着說道,“或許,你該找那位小員工,他熱情健談,善于并樂于展現自己,比我适合當模特。”
他不知道,那位小員工早向陸蔓主動請過纓,想給她當模特,還是義務的那種,不過,被拒絕。
“那位小員工……你說林佑傑?”陸蔓道。
江寂野應:“對。他天天都上山來,你們應該已經很熟絡。”
“不,我在這裏跟誰都不熟絡,也不想和誰熟絡。我只想畫畫。”
陸蔓仰頭仰得累了,低下了頭去。
她也準備走開了,今天說的話已夠多。
邁步前,她最後說了一句,“模特我會再找,不過,也希望你再考慮一下,也許你會改變主意。還有……沒有誰,生來就是哪種材料。”
話畢,便不多贅言,擰身步開,回了山居。
沒有誰生來就是哪種材料……
江寂野心中默念着這句話,轉眸,看向陸蔓離去的背影。
又垂眸,看手裏的水,定了須臾,彎腰把水放下,戴回手套,拿起石磚,繼續壘砌牆垣。
這天之後,江寂野依舊如常地揮汗壘牆。
陸蔓抛來的模特邀請,他沒再考慮過。
不需考慮。
建房之餘的空閑時間,他只想看書或放空。
他不想賺這份不菲的外快,也不需要。
但是,很莫名的,他耳畔會不時響起陸蔓的那句“沒有誰生來就是哪種材料”。
視線也會不時地投向隔壁。
她似乎是消失了,門前和樹下都不再有她的身影。
偶爾會聽到汽車發動、回還的引擎聲。
晚間,隔壁窗戶也會透出光。
不見人,不知道仍是原住客,還是說已換了新的住客。
自然沒有換,隔壁住的仍是陸蔓。
不過,她在忙着找畫、找模特,每天都會出門去尋找。
先兩天步行,後來駕車。
醒來即出門,到晚間才返回。
就在這樣的尋找中,五月的月尾過去了,不覺到了六月。
一入六月沒幾天,便是芒種日。
這天,陸蔓駕着車,行駛在山野之間,遇到村落便停車,戴上棒球帽,推門走下,悠慢地街巷小道間行步,看似像個漫無目的的旅人,實則不然。
她把每一處景致,遇到的每一個人,連荒蕪古舊的斷壁殘垣,以及帶着雕刻花紋的門樓牆匾,都一一地,仔細地收入了眼眸。
這些天下來,四周圍大大小小的村落,她悉皆熟悉。
差不多轉遍,有的還不止轉過一遍。
今天不想去那些已走過的村子,便往更遠的地方開去。
轉了幾座陌生村落後,太陽已從出發時的東升,變為了西斜。
又是無所獲的一天。
陸蔓回到車上。
接下來是返回,還是繼續走,她想。
還是回去吧,有些疲累。
目光垂落,落向導航。指尖放上屏幕,縮小、移動。
不走來時路,走一條沒走過的路回程。
确定好路線,發動了車子。
車輪碾動村頭廣場未修葺的泥土路面,左轉調方向,再往前,駛上平坦主道。
沿主道直行一段距離,接下來是連續的幾道急彎。
入彎前,她鳴笛示意。
笛聲在空谷間回蕩。一群受驚的鳥雀,呼喇喇振翅從枝葉間掠出,四散着飛向碧空,像極一簇炸開的禮花,倏忽而起,倏忽消失無蹤。
她雖驚亂了鳥兒,自己卻絲毫不驚,氣定神閑地打着方向盤,旋轉,過彎,劃出一道又一道淩厲優美的弧線,在山間穿行着。
行出最後一道彎,陸蔓舉眸望了眼天空。
驚掠的鳥已不見,應該是歸巢了。
太陽也不見了,被幾團雲擋住。
要下雨了嗎?或者只是轉了陰天。
念頭剛起,便見幾滴雨滴擦過了車窗。
降下窗,向外投去一眼。
纖弱的雨滴穿成了細線,稀稀落落地墜下。
陸蔓并不讨厭雨,相反,她喜歡雨。
不過,不是這種細雨。
她喜歡淋漓滂沱的雨,那種像要把整個天空都遮蔽淹沒的大雨。
今天這雨會轉成大雨嗎?
半個小時後,她得到了答案。
因為雨停了。
太陽又從雲間探出了臉,并将光映在了陸蔓的車窗上。
陸蔓順着光,觑向天空,帶上少許悵然,繼續行路。
行不多時,這點悵然變成了欣愉。
就在她又轉過了一道彎之後,一片錯落有致、層疊迤逦的梯田,映進了眼簾。
一層層、一塊塊的田中,泛着粼粼水光。
幾個高卷褲腿,滿身泥濘的農夫農婦,正在各自水田裏,彎着腰,一邊嘹亮地聊着天,一邊栽插着水稻秧苗。
一派生動的勞動圖景。
陸蔓不由住了車子,轉頭望他們。
眼睛一瞬不瞬,像是出了神,可下一秒,她忽地轉回了目光,開車駛離。
行駛過程中,稍踩深油門,加了些速,疾快且平穩向着山居而去。
仿佛歸心似箭。
然而,抵達山居,她并沒過多停留。
匆匆找出畫板袋,裝了畫框、顏料畫筆那些,又從桌下拎出閑擱已久的木箱,便匆匆離開。
用最快速度趕回那片梯田。
找塊空地,停好車子,拎着木箱和畫板袋,下了車。
找到通往梯田的路,快步而上。
這時的她已忘了疲累,只想快點找到個地方,快點開始畫。
走到梯田半腰,覺視野角度都不錯。
蹲身,先擱下畫板袋,再放平了木箱。
其實,這木箱是個便攜畫箱。
拉出收放在底部的可伸縮腿架,擰動旋鈕,把四只腿架全部釋放到最長高度,穩置于地面。
而後打開畫箱蓋,撥出兩邊的支撐鈎,再打開畫板袋,取出畫框,放上,固定好,開始畫。
短暫觀察思量之後,迅速調色落筆。
筆在畫布上運得很快。
因為天在一分一秒地走向日暮,得在黑下來之前,完成它。
陸蔓正描畫着,已經有農民完成了工作,收東西陸續回家了。
她趕忙着手,去畫那還沒走的三個人,畫出他們彎腰勞動的身态。
剛畫好,那剩下的三個人也要離開了。
其中一個老農注意到了陸蔓,走過來,淳樸笑着,和陸蔓說了一長串的話。
說的方言,陸蔓沒聽懂,只禮貌地嗯了兩聲。
老農瞧一眼畫,朝陸蔓豎了個大拇指,背着手走了。
那老農大約六十多歲,有着被日頭曬出的黝黑皮膚,皮膚上已滿是層層疊疊的皺褶,像他所耕耘的這片梯田一樣。
雖皮膚皺褶了,可眼睛卻十分清透明亮。這也像梯田了,像梯田裏盛着的水澄清之後,泛着光紋的模樣。
這樣一張臉,這樣一雙眼睛,透出種被時光雕刻過後的滄桑又樸真的美,是值得描畫的。
若不是陸蔓已畫過類似的一位老農,一定會叫住他,邀他做她的模特。
只可惜,同類型的人物她不畫第二次,同一個人,她也不會畫第二次。
和畫風景不同,畫一幅人物,于她太耗時。而且,她可不是要練習什麽人物習作,是要傾心竭力,創作一幅超寫實的人物作品。
這種情況下,重複就變成了一種浪費。
她想在繪畫生涯中,畫出盡可能多的不同類型,擁有不同特質、特點的人物,所以不能重複。
也不想重複。
她覺得,同類型的人或同一個人,在她初次描畫時,即是她最受觸動,最有感覺,并付出最大熱忱的。
再畫,不會有第一次畫得更好。
她收回心思,繼續畫,補全畫布中勞作者腳下波蕩的水。
近而再補全整片梯田,和梯田之後的天空與群山。
這所有景致的光和影。
她用盡量快的速度畫,可還是追不上太陽的下落。
不多時,光影淡了,暗了,最後暗淡成渺茫的影子。
無法再看清,亦無法再畫下去。
陸蔓只得收起畫具,開車回了山居。
畫具并不從車上拿下。
翌日,她又出發,把這些畫具載回了梯田。
回到昨日畫畫的位置。
今天是個大晴天,有雲,大團大團,像棉團似的雲,雲中間露出的天空,是湛藍的,碧透的。
那錯落分割的一塊塊梯田,便盛滿了天空的藍白顏色,與水稻秧苗的嫩綠,和山草山樹的鮮綠,再加之田壟的泥土黃色。
這幾種顏色,随地勢起伏蜿蜒,或映襯,或對比,不需描摹,便已是一幅畫。
比昨日更具美感。
陸蔓便随之改換了色調,改成此刻的景狀。
她不斷揮筆畫着,到午間,勞作的那些農民們都回去歇午了,她還在畫。
太陽烈烈照耀,熱度強盛。有風在吹,不過風被太陽一炙,成了熱風。
幸好後面有幾株樹,雖枝葉稀疏,但也能遮些細蔭。
在蔭下畫到午後,農民們三三兩兩地陸續出現,又要開始勞作。
而陸蔓要走了。
她結束了她的勞作。
畫框單獨拎在一只手上,盡量小心,防止被刮蹭到,其他東西全拎在另一只手上。
畫箱有一定重量,拎不住時,就改為單肩背着,上面除了皮質拎手,還有條密織斜紋布挎帶,方便背扛。
走過曲曲彎彎的土路,将這些東西拎到車邊,打開後備箱門,擺放好,陸蔓倚着車喘了口氣。
誰說畫畫不是個體力活呢。繃畫框是體力活,外出寫生也是體力活,畫畫過程也需要很大體力。
關上後備箱門,走向駕駛位,坐進去。
系好安全帶,車子駛離梯田,返程。
途中,路過一個稍大的村落,停下,進去找間餐館吃了頓飯——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飯,一畫畫總會忽略掉吃飯這件事。
吃畢,繼續行駛。
路已熟悉,導航都不需看,平順地回到了山居,穩穩停好車子,走下,到後備箱旁,打開。
先拿下擱在最上層的畫,進屋,放置牆邊。再回來拿其它畫具,一一歸回原位。
頭上棒球帽摘下,扔向沙發。
撥了撥濡着細汗的頭發,她走向門邊木桌,燒水,準備做杯咖啡喝。
水要三五分鐘燒好,這個空檔,她倚靠門框,目光慵慵地看遠方的山,又移到近處,看那棵桂花樹。
桂花樹在“嘩啦嘩啦”地響,像在故意喊人注意。
陸蔓注意到了它。
它在搖曳,被風吹得搖曳。
無數葉片,像無數個鈴铛,随着風動,一起曳動,并且一起響動起來。
這“鈴铛”是綠色的“鈴铛”,前所未有的綠,綠得鮮豔紮眼。
遠近山峰,色彩也是澈淨的。
今日碧透的晴空,似乎讓大地上的一切色彩都變得鮮豔透亮了。
再看向樹。
樹招展得可愛。
頂端的那些盛滿陽光的葉片,曳晃得最為厲害,碎金般的顏色混雜着綠色,像要潑濺出來。
也确實潑濺出來了,潑濺在陸蔓眼中,像綠色水波,蕩漾開來。
突然間,咖啡對陸蔓沒了吸引力,她不理會剛剛燒開,并發出沸騰聲音的水,擰身,去搬起畫架,出了屋子。
畫架先放地上,走向桂花樹,遠遠近近地觀察審視,最後選定一個位置,将畫架移來,支好。
随後又返屋,拿了畫框,和顏料畫筆那些,走出。
畫框擺上畫架,便立刻拿起了調色板。
一管管顏料,被擠上調色板,她不由想,這是她今天畫的第二幅畫。
也是她近半月來,畫的第二幅畫。
每天都費心勞力尋找,只找到兩幅畫——兩幅風景畫——不能說沒有收獲。
可是,主要想尋的人物模特,還是無所着落。
今年的模特似乎分外難找。
不,也不算難找,畢竟在找的第一天就發現了骨相身相都完美的江寂野。
而至今,唯一且最為合意的,仍只有江寂野。
可惜,這最為合意的人,不願接受這份工作。
她讓他再考慮,不知道他考慮之後的結果有沒有改變。
應該找他問一下,最後再問他一次,如果他的答案還是不,那就全然放棄,不再打擾。
想及此,陸蔓的視線掠向隔壁。
然而,牆垣邊的腳手架,空蕩無人。
江寂野沒在那裏忙碌。
目之所及的各處,都沒有他的影蹤。
出門了,還是在屋中休息?
陸蔓看向他住的老屋。
那老屋就在眼前,走幾步即可到達,完全可以過去看看,敲敲門,看江寂野有沒有在裏面,但陸蔓不想,她覺得那麽做很沒有邊界感。
而且,她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便暫且先擱置下找江寂野的事,将注意力重新轉歸于畫。
至于江寂野。
他現在确實在休息,不過不在那老屋裏,在山林深處的一處溪畔。
他每周的一日休息,都會到這裏,看書或發呆。
已看過了半日的書,此刻,他就仰躺在一片草地上,靜靜發呆。
今日有風,早上時算緩,後來漸強,此刻變得迅疾。
風吹動林葉簌簌沙沙地響。
風葉響聲,與不遠處的溪流,以及林中次第的鳥鳴,組成自然天成的樂章。
這樂章,有種催眠的效果。
加之葉片間隙漏下的碎光,随着葉的晃動,像走馬燈,在眼前晃啊晃。
晃得江寂野閉上了眼睛,不覺盹着,等他再睜開,碎光已變得淺柔。
他沒有手機或手表,不知道盹睡了多久,也不知到現在幾點。
但通過光線判斷,該回去。
江寂野拿了自己帶來的兩個袋子——一個袋子裝着《瓦爾登湖》書,另一個袋子裝有水和面包。
他直腰站起,拍去身上的草木葉片,邁出步伐。
逆着溪流方向,往外走,走得閑雅,還很有閑情地環顧欣賞周圍景致。
雖然看過多次,可再多看幾次,也不會厭膩。
森林,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着變化。
他初到這裏,是冬末春初,那時許多草木都頹敗枯槁。
而這時,已洋洋一片生機,繁盛的綠意,構建起一個繁盛的世界,匝着繁盛的陰涼。
走在此間,一點不會覺熱。
不止有自然天成的樂章,還有自然天成的空調。
一走出林子,走上水泥鋪裝路,熱度便瞬間替代了涼意。
走着走着,身上起了層薄汗。
待走上回住處的那條山徑,兩旁掩映的樹木,帶回些許陰涼,身上的汗又落下。
眼睛也不經意落下,落在徑旁叢簇生長的藍紫色小花。
這條山徑,許多這種小花,隔幾步即能看到一簇。
此前,他沒怎麽注意過這種花。
近來才開始注意它們。
一個個小小的花,星星點點墜在蔥密葉片上,纖美又妍麗。
江寂野腳步忽頓,手不自覺伸了過去,即将觸到,又停住。
要收回手時,看到地上落了一朵。
俯腰拾起,直身,重又邁出步伐,往前走。
邊走着,邊低眸看指端的花。
極微小的一朵花,連着細弱的花莖和葉片。
這小花,在他寬大手掌的襯托下,愈顯纖弱無比。
他放輕力道,撚着花莖,轉了幾轉。
可以夾進書頁,他想。
旋即,他又想起,書就在手邊。
将花換到拎袋子的手撚着,空了的手伸進裝書的袋,拿出書,翻開至看到的位置。
前方即是山徑出入口了,江寂野擡眸看了眼路,邁出,眼眸又垂落,正要把花放進書裏,忽頓住。
剛才擡眸的短瞬,餘光似乎瞥看到一個人影。
看錯,還是……
他又掀起了眼睑,朝瞥到人影的地方看去。
……沒看錯,有個人。
還是個熟悉的人——隔壁那位畫家,久違地又在那兒畫畫了。
以為她已經離開。
江寂野剎那怔愣,同時驚訝,拿着書的手握了一下力,書頁倏地合上,發出“啪”的一聲清響。
小花被留在書外。
陸蔓正在為畫做最後的收尾,聽到聲音,頓住了筆,轉過頭來。
見是江寂野,又轉回頭,落筆,在樹幹底部,勾了道連續彎折的線,似閃電。
勾完,她放下畫筆,将目光重又轉向江寂野。
江寂野已向着她走來,手裏拿着本書,正把一個什麽東西,放進書裏。
書被合上之時,她聽到江寂野沉冷的嗓音說道:“你竟然還在。”
陸蔓一愣,眼神慵倦挑向江寂野。很奇怪,她眼睛在慵懶懶的時候,會更顯出一股透人的豔麗,靡頹的寂冷的豔麗。
“怎麽,你覺得我不該在嗎?抑或,你希望我離開。”她說道。
話中帶刺般的語調,讓江寂野沉了沉目光。
他回道:“我沒有希望什麽。你在也好,離開也好,似乎都是你的事。”
“嗯,的确是我的事。”陸蔓輕悠颔了下首,目光落向江寂野手裏的書。
封皮上的書名一映入眼簾,陸蔓的眸光便顫了下,脫口道,“你竟看的《瓦爾登湖》。”
是她曾看過的書,沒想到他也在看,頗覺驚訝。
兩人聲音都是那種冰冷冷的調子,在表達驚訝時,因着那冰冷的語調,會莫名添上了些譏諷之感。
江寂野遲滞一瞬,也用她的語氣,回他道:“怎麽,你覺得我不該看《瓦爾登湖》?抑或,你覺得我這個建築工……”建築工三字加重了語音,“根本不配看《瓦爾登湖》,甚或,不配看書。”
“我沒有這麽說。你看書或不看書,看什麽書,都是你的事,我無權幹涉。”陸蔓也用江寂野的語氣道。
不知為何,這一番針鋒相對、又像彼此學舌般的對話,讓江寂野有些想笑,但他沒笑,只隐隐牽了下唇角。
陸蔓轉回眼眸,屈膝半蹲下,将顏料畫筆等小物都整理好,放進一個袋子。
這還是林佑傑之前給她送枇杷,裝枇杷的那個袋子,陸蔓看它規整結實,便利用了起來。
緊接着,陸蔓起身,手伸向畫架上的畫。
江寂野便随她的手朝畫看去。
畫的偏左側,占整幅畫面多半位置的,是一棵桂花樹。
亦即他門前方這棵桂花樹。
綠意盎然的,浮蕩着碎光的桂花樹,仿佛還在随風曳蕩。
樹的上方是徹湛的天空,右側是連綿的山脈。
而樹,就好像浮在天空和群山之上一般。
“你畫功很好。筆法、色彩、光影、構圖都是一流水準。”江寂野由衷道。
陸蔓捏住畫框側邊的木條,盡量不碰到顏料,取下畫:“比我畫功好的人多不勝數,我稱不上一流。我還有許多不足,還需不斷學習。畫一生,就需要學習一生。”
這句話她說的平實懇摯,倒讓江寂野頗感意外。
先前還覺她倨傲,此時又覺她太謙遜了,謙遜得近乎虔誠。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她,真是令人迷惑啊。
陸蔓一只手拎穩畫框,另一手又拎起剛理好的袋子,擰身,朝山居走去。
江寂野看着陸蔓背影,人在原地定了片時,有了下一步動作。
他單手拎起了旁邊的畫架,拎得很輕松,步伐也很輕松,甚至輕盈,幾乎不發出什麽聲音。
而陸蔓移動這畫架,得用搬。
陸蔓邁步進了屋中,走向旁側的牆,彎腰,把顏料擱在地上,又在緊靠牆面的地方放落了畫,并将其倚向牆面。
顏料擱得很随意,但放畫的整個動做都是小心且輕緩的。
放好了畫,陸蔓旋即轉身,要回去搬畫架。
她不知道江寂野跟随着她,走了進來。
江寂野站在陸蔓身後,正欲開口,問她畫架該放何處,陸蔓便猝然轉了身。
她尚彎垂着腰,就直接轉了,一面轉身一面直腰,同時依着固定習慣往前邁步。
步子方落,她人也完全轉過,這才看到,近在咫尺的身前,橫亘着一堵高大的障礙物。
太突然,毫無預料,陸蔓有些驚詫,反射地打了個激靈,同時,下意識急停,并向後撤步。
可是,後面地上有她剛放的顏料。
顏料也成了障礙物,絆了她的腳。
她一瞬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江寂野反應迅捷,忙放下畫架,伸手一把握住了陸蔓的手臂,一施力,将她拉向自己。
力道控制得很好,不輕,也不算重,能止住她仰倒的頹勢,讓她向前一步,避開那些顏料,又不至于讓她再度失去平衡,從後仰轉為整個向前傾倒,以致撞向他。
待陸蔓的腳落到實處,穩穩站得垂直中正,江寂野便立刻松開了她。
半秒沒多停留。
然而,手雖松開,陸蔓手臂被握過的地方,殘留下幾道指痕,紅色,雖然不是多深的紅,也被她皙白的肌膚襯得分外紮眼。
江寂野注意到了,目光落在那紅痕上,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陸蔓沒注意到這點,她幽然擡睫,看着眼前的江寂野。
從剛才差點撞上他,她已在疑惑一件事:“你怎麽在這裏?”
江寂野将目光從陸蔓手臂移開,轉看陸蔓,沉聲道:“我幫你搬畫架。”
說着,扶正了歪扭欲倒的畫架。
陸蔓看向畫架,面對江寂野的好意援手,她沒道謝,而是淡漠說了句:“畫架,我自己可以搬。”
她沒有請他幫忙,也沒有邀他進她住處。
江寂野:“……”
她這像是又在嫌他“多管閑事”了。
眉梢一跳,道,“或者,我再放回?”
“如果你想的話,随意。”陸蔓無所謂地道。
她是真覺無所謂。江寂野把畫搬回屋外,對她來說,不是什麽冒犯,而他直接走進她屋子,還一聲不吭地走進來,才讓她覺有些冒犯之感。
“你……”江寂野蹙了眉,幽深的眼眸籠着陸蔓,凝滞半晌,語道,“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很……”
頓住,思忖,想忖出一個最為貼切的詞來形容眼前的人。
陸蔓沒打算等他說出對自己的評價,她懶得聽別人對他的評頭品足,開口:“我這個人如何,似乎和你沒多大關系。我們不如談點與你有關的事。”
“和我有關的事?”江寂野止住思忖,看着陸蔓。
陸蔓道:“下次,你進房子時,可否先敲幾下門,知會我一聲。”
江寂野的性格中,雖有很大的固執成分,但他的固執,并不是剛愎自用的自以為是。別人指出的他的問題,但凡是對的,他都願意接受。
“我剛才似乎吓到了你,這點我的确應該道歉。下次,我會注意。”
當時,他看着陸蔓兩手拎東西的背影,忽然很想幫忙,大腦莫名被這個念頭占據,就幫忙了,沒想太多,“不過……應該不會有下次。”
以陸蔓對他的态度,應該也不怎麽歡迎他。
而且,他也不想總是“多管閑事”。
話音剛落,江寂野聽到陸蔓開言道:“我倒希望有下次。”
江寂野:“?”
什麽叫她希望有下次……
他整個人明顯一滞,沒明白陸蔓的話是什麽意思。
正要開口問詢,聽見陸蔓說道:“因為我希望,你能接受我跟你提過的工作,成為我的油畫模特。”
畫桂花樹前,她想起該找江寂野,再問一下模特的事,可一開始畫,她就把這件事又給忘卻了,剛剛才忽又想起。
……原來她希望的下次是指這個。
江寂野默默然。
陸蔓也默然了陣,才又道,“你身上有着極具藝術性的美感,我希望把你的這種美描繪下來,它不該只是泯滅在建房的辛勞中。”
這是真心話,她是真的欣賞江寂野身上透出的美感,否則,她根本不會找他說那麽多。
“……美?”
江寂野沒想過,自己竟會被人以“美”這個字來形容。
“美不是單一的,樹有樹的美,花有花的美,一座山有一座山的美,連山上奇形怪狀的石頭,也有它的美。并不是只有精致漂亮的東西,才叫美。美不該被定義。”
說到此處,陸蔓頓了下,又接着定定地道,“同樣的,人也不該被定義。不要定義、局限了自己,你不是只能建房,你的人生,還有許多別的可能性,可以無限擴展開拓。”
陸蔓語氣誠摯懇切,話也說得誠摯懇切,和她方才說要“畫一生,學習一生”時一樣,甚至透出股虔誠了。
她一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很莫名的,她的話就有了一種鼓動人心的魔力。會鑽進你耳膜,恒久在你耳畔回蕩。
可是,江寂野并不是陸蔓所認為的“只能建房”的建築工。
他已奮鬥打拼多年,并在事業上取得了一定成就。經受過錘煉,心也變得深沉且堅硬,很難被鼓動。
陸蔓越是這樣,突然改換語調,突然說起長串頗具鼓動性的話語,他反倒會變得越加審慎,心中又反射地浮起抗禦。
“你是在給我灌雞湯嗎?”他挑眉道。
“沒有。我只是怎麽想的,就怎麽說。當然,選擇權在你,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的答案還是不,以後,我決不再打擾你,說到做到。”
找別人說兩次,是她的極限,再多,推己及人,她會覺在侵擾別人了,她不願那麽做,不願勉強別人。
江寂野聽罷陸蔓的話,覺只一個轉瞬,她又跳脫回了那種淡漠疏冷的狀态,還“決不再打擾”,語氣又變得利落灑脫。
他眉心輕微蹙了蹙,似乎不愉,又似乎在思索什麽。
帶着這點思索,他沉沉看着陸蔓。
陸蔓也仰擡着頭,迎着他的目光,就那麽直直望他,望進他眼眸深處,一瞬不瞬。
他們離得很近,僅一尺距離。他把她拉向自己,并松開她後,兩人就都沒挪過步。
因為距離近,他甚至能感覺到她幽微的呼吸。
還是第一次,以這樣近的距離看着她,同時看着她直白迎來的眼睛。
他注意到,她的眼瞳居然是深灰的顏色。
像沉積了千萬年的火山灰岩。
以漩渦般的縱深向眼底深處邃延,延成一道像從火山口望下去的深淵。
被這麽一雙眼睛盯着,江寂野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鬼使神差。
他的唇先于他的意識,啓開,吐出四個字:“好,我接受。”
阿野此刻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馬上衣服要給脫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