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陸蔓聽到江寂野說接受,眼眸深處浮掠過了一絲亮光,唇角也浮掠起了一抹笑。

淺淺淡淡的笑,稍稍一縱即消逝了。

可她內心中湧蕩的昂揚,卻沒消逝。半月尋找,半月等待,她終于可以畫想畫的人物了。

盡管今天,她從清晨時分起,就一直在畫畫,畫得有些疲憊。可這一刻,那些疲憊剎那遁去無蹤,被終于有畫可畫的激越替代。

她想立刻拿起畫筆來畫。

但是……

她問江寂野:“你今天還有別的事要忙嗎?”不能只考慮自己,還需考慮別人時間。

“沒有。”江寂野脫口回答。

“好。”陸蔓眼睛又亮了下,“那我們今天就開始畫,現在就開始。”

江寂野:“……”

一愣之後,江寂野的意識全然回歸。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懷疑自己聽錯,“現在就畫?”

“對。”陸蔓答得肯定且篤定。

“你已經想好構圖,想好怎麽畫?”距他答應,到此刻,尚不足一分鐘時間。

她靈感力、創作力的高超程度,令人震驚。

Advertisement

“現在開始想。”陸蔓氣定神閑道。

話音落下,也垂落了目光,轉身,擦過江寂野,走向門邊木桌,“在想的時候,我需要一杯咖啡。”

咖啡有助她的思考。

她在桌旁站定,慵慵地打開咖啡豆袋子,取了兩勺豆,倒入咖啡研磨機,開始研磨。

霎時,帶微焦的馥郁香氣便彌散開來。

江寂野側轉眼眸,投向陸蔓,稍一停留,又移回前方。

前方的牆和側邊的牆,全是陸蔓已完成的畫。

他方才沒甚注意,這時才有閑暇去看它們。

視線由近及遠,從側邊到前方,依次看過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剛被放落在地的那幅桂花樹,桂花樹之後,是一幅和湛藍晴空交相輝映的梯田。

再之後,視線随畫框高度陡然上升。

又一幅熟悉,卻也不熟悉的畫。

熟悉的是畫框高度,先前瞥見過,陸蔓畫這幅畫,似乎畫了整晚。

不熟悉的是畫的內容。

然而,畫的內容,讓江寂野視線定住了,還拉動他的步伐,讓他不自主向它靠近,站在它前方,面對面,近距離,看它。

那幽邃的黑,浮蕩的褐色赭石色,層疊變幻的藍,再加之畫者淩厲恣狂的筆觸,組成了一幅詭秘莫測的畫面,像深空也像是深海。

更像深海吧,因為江寂野要移開目光時,發現畫的底部,黑色藍色融合交彙處,有一筆褐色,兩頭彎翹,肖似一艘船。

單膝蹲下,湊近些看,的确像船,沒看錯。

這艘“船”之上,還點了一點微弱的亮黃,像是船上的航燈,在散發着微弱的光亮。

深海之底,飄浮着一艘亮着航燈的船嗎?這個概念有意思,頗具一種不按常規的想象力。

江寂野不禁轉眸,又看向了陸蔓。

此刻的陸蔓,執着水壺,在一圈一圈往濾杯中注入熱水。

水注夠,她放下了水壺。

兩手撐在桌沿,微低頭,眼睛映着啪嗒啪嗒滴落的咖啡液,思緒已然飄遠,開啓了她的想象。

想構圖。

她大腦中對此并非全然一空。

有一個朦胧模糊的構想,是那天,她審看江寂野濕衣下的肌肉輪廓,所乍然迸發的。

只是當時那一個乍然,還沒形成具象,就被江寂野開口打斷了。

她在試圖回溯那個剎那。

而江寂野,在看了陸蔓片時後,收了目光,直起身,轉向另一面牆,繼續看畫。

這面牆并排放置着三幅山景圖——就屋前的那片山景。

一幅是盤繞晨霧,一幅滿照夕陽,一幅是精細寫實。

全都是同一片山景。

只不過是不同時刻,不同的光影效果下的這一片山景。

因着這光影和色調的不同,給人的視覺感受亦即截然不同。

不得不說,是件奇妙的事。

自然奇妙,畫也奇妙。

三幅畫中,江寂野最喜歡那幅晨霧。

不止因為它空靈缥缈的美,還因為,他覺得,她是用油畫顏料,油畫技法,畫出了一幅淡彩水墨畫,透出一種飄逸幽寂的寫意。

江寂野又掠了遍所有的畫,突然開始好奇,以如此高超的畫功,畫出的他,會是什麽模樣呢。

由此,他對當油畫模特這件事,産生了些許真正的興趣。

陸蔓不知道江寂野在看她的畫,也不知道他的思維變化,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

咖啡早滴濾盡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

拿過杯子,倒了杯咖啡。

端起咖啡杯,轉眸,看此刻的客廳。

沒開燈,窗簾也都掩垂着,只從開着的門扉透進些光,照亮了門口的小片地方,其他地方則是昏暗暗的。

陸蔓悠悠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邁步走向客廳盡頭的窗旁,拉開了窗簾。

然後,轉身,顧視房間的變化。

變化是有,亮了些,可亮的寡淡無味,沒任何層次。

陸蔓想了想,這扇窗朝東,而現在是傍晚,太陽在西側。

可這客廳沒有西向的窗,有南向的。

沙發上方的窗和屋門在同一側,都朝南。

看眼門邊的光,陸蔓便合上了剛被拉開的窗簾,轉而走向沙發,伸手,撚住窗簾。

随窗簾一點點開啓,絲絲縷縷的橘色夕光,擦着窗棂,斜掠了進來。

一寸寸,鋪在牆面,地板,還有少許鋪在窗下的沙發上。

陸蔓讓江寂野過來,指了個位置,讓他站定。

她則向後撤開兩步,想整體觀察此刻的江寂野。

可是,江寂野個子太高。

只撤兩步,不夠陸蔓把他從頭到腳全部收攏眼中,于是,她又退了兩步。

停住,看他。

看後,蹙了秀眉。

不對。

不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搖搖頭,凝眸,又陷入了思索。

良久,動也未動,似乎她還沒畫“雕塑”,倒先凝固成了雕塑。

江寂野也定立良久,可讓她站在此處的人,卻始終不發一言,也一動不動,他不禁開口說道:“我還要這樣站多久?”

陸蔓沒答他。

江寂野又定了半刻,正待再開口,陸蔓忽然動了。

起先是眼睛動了,轉向透窗而入的光,跟随光,移向窗子,忽又垂落了,落向窗下的沙發。

沙發上映着斑斑駁駁的幾片光。

陸蔓眼中倏忽光芒一閃,指了指沙發,對江寂野道:“你坐過去。”

江寂野以為她在回應他那句“站多久”的話,讓他坐下休息,沒作他想,步向旁側沙發,落了坐。

誰知,剛坐好,陸蔓就朝他走了過來,直直地走了過來。

他一怔,眸中浮起疑惑。

她則倏然定住了步,就定在他前方兩步距離,一瞬不瞬看着他。

看了幾秒,她啓唇,突兀吐出兩個字:“躺下。”

“什麽?”江寂野以為自己聽錯。

陸蔓重複了遍,還是那兩個字:“躺下。”

江寂野遲滞兩秒,沉緩的聲音道:“我坐着就能休息,不用躺下。”

“不是讓你休息。”陸蔓淡淡道,“我要看構圖。”

江寂野:“……”

下一秒,他倚陸蔓所言,躺了下去。

“頭枕在扶手,往上移些,再往上移些。右腿曲起,放在沙發上。左腿自然垂在沙發邊緣。左手朝上擡,擱在頭頂。不是那樣擱,肘部貼過去,手往下移。”

江寂野根據陸蔓的指示調整,陸蔓凝他看,連說了句:“不對。還不對。”朝他走了過去。

江寂野聽聞還不對,側轉過臉,正要問陸蔓。

卻見陸蔓已向他走來,還将手伸了過來。

他不及反應,她纖細皙白的手已覆上了他的大臂,還五指施力,試圖攏握他臂膊。

可這一握,讓陸蔓輕淺凝了眉,根本握不住,她的手長連他一半臂圍都不到。

江寂野也凝了眉,看向陸蔓貼覆在他手臂的那只手。

陸蔓則看着江寂野的臂膊,凝立片刻,改握為推,把江寂野的手臂,推靠向他的頭部。

又将他的小臂,往他頭部下方移了些。

後退,察看,又返回,轉把他的手從頭部移向沙發,讓他扒着沙發扶手側邊。

緊接着,再度撤開,統觀整體。

“好了。”她道,“身體再向我這邊側轉一點,可以,就這樣。”

江寂野輕掀眼睑,同時輕掀起了唇角,幽沉看着陸蔓,幽沉說道:“我沒想到,原來做模特,還需要擺出這樣別扭的身姿。”

“事實證明,你能做到。”陸蔓抛下這句話,擰身,走回木桌,拿起咖啡。

“能做到不代表不別扭。”江寂野道。

陸蔓飲下一口咖啡,順便擡手,關上了旁側的屋門。

看到這一幕的江寂野稍一滞怔,挑了下眉尾,說道:“我不準備反悔,你不用關門。但凡我答應下的事,都從不反悔。”

“嗯?”換陸蔓一瞬滞怔,“你覺得我關門,是在怕你反悔,走掉?”

“不是?”

“不是。我只是覺得門口的光有些多餘,除了光,我還需要些陰影。你躺好,我再看一下。這樣好很多。”

不過,光線會變化,移動,乃至消失,這些過會兒再考慮,當下該繃畫框。

她先前繃的畫框,已經全部成了畫。

最後一個,畫了剛才的桂花樹。

即使沒畫桂花樹,那畫框也不能拿來畫江寂野。

她想用大框來畫。

“你可以坐起來了。”她思索着畫框尺幅,對江寂野道。

說罷,步往裝木條畫布的行李箱,彎身放下咖啡,打開行李箱。

從箱中拿起幾根布條,在地上擺了擺,有了主意,開始做畫框。

江寂野直起上身,放下腿,穿上鞋子——剛才為防弄髒沙發,他脫了鞋子。

視線不覺一瞥,看向釘釘敲敲做着畫框的陸蔓。

看着這樣的她,莫名又起了援手之心。

剛想問她需不需幫忙,忽憶起不久前的“多管閑事”,轉口道:“你是不是不需要幫忙。”

陸蔓冷淡爽利應他:“嗯,不需要。”

她的畫框,必須自己做。

唯有自己做的,畫起畫來,才最順她的手感。

江寂野低睫,意味難明地牽了下唇角。

沒忙可幫,他又不想幹坐着,便從袋中拿出了《瓦爾登湖》,翻開書頁,開始看。

看了陣子,收起書,拿出面包。

他餓了,不過幸好身上還有面包。

不慣吃獨食,問陸蔓:“面包,你要不要吃?”

陸蔓停下手裏活計,轉向他,問:“你說什麽?”她沒聽清。

江寂野揚了揚面包,道:“吃不吃?傳統老式面包,味道不錯,可以配咖啡。”

“我不吃面包,不喜歡吃。”說這句話時,陸蔓聲線更冷了幾分,話音未落,立時轉回眸,繼續釘畫框,落手的同時說道,“哦,對了,說到咖啡,如果你想喝,可以自己倒。”

江寂野:“……”她咖啡都做好半晌,才想起讓他喝。

“還以為你不準備讓我喝。”他道。

“我不至于那麽小氣。”陸蔓釘着畫框,淡聲道,“我只是一開始專注,就會忽略、忘記一些事。”

“別把自己忘記就行。”江寂野道。

陸蔓緘口,沒說話。

其實,最常忘記的,就是自己。經常沉在畫裏,忘食忘我,乃至整個世界都仿若從她周身消失了。

按顧逸航的話說,就是她只顧畫畫,別的什麽都不管不顧。

江寂野也不再說話,撕開面包的包裝袋,站起身,袋子扔進垃圾桶,轉回,斜倚窗棂,悠閑地看着窗外,吃着面包。

不過,江寂野不知道,這悠閑很快将被打破。

陸蔓一番忙碌,繃好了畫框,一個一米乘一米六的畫框。

起身,扶起畫框,她突然又想到件事:“對了,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畫畫時,你的衣服要脫掉。我要畫你最本真的狀态。”

江寂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