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陸蔓跟江寂野道過再見,便垂落了目光,凝看手裏的小畫框。

上面是她早晨畫的紗巾,紗巾下是她虛擱在圓幾上的手,和一截纖細的胳膊。

她把畫正對光源,仔細端詳着。

端詳哪裏不足,哪裏需要改進。

好一陣子之後,她拎着那畫框,走到了客廳最裏側角落的條案旁,從案下拉出行李箱,打開,翻出起釘器,利落地開始拆畫框背面的U型釘。

釘子拆完,畫布便從畫框上全然松脫了。

陸蔓将畫布拿下,正面朝上,把它放到了旁側地板。

畫框又成了內框,她拿出畫布,裁下一塊,快速繃到上面。

繃好,拿着它,回到寫生燈邊。

畫這樣的小幅畫,用不着兩盞燈。

去關掉沙發旁的那盞,還順便把紗巾拿了過來。

坐進畫架旁便攜椅,她低頭,看着左手上的紗。

還搭在胳膊上畫嗎?那左手就又不能動了。

一直固定一只手不動,其實對另一只手的運作,也是有妨礙的。

還是得找個其他道具,總搭在自己手上,也不是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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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擰轉視線,環顧了圈房間,最後将目光定在了條案上擺着的那只瓷花瓶。

淡青色的冰裂紋瓷花瓶,質感溫潤剔透,明明現在的光沒直直打向它,都還能看到它在泛着靜谧幽淡的瓷釉光澤。

陸蔓眼睛亮了下。

這可是比她胳膊更好的道具。

若能畫好紗下瓷瓶的那種光釉感,那她想,再把這紗,放在任何物體上,她都能畫得好。

去把自己的折疊桌搬過來,上面清理幹淨。又去拿來了瓷瓶,暫且移出瓶中插着的那支幹蓮花,好好放至條案上。

轉身,走向折疊桌,将瓷瓶放到中央。

放好,拿過白紗,揚起,罩上瓷瓶。

紗一落于瓷瓶,便像流水一般,貼沿瓶身弧度,飄垂下來。

緊接又像煙霧,向四面蓬蓬地散延了下,再輕盈地落上了桌面。

光打向的位置還是畫架,陸蔓走過去,将光轉向瓷瓶,她也看向瓷瓶,立刻知道自己這個選擇是對的。

被紗罩住的瓷瓶,有種清麗迷濛的美感。

她調好光,立刻坐上折疊椅,準備開畫。

可發覺畫框不找個支撐,用手拿着,也還是不方便。

旁邊的畫架被大畫框占着,她不想去動它。那麽大的畫框,每天拿上拿下不方便。

她想到了自己的便攜畫箱。

去拿了過來,展開伸縮腿架,放到折疊桌和折疊椅中間。

折疊椅轉成正對畫箱,坐進去,依次調畫箱的四只腿架至适宜高度,打開箱蓋,畫框擱上,固定住。

之後,便伸手撈過旁邊的畫筆和顏料,認真地調色,認真地畫了起來。

畫着畫着,她又忘卻了時間。

不知道濃黑的天幕,漸泛起了魚肚白,又漸亮了。

直至林佑傑到來。

如果林佑傑沒來敲門,她會一直地畫下去。

不過,即便林佑傑來敲門,她也會畫下去,區別是,她得停一下,給林佑傑開門。

門被打開,林佑傑一邊笑盈盈地跟陸蔓打着招呼,一邊往裏進。

陸蔓慵慵地擡手,攔了他,說:“今天不用打掃,我在畫畫。”接過他手裏的水,“你可以回去了。”

林佑傑一愣,注意到房內多了好幾樣東西——兩盞落地的大燈、一個被架起的箱子一樣的小畫架,上面還擺着個畫框。

畫框上有畫,看不太清是什麽。

“這麽早就在畫畫。”林佑傑道,“好吧,那我明天再來。”

陸蔓将水放上一旁木桌,發現,除了桌上擱有水,桌下還堆擺着十多瓶水。

她前些天總是出門,雖然出門前,會拿幾瓶水放車上,回來後,也還會喝個一兩瓶,再用一瓶沖咖啡什麽的,但其實,每天的水都是沒喝完的。

這樣一天一天積累下來,積累了不少。

再加上手上的七瓶,就有大概三十餘瓶水了。

“明天也不用過來。”陸蔓對轉身欲走的林佑傑道。

“啊?”林佑傑又轉了過來,露出驚訝表情。

“你看看我還有多少水。”

陸蔓讓出身,讓林佑傑看。

林佑傑探頭桌上桌下一看,撓頸讪笑:“積了這麽多了。”他每天只管添新水,都成機械動作,也不看還有多少水。

“等我喝完你再送新的。”陸蔓道。

不然浪費,浪費水,浪費人力。

林佑傑問陸蔓:“那打掃呢,不送水,也不來打掃嗎?”

“嗯,不打掃。水快喝完時,我會給你打電話。到時,你來送水,再順便打掃就可以。”

林佑傑又啊了聲,根據水的數量推算:“那得五六天吧。不打掃,可以嗎?”

陸蔓沒答林佑傑問題,而是問他:“你們的一整提水是多少瓶。”

“一整提?二十四瓶。”林佑傑懵懵地答。

“那你下次給我送水,直接送兩提。然後還是,我快喝完,會跟你電話,你再送兩提。接下來,每次來送,都送兩提。

至于打掃,其實我這裏不需要打掃得那麽勤。平時一些簡單的清理,我會自己做。你就在每次送水時,幫我整體打掃一次。”這樣,可以為林佑傑省去些無謂的工作,也可以為自己省去些打擾。

“可是,規定我每天要打掃的,不來,像我在偷懶似的。我怕我們老板會說我。”林佑傑臉上沒了笑容,換上了愁容。

“你告訴他,是我的決定。他如果不聽,你也可以讓他找我。”

“……好吧。”林佑傑喃,一轉念,他又想到個問題,“你每天的礦泉水,有免費,也有算錢的。要是改為按次送,一次送兩提,好像……就亂了,不好計算呀。”

陸蔓懶懶道:“那就不必計算。你只記提數,最後結總賬。”

林佑傑明白了:“你要全部都付錢嗎?”

陸蔓緩慢點了下頭。

“不,不了。”林佑傑擺手,“我還是努力算吧。不然,不就讓你多付錢了。本來你額外要的那幾瓶,我們老板也準備免費送你來着,你不願,非要付錢。”

“我不願白拿人東西,占人便宜。”

“我知道。”林佑傑已大致了解了陸蔓。

陸蔓準備關門,回去畫畫了,最後又對林佑傑道:“你算不過來,就不用費心去算,沒關系。”

林佑傑堅持:“不,我要算。總不能,你不占我老板便宜,我倒還要幫着老板占你便宜吧,那不行。”

“好吧,随你,再見。”

“嗯,拜拜。”

陸蔓掩上了門,林佑傑頗有些眷戀般地,慢騰騰轉身,慢騰騰走下了山。

陸蔓則回到原位,繼續畫畫。

中午,簡單吃了些東西,也不休息,接着畫。

傍晚時分,終于畫完,她凝着畫,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它,起身,拖步子走向門邊木桌,燒水,做咖啡。

她早想喝杯咖啡了,沒閑暇做。

讓水先燒着,她走向沙發,斜坐進去。

很快,從坐變成了躺,悠悠合閉上了發沉的眼皮。

躺一會兒,等水燒開,就起來。她想。

可是,當水燒開,她并沒起來。

她睡了過去。

睡得并不踏實,迷迷糊糊間,她又聽到了敲門聲。

有節奏的敲門聲。

先“咚咚咚”響了三下,停頓,又響了三下,接着又是停頓。

她下意識認為是林佑傑。

林佑傑每天都來敲門,給她送水,她已形成反射,一聽見敲門聲,就覺是林佑傑來送水了。

半夢半醒的她,都忘記,自己改了送水規則,讓林佑傑等她電話,才送水。

第二次的停頓過後,敲門聲又響起。

她也撐開了眼皮,只撐起了一條縫,同時說道:“門沒鎖,只是掩着,你直接進來就行。”

話音落下,門被推開。

江寂野走進來,目光一側,看到了沙發上的陸蔓。

她躺在那兒,正用手撐沙發,在慢慢地坐起,一幅困倦疲累的模樣,

江寂野凝了凝眸,冷而沉緩的聲音道:“你在睡覺?”

“對,我睡着了一會兒。”陸蔓随口應,應完覺不對,來人聲線不對。

半眯的眼眸看去,“哦,原來是你。”

江寂野眉梢一跳:“……不是我還能是誰。”

“到畫畫時間了對吧。”陸蔓緩慢站起身,拖着步子,走向旁邊寫生燈,打開了它,慵慵說道,“你的話,敲幾下門就可以直接進來了,只要門沒鎖,不用非得等我給你開門。”

說着,陸蔓又走向另一盞燈。

這盞倒不用開,它本就亮着——她一直在畫,也一直延續着這同樣的光,白天雖有自然光,但若拉開窗簾,換成自然光,光就完全不對了。

只是需要調一下角度,把燈頭方向,從瓷瓶,轉向一旁的大畫框。

小畫框和畫箱則移開,移到旁邊不礙事的地方。

再拎起折疊椅,向着大畫框移了些,随後落座,道:“來,我們開始畫吧。”

“不畫也可以。”江寂野道。

“為什麽?你有事?”

“我沒事。”江寂野道,“只是覺得你的狀态,似乎不好。”

“我狀态很好。”陸蔓指了下沙發,示意江寂野,慵懶清冷地道,“我們不要浪費時間。”

聞言,江寂野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沒再多說什麽,步向沙發,如昨日,脫去衣服,躺下。

沙發上還萦繞有一股淡淡的氣息,是陸蔓的氣息。

他眸光投向陸蔓,又蹙了下眉。

陸蔓注意到了這一蹙,問道:“有問題嗎?”

“沒有。”江寂野冷淡收回了目光,回她。

陸蔓覺得,江寂野看到她總是要蹙眉的,像見到她不多愉悅似的。

正好,她見到他也沒多愉悅,也就不去管他,轉去畫自己的畫。

只有畫畫才能讓她愉悅,讓她激蕩,讓她感覺身體和心靈中都湧動着無限的生命力。

畫也能讓她沉浸,讓她感受到無限的靜谧。

讓她覺得時間已停止流動。

而時間又是什麽呢?它看不見,也摸不着,它到底存在嗎?

如果存在,那它在哪裏?

沒來由地想及此,陸蔓忽然停了筆。

江寂野覺意外,他剛想問陸蔓現在幾點鐘了。

見陸蔓停下,不再問,說道:“今天結束了是吧。”

“嗯?哦,你想結束了嗎?”拿手機,看時間,“十二點半了啊。好,你回去吧。”

江寂野:“……”

十二點半了,竟然比昨天還晚。

“你呢?還要畫?”他稍稍一怔後,問陸蔓。

陸蔓淺淡嗯了聲,視線又轉回了畫,并且又開始思索方才未盡的問題。

江寂野什麽時候穿衣離開的,她都不知道。

良久後的一個擡眸,才發現,江寂野已不在沙發。

看向門,門被好好地關着。

像昨天一樣,他開門,走出,又關上了門。

陸蔓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也像昨天一樣,拿起小畫框,去拆下上面的畫布,重釘一張新畫布,繼續畫。

還是畫那個被白紗籠罩的淡青瓷瓶。

又畫了一夜,還有一白天,只中午開車下了趟山,買了幾大袋食物回來——沒有食物了。

之後就沒下過山,就只是悶在房間畫畫。

畫江寂野,再畫紗,從天黑畫到天亮,再到日暮,休息三兩小時,又開始畫江寂野。

如此循環往複。

幾天後,天剛蒙蒙亮的清晨,像往常一樣走出屋門的江寂野,下意識看向隔壁。

隔壁的窗,仍有光透出。

每天的清晨都有光,跟若幹小時前的深夜,他離開時一樣。

天天皆是如此。不見她出門,也不見她下山吃飯。

這讓江寂野從懷疑,到确認了件事。

她在沒日沒夜地畫畫,不僅忘食,還廢寝,不停地畫,像只有畫畫才是最重要的事,別的一切都全不在心。

完全沉浸到畫裏,除了畫,還是畫,俨然一個畫癡。

不,不是俨然。

根本就是個畫癡。

江寂野眸光沉了沉,定格在她的窗,不知過了多久,才移開,走向牆垣。

中午下山吃飯前,他又看了眼她的窗,隐約仍能看到光。吃完飯,回來,還是原樣。

門窗也還都關着,沒絲毫動靜。

到日落,他收工,回房間沖了個涼,換了身衣,出屋。

原本如往常,準備下山吃晚飯。

可走到山徑口,步伐不覺停住了。

轉眸,看山居。

山居窗戶的光,從白天的很淡,又重變得鮮明。

即便有窗簾掩着,但仍能看到窗簾上蘊着光,始終蘊着光。

他停駐良久,也凝了良久,最後轉了方向,往山居而去。

到門邊,敲了幾下門。

沒人應。

又敲幾下,還是沒人應。

沒在畫畫?睡着了?上次她睡着,聽到他敲門聲,便醒了。

這次怎麽沒醒。

……不會是暈倒了吧。江寂野的心緊了下,沒來由湧起這個念頭。

他再敲了幾下門,依舊沒回應,于是他推門,走了進去。

陸蔓說過,只要門沒鎖,他敲幾下門即可進入。

踏進門,首先看到的是畫架旁亮着的寫生燈,不見人。

眼眸側轉,仍是在沙發看到了那個人。

他步至沙發旁,垂眸,看她。

她側身躺着,手擱在臉側,身體嬰兒般蜷縮成一團,眼睛緊閉,纖長的睫毛在她皙白的肌膚上,打下一輪扇形的影。

此刻的她,沒了平時的冰冷鋒銳,看起來纖柔無比,透出一種剔透脆弱的易碎之感。

江寂野怔住,不由自主地蹙了眉,望着她的眼眸愈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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