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陸蔓順着溪流方向,走在山林中。

這是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山林。

滿目皆是綠,越往深處走,越是綠意盎然。

像是天公不小心弄翻了綠顏料,把整個世界的綠全潑灑在此間,綠得蓬勃,綠得紮眼。

連從葉隙間漏下的陽光,也都盈着透明的綠意。

她身上也披了些淡淡的綠,往前走着。

走到溪流拐角處,忽看到前方草地上,似乎有個人。

定住步伐,也定睛,看去。

見那邊的确有個人。

那人仰躺在草地的綠蔭下,臉上似乎蓋了個什麽東西。

不,不是蓋了個東西,是舉着個什麽。

好像……是本書。

對,是本書。

那人在躺着看書。

而且,那人躺着的身形……有幾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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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江寂野?

是嗎?

陸蔓不敢确信。

稍一猶疑後,重又邁出了步伐。

走近幾步,确定了,是江寂野。

那身形,是她極為熟悉的,畢竟每天都在畫。

江寂野看書看得入神,沒察覺到,有人正靠近自己。

也不知道,那人已到他身邊了。

直至響起一道聲音。

那聲音像山中冷泉般空靈清泠,說的是:“沒想到,在這山林,竟然都還能遇見你。”

江寂野移開擋在眼前的書,看着懸在他頭頂上方的那張面龐,以為自己産生了某種幻覺,不自覺蹙起了眉。

陸蔓看着他的眉心,唇不鹹不淡勾了下:“怎麽,見到我就這麽不開心?”

江寂野意識到,不是幻覺。

他展了眉心,說道:“我也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遇到你。這裏是鮮少人來的。”

“嗯,看出來了。”陸蔓環顧了下左右,“畢竟這一路走來,除了你,我一個人影也沒看到。”

稍一停頓,問道,“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你在這裏做什麽?”

江寂野揚了下手裏書:“看書,放空。我每周的休息日,都會來這裏。倒是你,你來這裏做什麽?”他揚身坐起,右腿半曲,拿書的手閑閑搭在右膝上,不解道,“你不是該在山居畫畫。”

這一塊地方,地勢很平攤,一直平順地延伸到溪流邊上,都沒有什麽雜石。

陸蔓走向溪水,道:“是誰說我不該只是畫畫的。現在又說我該畫畫?”

“以往這個時候,你都在畫畫,今天你突然出現在這裏,我覺得意外。”江寂野幽沉說道。

陸蔓垂眸,看着溪水。

溪水在流淌,同時也在閃爍。

閃爍着照射而來的陽光,像蘊了無數水晶一般。

這些“水晶”在一起波蕩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

“我出現在這裏,我也意外。因為我是無意間走到這裏的。”陸蔓道。

“無意間?”江寂野将目光投向陸蔓。

“嗯。我本來想去找瀑布。想着瀑布那裏如果景色好的話,又可成一幅新畫。我順着水流走,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裏。”

江寂野:“……”

還以為她終于知道要休息放松了,沒想到,“你是來找畫的。一畫未完,還要找新畫。你可真是個畫癡啊,要一直畫畫才行,不願意停下來。”

“畫癡嗎?按照癡迷于畫這個标準,我的确是個畫癡。”陸蔓屈膝蹲下,手探進溪水,撥了撥那浮蕩的光。

那光映在陸蔓手上,破碎了,很快又組合在一起。

陸蔓凝着光,輕嘆般,接着說道,“而且我樂于做個畫癡。在這浮蕩的人世,能有件為之熱愛、為之癡迷的事物,并可将之作為自己終生的事業,不也是一種幸運嗎?”

江寂野滞了下,低沉的聲音道:“再癡迷,也要有度。如果過了度,就會适得其反。”

他曾有過體會。

“度。”陸蔓喃出這個字,冷而又淺地勾了下唇角。

她不再說話了。

江寂野也不再說話,可視線沒從她身上移開。

她就那麽蹲在溪水邊,定定地凝着溪流,若有所想的樣子。

她在想什麽,他不得而知。

他移開了視線,不再看她,繼續看自己的書。

陸蔓也從水邊移了步伐,退到江寂野所在的繁密樹蔭下。

太陽太強盛,太曬人。

而且,她也疲倦了,想坐下休息一會兒。

找了株樹旁,不拘草地髒不髒,直接坐下,後背移向樹幹。

江寂野擡眼睑,看了她一眼,短瞬,又落回書頁。

接下來,兩人都靜靜的,一個看書,一個倚樹休息。

陸蔓初時只是倚着樹,沒閉上眼睛,可眼皮越來越沉重,不知不覺合閉了起來。

周圍的蟲鳴鳥叫聲,還有葉動水流聲,構成了絕佳的白噪音。

在催她入眠。

陸蔓就這樣,漸漸地沉入了睡眠。

依舊是睡沒多久,即乍然醒轉了過來。

醒的突然,像打了個激靈似的,伴随着倒吸氣的聲音。

引得旁邊不遠處的江寂野,垂下了拿書的手,

将視線投了過來。

疑惑地蹙起了眉心,問她:“你怎麽了?聽聲音,像你忽然透不過氣來。”

“沒事。”陸蔓只淡淡地應了這兩個字。

說畢,她轉開臉,似有怔忡,凝了會子前方。

江寂野看着她,直覺告訴他,她似乎有事,只是不願告訴他這個“無關的人”。

不過,也有可能,他的直覺只是“多管閑事”般的“多想”。

扯了下嘴角,收了思緒。

那邊的陸蔓,也收了眼眸,站起了身。

盡管這一場睡眠又沒持續多久,不過讓她恢複不少精力。

她決定再去找找那瀑布。

可是單靠自己盲目亂找,耗時費力不說,還未必能找到。

而江寂野常來此處休息,他可能更熟悉這片山林。

于是,轉向江寂野,問他道:“你知不知道這附近哪裏有瀑布?”

如果附近沒有,她就準備回去了,待改天研究好确切路線,帶些食物和水,再找。

今天她臨時起意出來的,只有一瓶水,半點食物也沒帶,走不了太遠。

“不多休息會兒。還要去找瀑布?”江寂野挑眉看陸蔓。

“我已經休息夠。”陸蔓直截道。

江寂野:“……”

默然了陣,手指向溪流對面,道,“到小溪的另一側,逆着水流,往那邊走,走約莫一刻鐘,會看到幾道岔流,你……”

說到此,江寂野不說了,凝了半時,他幾不可聞的聲音小小嘆了口氣,把書放進袋子,拎在手中,站起了身,“算了,山裏路徑複雜,我帶你過去。我怕你不僅忘事,還會忘記路,近而把自己給弄丢。”

陸蔓:“……照你這麽說,我什麽都記不住。”

“你能記住?”

陸蔓的眸光忽然暗了下,她能記住的事,太多,太多了。很奇怪的,越是久遠的事,越記得清楚。

沉默片時,她淡淡問江寂野:“你不看書了?”

“書可以細水長流,慢慢地看。”細水長流用了重音。

陸蔓聽出他又在暗暗諷她了,沒太在意,只針對他要為她帶路這行為,說道,“謝了。”

江寂野翕動了下唇,似還要說什麽,最後沒說,邁出了步伐。

他在前面走,陸蔓跟在後面。

兩人在崎岖山徑和山壁間,兜兜轉轉,走了将近一小時,終于在一個旋彎之後,柳暗花明,見到一條從削直了的山上垂落而下的白練。

白練之下,有偌大的一汪水潭。

陸蔓這一路,走得又熱又累,到此處,頓覺清涼。

激越流淌的瀑布,将無數細小的水珠揚濺在空氣中,彌散開來,宛若下起了細雨,泠泠地蕩在人身上。

“像不像下雨?”陸蔓仰頭,出神地看着那些水珠。

“下雨?”江寂野也仰頭看,看那些霧氣一樣彌漫的水珠。

“不完全像。”他說。

他覺餓了,從袋中拿出面包。

準備撕開包裝袋,下意識問陸蔓:“你吃不吃?”

陸蔓轉眸看他,一看到面包,就皺起了眉,避之若浼般搖了搖頭:“不吃。”

“你說過不喜歡面包。可是,你走了這麽久,不餓?”

“餓。”陸蔓往前走了幾步,走到水潭邊緣。

“餓也不吃?這麽不喜歡。”

豈止不喜歡。她厭惡面包。

吃面包會讓她想吐,一種生理上,還有心理上雙重的厭惡。

陸蔓眼眸中染上些幽暗色調,淺淡嗯了聲,不再說話。

也不想說話了,只幽幽看着水潭。

水潭中那粼粼的水,是泛藍帶綠的顏色,很有些像海。

是的,像海。

幽藍深邃的海。

望得久了,不知為何,會讓人覺暈眩,也讓人想躍入。

像水底有什麽在吸引。

在召喚。

驀地,她又想到了墜落的夢,還有站在山巅,一躍入海的幻象。

莫名變得更加迷眩了。

江寂野垂眼睑,撕開面包的包裝袋,說:“不喜歡是不是也可以吃一點,沒必要那麽固執,以免餓暈。”

暈字剛出口,只聽“撲通”一聲,有什麽墜進了水中。

江寂野霎時擡眸,發現潭邊已沒了陸蔓的身影。

忙往潭中看,幽藍的水面上正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可是不見陸蔓的人。

江寂野瞳孔剎那收緊,心也收緊了下,抛下手上東西,快步走向水潭。

剛至潭邊,一個妍麗甚至豔麗的人影,忽地透出了水面。

映着陽光的水珠,順她面頰,發絲,盈盈地淌流而下。

江寂野的目光落在她面龐,怔了下,緊接蹙了眉,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陸蔓眨了眨盈着水珠的眼睫,飄然說道:“天氣太熱,我游個泳。”

“……”江寂野凝滞半刻,低沉道,“你瘋了。要游也不能在這裏游,你根本不了解這裏的水況。”

“可我了解水。我可是在海邊長大的孩子。”話音未落,陸蔓優美地一個轉身,比游魚還要靈動自在地游了一小圈,回到原位,對江寂野道,“看到了嗎?”

江寂野仍蹙着眉:“看到了,你泳技很好,可是,你最好盡快……”

話沒說完,陸蔓向上一浮,深吸了一口氣,旋即沉進了水面之下。

她在水下,仰着臉,看着在水面上躍動的光。

有幾道光直接透進了水底,绮美夢幻。

陸蔓不覺想,此刻是現實,還是幻象呢。

她伸出手,去觸及那光,想抓住那光。

覺得抓住了,可一攤開手,卻是空的。

光消逝了,不見了。

都消逝了,都不見了。

她什麽都抓不住。

什麽都抓不住。

她想抓住啊,可為什麽抓不住呢。

她又試着去抓,可還是什麽都沒抓到。

隐隐約約間,聽到有人在叫喊她的名字。

語調急切,但聲音很悶,很低,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送而來。

陸蔓停住了手,仔細聆聽辨別,想知道是否自己幻聽。

好像是,因為喊聲停了。

可她不知道是,水上那個人,在呼喊了好幾聲,沒得到絲毫回應後,臉色已陰沉到了極點。

他不知道陸蔓在水下具體多久了,只覺得很久很久,一分一秒都像被拉長了一般。

他凝着水下,眉心蹙了又蹙,眸光也沉了又沉。

下一秒,他一個縱身,躍進了水中。

閉起,沉下水面,快速游到陸蔓近旁,伸出修長的手臂,一把将她攬進懷中。

她身上都是淋淋的水,有些滑。江寂野手臂輕一使力,把她往上提了提,而後,箍住她更加趁手的纖細腰肢,帶她向上猛地一浮,浮出了水面。

透水而出的瞬間,江寂野猛吸了口氣,被透濕的胸膛起伏着,幽邃的帶怒意的眸光凝向陸蔓。

陸蔓也吸了口氣,淡而又冷的眼眸,盛着緊牢箍着自己的人,用片刻前他剛對她說過的話,向他發出疑問:“你這是做什麽?”

“我做什麽?你還一臉風輕雲淡地問我做什麽!”江寂野的聲音從齒縫迸出,“你知道我叫了你多少聲嗎?剛才有個瞬間,我都以為你已經淹死。”

“淹死……”陸蔓悠悠喃着這個字眼,眼眸驟然像冰霜般冷了下去,唇角卻挂上了抹笑,豔麗的笑。

像眨瞬盛放的曼珠沙華,靡豔地紮了下人的眼目,又眨瞬凋零寂滅了,變得冷寒。

聲音也變得冷寒,比潭水還要冷,語道,“如果被淹死,也挺好的,挺好的。”

那樣……說不定就能見到他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我看你是瘋了,你真的瘋了。”江寂野陰沉着臉,聲音像壓在喉嚨裏,悶悶的。

“對,我是瘋了。”陸蔓深深凝着江寂野,忽地又笑了,又是抹靡豔的笑。

伴着那笑,她凄清寂冷地悠慢說道,“你聽過一句話嗎?江寂野。若不瘋魔,怎能成活啊。”

江寂野心頭一震。

他被紮了一下。

被陸蔓的笑,被她凝向他的眼睛,被她說出的話,也被她喚他名字時,那嘆息般的語聲,重重紮了一下。

他看着她,蹙眉看着她,似乎疑惑,似乎不愉,又似乎對她有些一籌莫展。

不知過了多久,他沉沉說道:“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總是讓人不知所措。”

陸蔓眨了下眼睫,眼睫上的水珠飄開,飄向近旁的江寂野:“我讓你不知所措了嗎?”

“……沒有。”江寂野咬了咬槽牙,“我們還是先從水裏出去。”

陸蔓掀睫:“我還沒打算從水裏出去。”

“不行,得出去,水太涼。”江寂野語調冷沉,“而且,萬一你又淹自己,我做不到袖手旁觀,還得再跳一次。”

陸蔓頗有些無奈地道:“你還真是熱心啊,總愛管別人的事。”

江寂野:“……”

總愛管別人的事?他可不是總愛管的。

“其實,你可以放開我了。我剛才只是随口跟你開了個玩笑,放心,我不會淹死自己。”說着話,陸蔓試着用胳膊搡江寂野,想搡開他,卻并非搡動他分毫。

江寂野冷着眸子,道:“以後別開這種玩笑。還有,別亂動,我帶你出去。”

“你松開,我自己游出去。”陸蔓道。

江寂野沒理會她的話,也沒松開她。

他不敢松,生怕一個沒注意,眼前這個人又沉進了水中,消失不見。

陸蔓又加重些力,掙了下,仍是沒掙動,反倒使得江寂野箍她更緊了。

在水裏,陸蔓也不想過多跟江寂野歪纏,省得纏出什麽危險。她自己倒無所謂,只是,若連累了別人,就罪孽深重了。

她不願造成那種不期的後果,放棄再掙。

江寂野則一只手箍緊了她,另一只手撥水,凫向水岸邊。

到岸邊,也還沒松,單手撐在岸沿上,借了下力,将一只腳擡上了岸,緊接着是另一只腳。

兩腳踩穩後,直起身,箍抱着陸蔓往前走。

都走出好幾步了,也沒放開她。

陸蔓擡睫,看着江寂野近在眼前的臉,淡冷道:“已經離開水了,你是不是該放下我。”

随着話音,她輕淺溫熱的氣息,裹挾着絲縷從潭水中帶出的涼意,灑向江寂野。

江寂野低垂了眼睑,看她。

幽邃的眸光落向她的瞬間,不覺又蹙起了眉。

他似乎才剛注意到,陸蔓的腰,正被他緊緊箍着。

她的身體,也正緊緊貼在他胸懷。

雖隔着布料,但他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燒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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