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江寂野屈單膝半蹲在床頭邊上,手被陸蔓緊緊攥着,擱在床沿。
這樣離得近了,他終于聽到陸蔓在呢喃什麽。
一聽到就倏地滞怔住了,驚訝且疑惑地道:“爸、爸?我不是你爸爸。你這是燒糊塗,想爸爸了,還是怎麽回事?而且,我不是要走,我去給你倒水。你先松開,我倒了水馬上回來。”
“不。”閉着眼眸的陸蔓,似乎聽到了江寂野的話,把江寂野的手攥得更緊了些,猛烈搖了搖頭,痛苦地帶哀戚地喃,“不要去,爸爸,哪裏都不要去,就呆在我身邊,呆在我身邊。”
她喃着這句話時,面容也是皺着的,同聲音一樣,透出痛苦和不安。
那雙雖閉着的眼眸,在不住地顫,驚惶地顫。
随眼眸顫動,挂着不知是水珠還是淚珠的纖長睫毛,也在跟着顫。
看起來,就像是被疾風驟雨打濕了的一對翅膀,振翅欲飛,卻飛不起來,只能惶急地在原地掙紮。
那麽凄美,卻也那麽脆弱無助。
江寂野的心忽然就皺縮了下,他用他夜一樣幽沉的聲音,安撫般地對她說道:“我哪裏都不去,就呆在你身邊。”
“你真的會呆在我身邊嗎?”這句話說出,她像終于掙脫了束縛般,掀開了眼睫,水淋淋的一雙眼睛,穿過海波,穿過夢境,看着眼前的人,另一只手也移過來,合握住眼前人的手,說道,“你不要騙我。”
江寂野凝了一瞬,為陸蔓突然睜開的眼眸,也為陸蔓的話。
她睜開了眼,并看向他,他以為她是清醒了,可通過她的話來看,她并沒清醒,還處于混沌迷蒙狀态。
說不定在她眼中,她看着的并不是他,而是她的爸爸。
接下來陸蔓的話,佐證了江寂野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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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見眼前人不回答,搖了搖他的手,重複:“爸爸,你不要騙我。”
果然。
江寂野被她一搖,心也搖了搖,順她的話,告訴她:“不騙你。”
“真的?”陸蔓不敢相信,問。
“真的。”江寂野道。
陸蔓确認般,再次問:“真的?”
“真的。你睡吧,閉上眼睛,安安穩穩地睡吧。我哪裏都不去,就在這裏。”
“可我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我睡着後,你會走掉。那天我一睡着,你就走了。等我醒來,怎麽都找不到你,哪裏都找不你。所以我不敢睡,我害怕睡覺。”
害怕……睡覺。原來她害怕的那件事,是睡覺。
所以每次見她,她才總在沙發上蜷着?
那她沒日沒夜地,總是畫畫,是不是也因為害怕睡覺的緣故?
江寂野深深蹙起了眉,也深深凝着眼前的陸蔓。
陸蔓好不容易掀開的眼皮,似乎依然沉重,在往下墜,想要合上。
可她不想合上,眼睫一顫一顫,努力地向上支撐。
“不用硬撐,想睡就睡吧。”江寂野沉緩說道。
“不,我不困。”陸蔓固執地說。
“眼皮都在打架,還說不困。”江寂野随口揶揄陸蔓。
可這随口的一句話,卻讓陸蔓笑了,唇角勾着抹帶甜意的弧度,說:“我就是不困。”
這笑讓江寂野心中一蕩,他好一會兒,才道:“好,就當你不困。可不困,也要閉上眼睛睡覺。”
“那你不睡嗎?”
江寂野被陸蔓突如其來的話語問住,愣了愣,道:“我等會兒再睡。”
陸蔓凝眉,嗔道:“為什麽大人可以晚睡,小孩子就不可以。”
大人……小孩子……
江寂野有些懵。
“我不管,你不睡,我也不要睡。除非……”
“除非?”
陸蔓又露出一抹笑,說道:“除非你哄我睡。”
“哄你睡?”江寂野自認識陸蔓以來,已因為陸蔓種種出乎他意料的話,被驚到過很多次。
可他從沒像現在這般震驚過。
“對,像以前那樣哄我睡。”陸蔓朦朦胧胧半睜着眼,說。
“以前那樣……”江寂野并不知道以前什麽樣。
陸蔓拉過江寂野的手,把江寂野的手擱在自己肩頭,握他的手,在自己肩上拍了拍:“就這樣。”
說着,她松開了江寂野的手,并把臉往枕頭中沉了沉,閉上了眼睛。
江寂野的手僵硬地覆在陸蔓肩頭,遲遲沒有動作。
陸蔓将眼睛撐開一條縫,看向眼前的人,有些委屈,又有些像在撒嬌般地說:“你如果不哄我,我就不要睡覺了。我要陪着你,看你畫畫。你什麽時候睡,我再什麽時候睡。”
江寂野:“……”
他從來不知道,陸蔓竟然也會撒嬌。
她剛才說什麽大人、小孩子,他覺得,她現在就像小孩子,明明困了,卻不睡,纏着大人鬧覺。
他蹙了眉,又展開眉,呼出一口氣,道:“好,我哄你睡。這樣嗎?”
他沒做過哄睡的事,試着拍了下陸蔓的肩。
陸蔓點頭,牽了牽唇角,悠悠地,又合閉上了眼眸。
江寂野半直起身,反手拉過椅子來,坐下。另一只手沒離陸蔓的肩,待坐好後,他的手便如同方才,拍起了她的肩。
不敢用太大力,盡量輕緩。
陸蔓擰了擰脖頸,找了個最為舒适的位置,半張臉都埋進了枕頭中。臉上沒了方才痛苦的神情,竟始終挂着抹淺淡的笑。
江寂野注意到了這點,心頭竟也升起了絲絲縷縷的喜悅。
他就這樣一直輕輕地拍,拍了不知多久,總之胳膊變得很是酸沉了,他才停了下來,去探了下她的額頭。
額頭不再發燙,看來退燒了。她眼睛閉着,臉上柔柔和和,睡得也很香甜。
他頗感欣慰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輕手輕腳走出了她的房間,并為她帶上了門。
來到屋門旁的桌畔,擰開瓶水,喝了些,又拿了些吃的,走向沙發,坐下,慵慵倦倦地吃着。
吃完,側過身來,拉開窗簾,看向窗外。
他本想看眼自己的房子,有沒有繼續塌,畢竟昨晚雨勢又增大,而且響了好幾聲雷。
可視線剛一投出,他就發現,雨已停了。
太陽撥開連日的雨霧,從天邊透出,爬上山峰高處,燦爛明媚地在照耀着。
他心中一喜,立身站起,打開門,走出屋外,直走到自己倒塌的房子旁邊。
繞房一周,察看了一番,開始收拾散落在地的殘磚破瓦。
還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那些,在一旁堆成一堆,将來清走。
他做着這些時,陸蔓醒轉了過來。
她先是眼皮動了動,随後睜開了眼。
很意外的,她覺得這一覺睡得很沉,很舒暢。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這樣舒暢了。
她向上伸起雙手,大大展了個懶腰。
擰了擰身,坐了起來。
坐起才發覺,自己竟是在房間裏。
為什麽隐約記得,自己晚上在房間躺了陣,睡不着,走出房間在沙發呆着來着。
難道記錯?
她邊想邊下了床,走出房間,見門開着,便向着門外走。
這時的江寂野,大致清理了那些碎石,轉回房間。
兩人一個往外走,一個往裏進,迎面,差點撞上。
陸蔓仰眸看着江寂野。
江寂野也垂眸,看着陸蔓。
随後,江寂野先開了口,他道:“你醒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陸蔓不解,淩厲地挑了下眼鋒:“我應該不舒服?”
江寂野:“……你忘記?”
“我忘記什麽?”
“忘記昨晚生病發燒,還說了許多胡話的事。”
江寂野這麽一說,陸蔓忽地想起了一些片段,她在沙發躺着,卻突然感覺飄了起來,睜開眼,發現是江寂野把她抱了起來,說她生病,要抱她進房間,她讓江寂野放下她,不要管她,可江寂野沒放,執意抱她進了房間。
所以,這才是她在房間裏醒來的原因。
至于其它,她不記得了,更不記得自己還說過胡話。
“我說了胡話?什麽胡話?”她問江寂野。
“想不起來?想不起就算了,不重要。”江寂野淡淡道。
陸蔓說着那些胡話時,看起來很痛苦,江寂野覺得,既然想不起,也就沒必要想起了。
而且,他不想讓她覺他總愛“多管閑事”,又或覺得欠了他什麽,必須還他之類。
陸蔓:“……不重要?”
為什麽她隐約覺得挺重要的。
江寂野沒接陸蔓的話,只道:“你既然沒有不舒服,那我就不用下山給你買藥了。下午,我可以專心去修整房屋。”
陸蔓往門外看:“天放晴了。”
江寂野轉過去,也道:“是的,放晴了。”
江寂野話音落下,陸蔓反應過來一件事:“下午……你剛才說下午,那現在幾點了。”
“看太陽,大概十二點鐘左右。”
“中午十二點?我竟然一睡睡到了中午十二點。怎麽會睡這麽久,這怎麽可能。”
“生病,加上疲勞,睡這麽久,也是有可能。”
“放在我身上不可能。”陸蔓低語。
她睡着,睡不多久,總是要驚醒的,即便生病,或是很疲勞的時候,也是如此。
除非昏迷。
難道她昨天病到昏迷過去?也不應該啊,不過發個燒,看自己現在的狀态,應該也不是過于嚴重的燒,就算昏迷,也昏迷不了多久。
陸蔓疑惑地想着這些。
江寂野則從她身側走了過去,回了房間。
在下午工作開啓之前,他需要睡一會兒。
陸蔓立在原地,想了陣,沒想出個所以然,吃了些東西,做了杯咖啡喝,就去畫瓷瓶和紗巾了。
晚上八點,又開始畫江寂野。
畫到十二點多,江寂野回去睡覺,她也回去睡。
可是,躺在床上,依舊如往常,沒有睡意。
她爬起,出離卧室,去了客廳,打開寫生燈,又畫起紗巾來,畫到疲乏了,就走向沙發,屈膝,在沙發上坐着。
第二天,第三天,皆是如此。
那天的奇跡,沒再出現。
這天晚上,畫完江寂野,陸蔓幹脆不回房間了,直接坐在沙發上。她很累,也很困,但就是睡不着。
好像那天的那一覺,把她幾天的睡眠都用盡了。
她斜倚在沙發背,拉開窗簾,看窗外的夜。
沒有星星,星星也都睡覺去了吧。
再看江寂野房間,江寂野房間的燈熄了,他也睡覺了。
只有她還沒睡。
她不是不想睡的。
她從倚着,慢慢變成了躺着。
躺了會兒,覺得冷了,手環上肩膀,抱着自己。
這樣抱着,她的手就不自己拍了拍自己的肩。
拍了幾下,她霎時凝固住。
耳邊響起了一道幽沉的聲音,說着:“好,我哄你睡。”
聲音無比熟悉,好像是……江寂野的。
江寂野什麽時候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她怎麽不記得。
難道是幻覺?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肩,同時,也感覺到一雙溫熱的大手,覆在自己肩上,拍了拍。
她猛然坐起,疑惑地看向自己左肩肩頭。右肩沒有被大手覆蓋的感覺,只有左肩有。
這……也是幻覺嗎?
緊接着,她耳畔又響起了一道聲音。
這次是她自己說的。
說的是:“除非你哄我睡……你如果不哄我,我就不要睡覺了。”
自己說過這種話?對江寂野嗎?
所以江寂野說她生病那晚,說了胡話,就是指這個嗎?
她讓江寂野哄自己睡覺?那江寂野哄她了嗎?如果哄了,那她那天睡得好,是否與此有關?
她百思不得其解。
想不透,多想無益,不如去驗證。
她是個比較直接的人。
下一秒,她起了身,步至江寂野門邊,敲響了江寂野的房門。
江寂野還沒睡。
這幾天都是如此,關閉了燈,但不會立刻睡着,好一陣才能睡着,睡到中途,還會醒個幾次。
或許那天照顧生病的陸蔓,打破了他的生物鐘。
或許。
他既然沒睡,也就立刻應了聲:“什麽事?”
“我能不能進來。”
“可以。我穿着衣服。不過沒穿衣服,估計你也不會太介意,你不是說已經都看過。”
陸蔓:“……”
片刻後,她推開門,直截了當,問江寂野,“我生病那天晚上,是不是讓你哄我睡覺了?”
“你想起?”
“想起幾句對話。那你有沒有哄我睡覺?”
“哄了,按照你示範的,拍你的肩。因為你看起來可憐巴巴,還跟我撒嬌,而且……你還叫我爸爸。”江寂野撥開燈,坐起身,看着陸蔓。
陸蔓再度:“……”
她驚到結舌。
她這種狀态,是很難看到的,江寂野唇邊不覺浮掠了一抹淺淺的笑。
“我撒嬌,還叫你爸爸?怎麽可能!”陸蔓終于發出了聲音,還是不太淡定的聲音。
不太淡定的陸蔓,也是很難看到的。
江寂野唇邊的笑變重了些:“這的确是事實。不過,你當時被燒糊塗,說的話也都是胡話。我并沒真當你是在叫我。我想,人在脆弱的時候,總會想自己最親的人吧。你應該是想爸爸了。”
陸蔓忽然垂下了眸,眸光也變得黯淡。
想爸爸……她無時無刻不在想。
怎麽能不想呢,他可是她在這世界上,最親的人啊。
江寂野注意到了陸蔓的變化,沒再繼續說下去,而是問她:“所以,你來找我,就是為問我有沒有哄你睡覺?”
“是,也不全是。”陸蔓擡起了眸,重又看向了江寂野,說道,“我想讓你再哄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