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陸蔓霎時就是一怔。

那正望着她的人,好像是……江寂野?

兩人之間隔着不短的距離,也隔着來往穿行的游客。陸蔓看不太清那人的臉。

但那在人群中,分外醒目出挑的高大身形,不是江寂野,又是誰?

不過,他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

陸蔓一瞬覺得自己眼花,向上輕推擋眸的帽檐,眼睛合閉了下,又睜開。

那人沒就此消失,還在原位,只是動作變了,從面向她,轉為了背對她,像是要走了。

陸蔓這麽想時,就見那人邁出了步伐,走開。

可走沒幾步,又見一個女生,斜刺裏小跑向他,攔住他,嬌态可掬地跟他說起話來。

而與此同時,剛才那位說要請陸蔓喝飲料的男生,拎了兩瓶冰鎮飲料,快步跑着,沖回到了她身前,擋住了她視線。

她稍擡了點眸,看着男生。

男生臉上堆起滿笑,擡手,将飲料遞給她,說:“一瓶維生素飲料,一瓶果汁,都給你,留着慢慢喝。”

男生很熱心,也很熱情,但陸蔓态度依然如故,冷淡拒絕:“我不需要。你還是留着自己喝。”

“你這樣一直站在這裏畫畫,被太陽照着,被海風吹着,怎麽可能不需要水。收下吧,沒關系的。”

男生又把手往前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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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瞥了眼他手裏的水,還是說:“我不需要。如果需要,我會自己買。”

“我都買來,你何必要自己買。收下吧,我又不是什麽壞人。”男生還是道。

陸蔓覺得自己該說的話都說了,已不想再說什麽,轉過身,面向畫架。

她要繼續畫畫了。

男生沒放棄,移步,到她旁邊,說:“我真不是壞人,也沒惡意,就單純看你畫畫挺辛苦,送瓶水給你。”目光偏向畫架,“你畫得好好,是美院的學生嗎?哪所美院?大幾的學生?”

連珠串似的問話,讓陸蔓輕蹙起了秀眉。

陸蔓沒注意到,當她轉身時,另一端的男人也轉了身,又朝她這裏看來。

而且緊接着,他也蹙了眉,看着在她旁邊繞的男生。

他眸光一沉,良久,終于邁開了步,不過不是離開,而是朝着陸蔓走來。

跟他搭話的女生疑惑:“你不是在往這邊走嗎?怎麽又去那邊。”

他沒理會她,徑自走去。

陸蔓也沒再理會身旁的男生,執起畫筆,沾上顏料,落向畫布。

男生沒走,看陸蔓畫畫,看了陣,又問說:“不能告訴我是哪個學校的嗎?我也有朋友是美院的。你告訴我你是哪個學校,說不定你們會是校友呢。”

男生話音未落,眼前忽地暗下來。

一團影,像陰雲一樣,罩住了他。

他側眼睛,去看,發現原來有個人站到他旁側,低垂着一雙冷眸,看着他。

那人很高,擋住了光,身影就罩在他身上。

而且那人臉上沒表情,冰冷冷的,兼之身材壯闊,男生不由得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吞了口唾沫,嗫嚅說:“你,你好。你為什麽看着我,有事?”

“沒事。”對方聲線冷冽,吐出這兩個字。

而陸蔓一聽到這聲線,畫筆便頓住了,緩緩擰轉過身體。

一個高大的身影便一寸寸映入她眼簾。

沒錯,就是江寂野。

她揚擡頭,看向江寂野雕刻般側臉。

江寂野冷然看着男生,悠然反問他:“那……你有事嗎?”

男生悻悻地說:“我,我沒事。就是給她送瓶水。”

“她似乎不太想要你的水。”

“哈,是,是的。我正準備走,準備走。”男生實在抵不過江寂野傳來的壓迫感,放棄了想和陸蔓搭話,以及要聯系方式的念頭,讪讪地離去。

陸蔓掠一眼終于走掉的男生,又看向江寂野,說道:“你這人還真的是,雖冷面,但熱心啊。禁不住地就想要幫別人。”

江寂野轉過來,幽深的眼眸籠向陸蔓:“你如果還和以前一樣,嫌我多管閑事,我也可以把那人再叫回來。”

“你認出我了?”

“為什麽認不出?”

“我戴着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挺嚴實。”

“看身形和畫畫的姿态,就能認出。”江寂野道。

“也是。我看你的身形,也能認出是你。”陸蔓道。

江寂野眼底浮掠過一道隐隐的光,說:“是嗎?”

陸蔓沒注意到江寂野眼底的光,淡聲說:“畫了你幾個月,觀察了你幾個月,怎麽可能認不出。”

江寂野緩慢點了下頭:“哦,這樣。”

“你從什麽時候認出我的?”陸蔓又問,“剛才我看到你在看着我,可過了會兒,你轉身走了,你那時,是不是沒認出是我。”

當然認出。江寂野來到這片海灘,在看到陸蔓的剎那,一眼就認出了她。他凝固住,看了她許久。只是,她專注于畫畫,半分沒察覺。

後來,跑來一個男生和她搭話,他也目睹了全程。

當時,他就想走過去的,可見男生又走了,他忽然又想,還是不要打擾她了。他已如願找到了她,見到了她,也知道她過得不錯,該離開。

可不知為何,步伐邁出幾步後,就再邁不動,像有什麽絆住了他。

他禁耐不住地,又轉回了頭。他知道是什麽絆住了他。

這些他都沒說,轉而對陸蔓道:“一開始沒認出,後來要走,不經意回了下頭,覺得好像是你。就走了過來,走近後,認出,果然是你。”

“我乍看到你時,倒是認出了你,就是沒敢确信,怕看錯。”陸蔓道。

江寂野忽然很想問她“你希望自己看錯,還是沒看錯”,可他沒問,只是道:“沒看錯,是我。”

接着,他又似不經意地道,“感覺每次見你,你都在被人搭讪。”

陸蔓揚擡着頭,看着江寂野,帽子有些想掉,她幹脆摘去帽子,眼鋒沒了遮擋,掠向江寂野,說:“你不也是?剛才我看到有個女生,在和你搭話。”

“你看到?”

“這話說的,我又沒瞎掉,怎麽會看不到。不過,這個倒不重要。”

“不重要……”

“我倒是很想問問你,你不是在阡溪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相隔這麽遠。”

“我來這裏……”江寂野頓了頓,說,“工作。”

“工作?還是做建築工的工作?”陸蔓随口問。

江寂野順陸蔓的話,含糊地嗯了聲。

“就在這附近工作嗎?”

江寂野又嗯了聲。

“那也挺巧的,你竟然會到我家鄉這邊來工作。”

“是啊,挺巧。”其實一點也不巧,這裏遠近的海邊,他幾乎都去過了,但他還是展現出些驚訝的神色,說道,“這裏竟是你的家鄉?那你家,就在這附近?”

“那邊。”陸蔓順海岸線,往西南方向一指,說,“我家在那邊。”

江寂野循陸蔓手指看:“這麽近。”

“看着近,實際不近,這海邊可沒有直通的路,要繞。二十多分鐘車程吧。”陸蔓說着,轉向自己的畫架,揚起畫筆,又要接着作畫了。

跟江寂野久別後的寒暄,也到此結束。

這已經算是她和別人聊過的,最長的寒暄了。

江寂野見狀,便不再說話,但也沒離開。

他擡頭望了眼天空,天空是湛藍的,飄浮着幾縷波紋般的流雲,雲邊是閃照着白光的太陽,很是明媚。

天空下的海,也是湛藍的,盡頭處,天和海連成了一片。

海天一色,像極一幅飽和度甚高的油畫,美不勝收。

這許多天來,他一直挨個到各處海邊游逛,但他都沒有賞海的情致,今天突然就有了這情致。

“真美啊。”他說。

陸蔓看他一眼,說:“你今天不用工作?”

江寂野轉過來,對她道:“今天我休息。”

“所以你就跑來看海了。其實這片海,是個漁村碼頭,不是開發得特別完善的景點。”陸蔓邊勾動畫筆,邊說,“你想看更美的海,可以往北邊走,那裏有黃金海岸。游客更喜歡去那裏。”

“這裏已經很美,最重要的是這裏有……”說到此處,忽頓住,改口,“有原始的碼頭,和各種漁船。”

“而且還不收門票。”陸蔓接着他的話說下去,“可以不花錢看海。”環向四周來往的人,“所以常有人不嫌偏,不嫌設施不完善,跑到這裏來。”

“嗯,能省錢。”江寂野附和。

陸蔓又不說話了,又專心于畫畫。

頭頂的太陽漸然西沉,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

江寂野往海邊,沿沙灘走了一圈,回來,問陸蔓:“我要去吃東西,你餓不餓?”

餓倒是餓了,但陸蔓不想停下作畫,只道了聲:“嗯,你去吃吧。”

“你呢?”

陸蔓看眼太陽:“太陽快落山,等太陽落山,我回家時,會在路上尋吃的。”

“太陽落山……”

聽罷陸蔓的話,江寂野滞住,去看那由白轉成橘紅的太陽。

等太陽落山,她就要走了。

那他,也就該走了。

陸蔓注意到江寂野半晌沒動,問他:“你怎麽不去吃飯了?”

江寂野不顯波瀾地說:“我突然發現夕陽很美,等看過夕陽,再去吃。”

“今天的夕陽還不算很美。”陸蔓揮着畫筆,淡淡地說。

“是嗎?我覺得已很美,可能是我比較少見到海的緣故吧。”說完,江寂野不再說話了,也不知可再說什麽。

陸蔓也不再說話,畫筆揮動的速度加快,抓緊這日暮最後的時段,多畫幾筆。

等太陽完全消失,不見了天光,她才放下了畫筆,開始收東西。

“我估計你不需要幫忙。”江寂野将視線從海波上收回,看向陸蔓。

“是的,不需要。”陸蔓娴熟地收好了所有東西,拎在手中,“好了,我要回去了。”

江寂野默了半刻,說:“嗯,你回去吧。”

“你呢?你不回去?”

“回。我過會兒就回。”

陸蔓疲憊了,聲音和神态都變得慵懶懶的:“好吧,那再見。”

“再見。”

陸蔓掠過江寂野,拖着步子,向自己車子走去。

這裏沒什麽正規停車場,陸蔓把車子停在了幾間房子後面的空地上。

到車邊,把畫箱那些放進後備箱,之後,坐上駕駛位,開車駛離。

江寂野沒有回頭去看,只是在原地定定地站着,眼睛看向前方愈漸渺茫的海。

心中的什麽也變渺茫了。

她對他,沒有他預想中那般冷漠,卻也不多熱情,而且她又利落地走了,不過這次,她說了再見。

再見……

還能再見嗎?

江寂野回了酒店,在窗邊的單人沙發上枯坐。

位于海邊的酒店,窗外即是海。

他就望着那海,久久望着那海。

這一夜,他沒睡着。

他覺得自己變貪心了,想着只見陸蔓一面,就足夠。

可見到她後,發現,只見一面是不足夠的。

他還想見到陸蔓很多很多面。

昨天,陸蔓要離開時,他都想沖上前,攔住她車子,不讓她離開了。努力壓制了自己,不回頭去看,才最終讓自己沒那麽做。

他擡手,扶着隐隐作痛的額角。

覺得自己完蛋了。栽了。還栽在一個并不喜歡他的人身上。

這叫什麽?單相思?

好像是的。

自己喜歡別人,而別人并不喜歡自己,就叫單相思。

還是沒有結果的單相思。

陸蔓豈止是對他不感興趣,還對戀愛也不感興趣。

對她而言,最重要的只有畫畫。

自己是無論如何,都擠不進她的生活的。

算了吧,不要再沉陷下去,否則會無法抽身。

離開。

最明智的做法,是現在就離開,不要再見她。

江寂野霍然站起,去收拾行李。

拎上收好的旅行包,下樓退了房,出離酒店,直奔車子,坐進去,毫不猶豫地發動。

可當車子即将駛出榆林市時,他又開始猶豫了。

有股力量在拉扯他,讓他減緩了車速。

他擡頭看了眼天空。

今天的天空格外陰沉,大團的黑雲層層疊疊地聚集。

恐怕是要落雨了。

陸蔓還在那處海邊畫畫嗎?

即将下雨,她不會傻傻地還在畫吧。

不過,恐怕她就是這麽傻,或者說“癡”,下雨了也還要畫,給畫打傘,自己不打,就在雨中畫,畢竟他是見識過的。

他“多管閑事”般地開始擔心了。

駛到前方路口,他沒依照出城方向直行,而是轉了彎,往回走。

改導航,改為昨天的碼頭沙灘。

還沒到,雨已落下。

等車開進那村裏,他在一個超市旁的空位停了車,跑進超市,買了把傘。

撐着傘,擋住噼啪落下的雨,步往沙灘。

到達昨天的位置,發現陸蔓并不在那裏,他松了口氣,同時,內心也空落了一下。

為她不在,松了口氣,也同樣為她不在,變得有些空落。

真是矛盾。

面對她,他總有這種矛盾的心緒。

比如想着不找她,卻又費盡心思找了她。

比如想離開,最終又沒離開。

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和感受。

第一次。

哎,他嘆了口氣,搖搖頭,不僅對她一籌莫展,也對自己一籌莫展。

黑雲滾滾,像巨大的黑色羽翼,将天空和大海,都遮掩在了沉沉的暗影之中。

天空成了黑灰色,海也變成黑灰色。

雨在落,海波在随風狂湧,湧起灰白色的浪花。

這一切,都很有種世界末日的味道。

不知為何,江寂野突然就很想放下傘去,讓雨水澆自己一通。

或許這樣,才能讓自己清醒起來。

而自己其實是清醒的,一直都清醒。

他又嘆了口氣,擡頭,去看天空和雨,幾縷雨絲,拂過了他面龐。

他又低下頭,去看海,再看一眼,就離開,他想。

可這一眼看去,他就無法離開了。

他看到一旁的海岸邊,有個人影。

纖麗的缥缈的一個人影,穿一襲黑衣,在黑雲的籠罩下,不真實,很像是個虛幻的影子,風一吹,就要消散。

江寂野大踏步,跑下碼頭,跑向那個影子。

像真怕她消散一般,用最快速度,趕到她身畔。

風有些大,直往耳朵裏灌,陸蔓又專注于筆下的畫,沒聽到有人靠近了自己。

直到他來到近旁,開了口,她才看向他。

他說:“你怎麽不走,還在畫畫。”

“哦,江寂野,是你。”

他聲音透出急切,但她的聲音還是淡淡的。

她還淡淡地問他:“你怎麽又來這裏了?”

她一只手執着畫筆,另一只手按住壓在畫框一角的傘,兼按住畫箱,不讓它被風吹倒,發絲和衣服悉皆被雨水打濕,看起來有些狼狽,聽起來卻并不狼狽,還很閑适。

江寂野把自己手裏的傘斜向她,随便編了句話,說:“我今天還休息,就随便來轉轉,沒想到又遇到你。”

“我也沒想到。”陸蔓擡頭看了眼傘,說,“不用給我撐,你知道的,我喜歡淋雨。”

江寂野蹙了蹙眉。

可淋雨之後,會生病。

這句話他沒說,知道說了也沒用,她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只平淡道:“我正好覺得此刻的海,很震撼,想站在這裏看海,順便給你撐。”

“是的,很震撼。”陸蔓目光落向海,喃出這麽一句,便不再說話了,将目光轉回到畫布,又飛速地開始作畫。

沒閑暇多說,得用最快速度,把翻滾的海濤,和翻滾的烏雲,捕捉下來。

她漸漸忘了時間,也忘了江寂野的存在,只顧畫畫。

畫了近三小時,總算畫完,她停筆轉眸,才發現,江寂野竟然還在。

“你為什麽還沒走?”她意外。

江寂野:“……這話,怎麽有點熟悉。你好像說過。”

“我說過?”

“說過。”江寂野想起,“以前在阡溪村,酒吧你被長頭發男人纏住,我幫你解圍,你卻問我為什麽還沒走。今天也是一樣。

一開始,我是順便給你撐傘。後來見雨變得有些疾,不忍心放你一個人在這裏,就繼續給你撐。總之,也算幫了你,你是不是該對我說聲感謝,而不是問我為什麽還沒走?”

稍一頓,輕然挑了挑眉梢,“相識一場,換成你,你會忍心?”

陸蔓:“……”

她一愣,道:“我就是覺得意外,随口問了一句,怎麽勾出你這麽多的話。好了,不用再撐。”陸蔓把傘推向江寂野,“搞得我又要欠你人情。”

說着,她拿開壓在畫框一角的傘,收起畫框,緊接又收起畫箱那些,往車的方向走。

走出幾步,回頭,對還在原地的江寂野道,“撐傘,謝了。雖然我不需要。”

江寂野:“……”

她就不能只說個謝了?

來這裏根本是個錯誤的決定。

“走吧,我請你吃飯,作為答謝。”陸蔓又道。

江寂野猛轉頭,看着陸蔓,再度:“……”

來這裏,或許是個正确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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