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一碗牛肉面下肚,陸蔓內心也變得更平靜了些。
如果她媽媽不再來找她,她的心緒,應該會漸漸地回歸平靜。
可她媽媽又來了,很快就來了。
吃畢飯,江寂野繼續造亭子底座,陸蔓則端了杯咖啡,坐在門廊。
門廊上的燈光照耀着。
陸蔓慵懶懶飲着咖啡,看着随夜幕漸然變沉黑的海。
四周圍寂靜無聲,只有海濤聲,和江寂野壘磚時,磚石碰撞在一起的清脆敲擊聲。
陸蔓視線從海移開,看向江寂野。
一襲黑衣的江寂野身上,一半蘊着光,一半陷在昏昏的暗影裏,光和影把他構造得像一幅黑白調的精巧素描畫。
雕刻般的側臉,是這幅素描中最紮眼的一筆。
陸蔓不覺盯着他的側臉看。
剛凝眸,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高跟鞋的鞋跟,踩在新鋪就的石板上,發出篤篤篤的,令陸蔓覺熟悉,也覺刺耳的聲響。
陸蔓不用看,就知道是她媽媽。
她媽媽踩着步伐,來到了她旁邊,依然沒有問候,沒有關心,觑向牆邊那眼熟的袋子,再看眼袋子裏的東西,哎呦了一聲說:“蔓蔓,四萬塊的東西就這麽放在外面嗎?都蒙了灰。你真的不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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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冰凍的目光掠向自己媽媽:“我說過不收,就不會收。”
“收了又不會怎樣。”陸蔓媽媽嗔視陸蔓一眼,“這孩子怎麽這麽軸。”
陸蔓冷淡收了目光,轉回前方。
陸蔓媽媽李穎靠近些女兒,笑了,又說:“那天我走了之後,你那同學小秦不是正好在我前面走嘛,我就叫住他,和他一起走。”
陸蔓心道,那是正好?還是你有意。
“我順便搭了小秦的車,你猜我發現了什麽。”李穎如絲的媚眼,閃着亮光,看着陸蔓。
陸蔓沒興趣問,但李穎很有興趣說,于是說道,“小秦的車,是一輛高檔車,還有專門開車的司機。小秦還很謙虛地說,是他爸爸的車。你知道這又意味着什麽嗎?”
陸蔓還是不感興趣。
李穎接着道,“意味他的家庭,可不一般。他還挺低調,并不把車子開進村來,只停在村口。人也禮貌,阿姨前阿姨後地叫。還很細心周到,我上車下車,都主動幫我拉車門,不嫌遠,把我送到地方,才離開。”
陸蔓已生不耐,冷聲道:“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陸蔓知道自己媽媽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一定是有事,才來找她的。
李穎展開了笑容,對陸蔓說:“媽媽來找你,一是為了看看你。我們母女倆很久沒見面了,我很記挂你的。”
陸蔓忽略掉她虛僞的示好,等着她說二。不過這二,陸蔓大致已猜到。
李穎說完很記挂你,停頓幾秒,露出副惹人同情的表情,說道,“二呢,媽媽經濟上遇到點困難,你能不能……支援媽媽一些錢。”
陸蔓冷冷勾起了唇。自己猜的果然沒錯。
除了錢,她們之前還有什麽其他維系嗎?
“我沒有錢。”陸蔓早厭倦當她的提款機。
“怎麽會……”她媽媽差點原形畢露,聲音變的尖細,像反應過來,歸于平柔,說,“沒有錢呢。你一幅畫,随随便便就能賣不少錢,你又剛辦了畫展。”
“我的畫展沒賣出畫。”陸蔓平淡道。
“啊?沒賣出畫?”李穎驚訝。
“你沒看網上都在說我江郎才盡了嗎?誰還會願意買我的畫。”陸蔓沒說,是她并不想賣。這批寫生畫,她都不打算賣。
李穎并不關心女兒是否真的江郎才盡,又是否因江郎才盡陷入了痛苦或困頓,她全然想着自己的所需:“那也不該一幅也賣不出啊。三十多幅畫呢,一幅也賣不出?如果降價呢?你不要把價錢咬得太死。”
陸蔓只覺可笑又無語。
“賣不出。”陸蔓不想說太多,淡冷吐出這三個字。
“那……你以前賣畫的積蓄呢?”李穎又問。
“積蓄?我早沒什麽積蓄。”陸蔓淡淡說道,“但凡你關注過我,就該知道,我已經很多年,沒辦過畫展,自然也沒賣過畫。沒收入,全靠積蓄過活。買顏料又特別費錢,早把積蓄花得七七八八。要不然,我會出來辦畫展嗎?”
“你沒積蓄了?那還買那麽多顏料作什麽。”聞言,李穎皺起臉來,睨向院子,尖刻道,“還花錢建院子。”
轉回來,聲調越來越尖酸,“人小秦送你顏料,你還不要。故作清高!”
“嗯,我故作清高,我也沒錢給你,請你走吧,不送。”陸蔓冰冷道。
李穎意識到自己話過頭了,她目的是錢,不能跑偏,拉回,露出歉然表情,說:“媽媽一下有點心急。不該那麽說,跟你道歉。你原諒媽媽。我這不是嫌浪費嘛,尤其那顏料套盒,那麽貴的東西。”
“我會找機會還給他。”陸蔓道。
“別還啊,給我。”李穎脫口說。
“給你?你要拿去變現,拿別人的東西去變現嗎?”
李穎似乎也覺不妥,以後還想和小秦拉近關系,賣掉他送的東西,被知道,顯尴尬。
她忙說:“不該拿別人的東西變現,我知道的。我主要是太需要錢,有點病急亂投醫了。”
說着,表情變得傷愁,“我是真的遇到困難,真沒有錢了,下頓飯,在哪裏吃都不知道,所以才來找你的。我沒有辦法了。
蔓蔓,你幫幫媽媽,你就算積蓄不多,也多少還有點吧。”
她蹲身,手覆在陸蔓擱在膝上的腿,眼中含淚,看着陸蔓,聲音帶哽咽,“媽媽是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你不能幫幫媽媽嗎?算媽媽求你,好不好?”
陸蔓顫了下,看向母親。
有兩行清淚從母親眼中淌出。
她看着那兩行淚,凝固,沉默。
她的媽媽也沉默,只覆着她的手,輕輕晃了晃她。半晌,見她還是無動于衷的模樣,她媽媽的淚水穿成了珠線,嘆了口氣,說:“好吧,你不幫我,我也沒有辦法,我只能再去求別人,總歸會求到的。”
她撐着自己膝蓋,艱難起身,差點要摔倒般晃了下,擦拭眼角的淚,轉過身,凄凄慘慘走下了臺階。
陸蔓看着母親背影,終究還是不忍,叫住了她:“我再幫你最後一次。”
她站起,轉身,進了屋子。
她不知道,在她轉身後,她媽媽臉上露出了怎樣喜悅得意的表情。
她媽媽吃準了自己這女兒,嘴硬心軟。
片刻後,陸蔓走出,交給母親一個袋子。
裏面裝着三萬塊錢現金。
她之前取了五萬,給了江寂野一萬兩千,平素買菜開銷,也花了些,現在還剩三萬多。
三萬的整數,給母親:“這是我取出來,建院子的錢。你用來過渡,盡快找個工作做,才是長久。以後,不要再來找我要錢。我沒有錢了。”
李穎沒應陸蔓的話,看了看袋子裏的錢,心說,一下拿出三萬現金,這不有錢嘛,還說自己沒錢。
只三萬,還是有點少,不過先這樣吧。
她拎好袋子,笑笑,說:“謝謝女兒了。那媽媽走了,再見。”
再見?陸蔓倒希望再也不見。
她媽媽說罷再見,朝她擺擺手,踩着高跟鞋,搖曳生姿地走了。
留陸蔓在原地站立良久,吹了良久的風,回了房子,再度轉進畫室。
心緒又開始煩亂,只能靠畫畫來緩解。
江寂野無聲地将目光投向陸蔓回屋的背影。他全程聽到了母女兩人的對話,察覺出了陸蔓媽媽的不對勁,也覺出這對母女關系的不對勁。
他也察覺出,陸蔓因為她的媽媽,情緒也突然變不對勁起來。
只是一種直覺,江寂野不敢确信。
收工後,他進屋洗澡,經過畫室門,忍不住停步,默了半刻,隔着門,問門內的陸蔓:“陸蔓,你,有沒有事?”
“為什麽突然問我這個。”陸蔓慵倦清冷的聲音傳出,“我沒事。我能有什麽事。”
江寂野意識到,但凡問陸蔓有沒有事,她向來都是說自己沒事的。
可她真的沒事嗎?
他表示懷疑。
陸蔓狂亂地塗畫着,很累了,回房間躺一會兒,起來,又繼續畫。
畫到午後,顧逸航來了。
陸蔓在北華這邊的畫展結束,他該去海亭市籌備接下來的畫展了。臨行前,過來和陸蔓告別。
跟陸蔓随意聊了聊近況,又聊海亭畫展要怎麽布置的事。
兩人說了會子,江寂野知道,以他為模特的那幅油畫,也被拿去展了。他加入,說了一句,不要在我的那人物畫上透露我的名字,也不要對外宣傳我,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當了油畫模特,會尴尬,也會影響到我本職工作。
顧逸航表示理解,江寂野不願走職業模特這條路,只想做自己的建築工工作,那如果被工友知道,他當過人體模特,估計會被議論,被用異樣眼光看待。
顧逸航點頭,答應了江寂野。
而陸蔓那邊,也想到了一件事。她把秦銳送的奢侈顏料交給顧逸航,讓他替她還給秦銳,也讓他轉告秦銳,不要再來找她了。
顧逸航看了牌子,又看過內容物,啧了聲:“送這麽貴的東西。被我說中,秦銳還真對你餘情未了。”說罷這句,他又喃了句,“為什麽要這麽執着呢。”
執着也要分人,對陸蔓執着,白費力氣。陸蔓這個人,哪怕對方再喜歡她,只要她不喜歡,就一丁點機會也不會給對方留,很爽利果斷。即便是朋友,她也會直接和對方斷掉,連朋友也不做。
顧逸航從沒見過誰向陸蔓表白,成功過的,執着地再表多少次白,都不會有用。
而顧逸航也從沒見陸蔓喜歡過誰,她只喜歡畫畫。
哎,秦銳也了解陸蔓性格的,為什麽要想不開呢。
不要想不開。
顧逸航想着這些,拿上東西,返回北華。
到北華,久違地聯系了秦銳。
得知秦銳在某美術館,過去把東西交還給秦銳,将陸蔓的話轉告,便在秦銳失神的怔愣中走了。
他回了畫廊一趟,拿東西,又回家,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去往了海亭市。
熬了幾場夜,加班加點,在老板定的“趁熱打鐵”的最後期限,把展場全部布置好了。
聯系陸蔓,在開展前,讓她過來最後檢覽了一遍,稍改動了幾處地方,翌日,畫展便開幕了。
畫展主題為:時間到底存不存在。這還和北華那邊是一樣的。
展一開幕,也跟北華一樣,同樣的人潮湧動。
不過,陸蔓沒欣賞自己畫展的盛況,就回了榆林,繼續畫自己的畫去。
之前擱下的家鄉寫生,重新拾起。
她畫着畫,不知道網上有關她的話題,比北華那場展還要熱鬧。
看過畫展的人反饋:【陸蔓不管寫生畫,還是抽象畫,畫得都很好,尤其幾幅大幅的抽象畫,很震撼,哪是江郎才盡的樣子哦】
【對對對,畫得很好。還有好多幅印象派的畫,我超喜歡。我沒錢,如果有錢我都想買一幅回家了。】
【我也,畫得太好了。事實證明,人家沒江郎才盡,人家只是在探索研究各類畫派和畫法吧。】
【只有我喜歡那幾幅超寫實的人物嗎?那些人物畫得也太逼真了吧,感覺下一秒,他們就要從畫裏走出來一樣】
【我,我喜歡。我特喜歡那幅在奔湧的黃河水邊,一位淳樸慈愛的母親,懷抱自己襁褓中孩子那幅畫。母親河加母親,太有力量了,能直擊人心,我一看到那幅畫,就莫名其妙地哭了。】
【我喜歡放羊牧童那張,牧童的眼睛,特別純淨】
【我喜歡農民那張,滿身泥濘的滄桑,和臉上那些被歲月雕刻下的溝壑,像他耕耘的黃土地一樣,充滿了厚重的故事感。】
【那個,只有我喜歡那張超寫實人體畫嗎?那健碩漂亮的肌肉線條,充滿力量美感,讓我根本移不開視線。】
【我也喜歡。那光影,還有真實到能看到血管的皮膚紋理,我都喜歡。好想買下這幅畫哦,有沒有人能告訴我,要多少錢】
【估計不便宜】
【模特身材太好了,像雕塑。】
【啊,我也覺得像雕塑。肌肉線條真的好漂亮】
【這模特是誰啊。畫家沒畫他的五官,就只畫了個臉部輪廓。好想知道他長什麽樣哦】
【也有可能沒有模特吧,是畫家憑想象畫的】
【是嗎?有沒有知道內情的,來說一說。】
【就算是憑想象畫的,也好看,畫得太棒了】
【我覺得是有模特的,不然怎麽畫出這麽細致的皮膚紋路的。】
【我也覺得有,這種真實度,不像是憑想象畫的】
【所以這個模特到底是誰啊,想知道,求】
随着網上關于這幅人體畫,還有關于模特的讨論越來越熱烈,現實中,去實地觀看這幅畫的人也越來越多。
所以,就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
畫展現場,每幅畫前的人流,都還算比較平均,可一到那幅人體畫的區域前,陡然增加了幾倍多。
把那幅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顧逸航看着這一幕,不由得感嘆陸蔓有眼光,選中了個身材無可挑剔的模特。
同時感嘆自己也挺有眼光,看出江寂野有火的潛質,邀他往職業模特方向發展。只可惜,人家不願。
顧逸航除了關注現場狀況,有時間,也會看網上評論。
他注意到,質疑陸蔓江郎才盡的少了。
評論江寂野那幅人體畫的多了。說好看,說有力量感,說健美協調,說像雕塑一樣很富美感的,都有。
還有……
“我去,不雅,低俗,暴露。”顧逸航刷着評論,看着這些字眼,眼睛大了又大,找到源頭,“秦方圓,又是這個人,他怎麽這麽閑。”
顧逸航看着這位知名藝術評論家寫的新文章,氣不打一處來。
“啊?說模特幾近赤身,畫這種東西,還展出,根本就是低俗。我的天,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只有低俗的人才會看什麽都低俗好不好。
還說陸蔓這麽做,是低端,無恥搏話題之舉。我去,到底誰無恥,誰在搏話題。”
顧逸航目眦欲裂,繼續看下去。
文章後半段說陸蔓沒實際能力,僥幸成名,無以為繼,就只能靠展出人體畫,試圖翻紅,搏眼球,來維系自己即将踏入末聲的職業生涯。畫這樣的人體畫,根本傷風敗俗。
“媽呀,小詞兒是一個一個地拽,傷風敗俗都出來。為什麽什麽人都能當藝術評論家啊,還有這麽多贊他,附和他的,太魔幻了。”
顧逸航快被氣死,忍不住打電話給陸蔓,噼裏啪啦吐槽了一通。
陸蔓這才知道,自己畫的那幅江寂野的人體寫生,被人說成低俗。
說她江郎才盡,說她畫得不好,說她沒實力或者只是僥幸成名的而已,等等等等,她都沒甚所謂,情緒也沒産生過什麽波動。
但說人體寫生低俗,說她傷風敗俗,她秀眉就凝重地蹙緊在了一起。
人體寫生,明明是藝術,卻被說成了低俗。人的肌肉和骨骼,是這世上最原初的美,多少大師都描繪勾畫過這些美,用紙和筆,用大理石和刻刀,用鋼鐵或是泥塑。
陸蔓不禁想問,那到底什麽是藝術。這也是陸蔓爸爸曾無數次喃喃問過的話。
到底什麽,才是藝術!?
畫寫實寫生,被說學院派,只有技巧沒有創造力;畫抽象畫,被說不過鬼畫符般地瞎畫,糊弄人而已;畫人體,又被說低俗。
為什麽會這樣。
陸蔓想起自己的爸爸,也飽受過這樣的批評。
他明明是一個很好,很優秀的風景人物寫實畫家,他認真對待自己的作品,練技藝練得不休不眠,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可不管他賣畫還是想展畫,都要被貶損一通,說他的這種寫生畫,沒人會想要,一文不值。
嘔心瀝血畫出的東西,卻被說成一文不值。
眼前是沉暗的夜,陸蔓坐在門廊,握着電話,心中也似黑夜般沉暗,出着神。
正這時,熟悉的刺耳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伴随着一聲矯揉的呼喚:“蔓蔓。”
陸蔓閉了閉眼,她又來了。
這回,還帶了伴手禮過來,一個白色印花紙袋,裏面裝着一盒油畫顏料,還有幾支畫筆。
陸蔓媽媽遞給陸蔓,笑笑地說:“媽媽給你買了些顏料和畫筆。肯定沒有小秦送的好,不過也是媽媽的一份心意。”
她說着話,注意到牆邊空了,說,“哎呦,你是想開了,把小秦的東西收進去用了嗎?對的,就是要這樣嘛。”
陸蔓沒接媽媽送的“禮物”,冷淡道:“沒收,還給他了。”
“還給他?哎呦,你怎麽這麽傻呢。”
“嗯,我就是傻。你的東西我也不想收,你拿回去退掉吧。”拿人手短,陸蔓明白這個道理。
“媽媽的東西也不收啊。”李穎直接放下,說,“媽媽特意給你買來的,別辜負媽媽的一番心意。”
陸蔓聽她一口一個媽媽,聽得可真是刺耳啊。
李穎看向院子。
院中已搭起了個亭子的框架,不過不見那個工人,這麽晚了,應該下班。
沒有旁人,她也正好能說自己想說的事。
先鋪墊一下,她說:“你還要建個亭子啊。這亭子,看框架,能看出,還挺好看。诶,對了,”
她轉回,看自己女兒,“我在網上看到,你在海亭市那邊,也辦畫展了?還是個挺大型的畫展。網上讨論度好高,大家都在說,想買你的畫呢。感覺你要翻身了,女兒,說不定能重回巅峰,一幅畫賣個百萬。”
陸蔓聽她叫女兒或者蔓蔓,也覺刺耳。
“我幫你算了一下,你正在展的畫有六七十幅,按每幅賣百萬的一半,五十萬算,賣六十幅,你就能賺三千萬了。即便一幅只賣二十萬,那你也能成千萬富豪。我的女兒真是太棒了。”
陸蔓霎時繃緊了弦。她媽媽又誇她了,這意味着不會有好事。
果然,她媽媽頓了頓,說道:“蔓蔓,你接下來要有錢了,能不能再支援媽媽些錢。”
她媽媽就像螞蟥,聞着血的味道,就來了。
陸蔓冷然道:“我不是已經給過你三萬。”
她母親撇了撇嘴:“哎呦,三萬才多少錢,不經花的,已經花完了。”
“三萬才多少錢?三萬在我不買顏料、畫具,只生活吃飯的情況下,能花一年。你居然半個月,花掉了三萬,還說不經花?”陸蔓眼中結了霜,冰凍地看着自己母親。
“三萬花一年,你也太誇張。這随随便便一花,就沒了。”李穎撇嘴說。
“既然這麽不經花,那你就去自己賺。我上次給你錢的時候,已經說過,我不會再給你錢。”
她母親陪着笑,說:“那不是你沒錢狀态下嘛。現在不同了,你現在有錢了。”
她話音落下,陸蔓剛要啓唇,忽然屋內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李穎正站在門口,就看向屋內。
她看到一個高大男人,從浴室走了出來,只穿着條褲子,沒穿上衣。
江寂野洗過澡,穿上褲子,正待穿上衣,低頭看了看自己 ,索性放下了上衣,走出。
上次誘惑失敗,這次再試一次。
驗證一下自己這身材練的,成效如何。
就說拿進去換穿的上衣,不小心打濕,這樣應該會比較自然。
卻沒曾想,一出浴室門,沒和陸蔓面面相觑,倒和陸蔓媽媽對上了視線。
兩人俱是一愣。
陸蔓媽媽眼睛睜大,随後驚道:“蔓蔓,他是誰?”
陸蔓轉頭,看了一眼,淡淡道:“他是誰,與你無關。”
陸蔓媽媽打量着江寂野,覺得他的臉有些熟悉,忽然,她想起來了:“哦,他是給你建院子的雜工。他為什麽在你家洗澡,還,不穿衣服。”
猛然轉向陸蔓,聲音變得有些尖厲,“你不要告訴我,你跟這麽個雜工,實行同居了。你是不是沒有腦子,拒絕了個高富帥,卻選擇一個雜工。”
江寂野聽到同居兩個字,蹙起了眉,覺得陸蔓媽媽說這詞時的語氣,充滿了輕蔑和嗔責。
他不想陸蔓被這樣認為,剛準備解釋,聽見陸蔓幽幽冷冷說道:“我有沒有跟他同居,和你有關嗎?還有,別一口一個雜工地叫,他是我朋友。”
朋友兩個字擲地有聲,竟讓江寂野的心随她話音顫了顫。
陸蔓把他當朋友了,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又近了一些。
而且,陸蔓在維護他。
“對我的朋友,請你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尊重。”陸蔓語氣加重,透出帶威壓的鋒利。
“哦,朋友。”李穎譏嘲地笑,“你會為一個朋友,這麽跟媽媽說話?我看不止是朋友吧。是,他身材是不錯,臉也不錯。但臉能當飯吃嗎?身材能當飯吃嗎?我當初就是看你爸爸長得好看,才嫁給他的,結果呢,他空有一副好皮囊,連家都養不了。”
陸蔓霍然站起,一雙結冰的眸子瞪向李穎,冷透了的聲音道:“我爸爸,你還有臉提我爸爸。你配嗎?”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我怎麽不配。”
“你怎麽不配?問你自己!”陸蔓的聲音又冷寒了幾分,“他那麽愛你,你是怎麽對他的。到現在了,你居然還有臉指責他養不了家。他拼命畫畫,各處求告,賣畫,就是為了養家。除了畫畫,他還去當老師,教別人畫畫,有時還要兼多份工。二十年前,一個月賺兩千多塊,怎麽養不起家!明明是你想要的太多!”
陸蔓笑了,凄怆地笑了,“你的欲望是填不滿的,我該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就不該對你有一丁點的心軟。
那我今天就明确告訴你,我有錢,但從今往後,我一分錢都不會再給你。”
李穎眼中一瞬閃過道惡毒的寒光,可下一秒,她軟下來,半嗔半笑地說:“你這孩子,怎麽跟媽媽說話呢。讓我放尊重,你都一點不知道尊重長輩。還當着外人的面,讓人聽了笑話。”
她再度轉向江寂野,嬌美笑着說,“這位……不管是誰吧,能不能先請你離開。我和我女兒,我們兩個說點事情。”
“不,離開的不是他。”陸蔓一字一頓道。
李穎驚異轉回。
陸蔓眼鋒挑向自己母親,直視母親的眼睛,對她道,“該離開的,是你。慢走,不送。”
眼中的惡毒回歸,李穎登時尖厲道:“你趕我走?你趕我走是吧。”
“是的。”陸蔓冷冷淡淡,“橫豎,你從我這裏,都再拿不到錢了,你還呆着做什麽?跟我敘母女情嗎,我們之間,有那種東西?”
李穎擡手,指着陸蔓,凄聲喝道:“白眼狼,我真的養了個白眼狼。我辛苦生你養你,有什麽用。”
有什麽用這四個字,像一根尖刺,刺着陸蔓耳膜。
引得她想起,她媽媽也是這麽罵她爸爸的,幾乎每天,都要刻薄惡毒地數落他,不斷否定他的價值:
“你當個男人,整天畫這些沒人要的破畫,你有什麽用。”
“畫的都是什麽,狗屎一樣。”
“錢也賺不來,你有什麽用。”
“才這麽點錢?你真的一點用都沒有。”
“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還活着做什麽,我要是你,一頭撞死算了。”
“我去外面找男人,不就是因為你沒用嗎?”
一句句話,從遙遠的過去傳來,經由陸蔓耳膜,刺進陸蔓的心。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當時還那麽小,卻記住了許多話,許多事,可能太過痛了,太過印象深刻,深入骨髓了一般,想忘都忘不掉。
陸蔓的心像忽然被揪住,被撕扯,疼到她呼吸一滞。
她看向母親,寒涼地道:“你只是生了我,沒有養我。六歲前,是我爸爸在養我,六歲後,是我自己在養我自己。我賺的錢,還養了你。”
一提到這個,李穎就被激到了,陰陽怪氣地說:“你養我。你都跟我分裂,還差點要把我告上法庭了,還你養我。”
“我沒有養你,那我十五歲之前所有賣畫的錢,都去了哪裏?沒進你的口袋?我當時,一分錢都沒跟你要過,我把所有錢都給你,我只要爸爸留下的這座老房子。可你呢,連這座老房子都想賣掉。
這是我的底線,你碰到我的底線了。
你如果不碰到我的底線,我估計還會一直容忍你下去。可是你太貪,也太狠了,我不跟你對簿公堂,你就要把我爸爸的房子給賣掉。”
那時,李穎聽女兒要告她,拿回屬于自己的錢,先是暴怒,而後聲嘶力竭地哭,再服軟,賣慘。
她媽媽是操縱人的高手,一番連環招下來,陸蔓心軟,沒有告她媽媽,只提出一個要求,辦手續把老房子過戶給她,錢她不要,都給她。
現在想來,“我當時就該把你告上法庭,拿回屬于我的錢,也拿回這座房子,我還是太仁慈了。”
李穎沒理會她女兒泣血般的控訴,只關注最後一句話:“覺得自己仁慈了,還想告我是吧。
你這條命是我給的,你欠我一條命,你還告我。我早知道你是這樣,就不該生下你。或者一生下你的時候,直接掐死你算了。”
李穎眼睛通紅,咬着牙惡狠狠地往前伸了下手。
見狀,江寂野再沒法旁觀,箭步擋到陸蔓身前,居高臨下,盯視陸蔓媽媽,冷冽說道:“把你的手收回去。”
“不用收。”陸蔓撥開江寂野,“掐吧,沒關系。”
她一步步逼近自己的母親,走到母親身前,揚起脖子,“掐啊,掐死我。把你給我的命收回去,這樣我就不欠你了。”
李穎放下了手,哀聲道:“翅膀硬了啊,還有了幫手,聯合起來,欺負我。”
“欺負你?你可真會倒打一耙。”陸蔓覺得可笑,這是她聽到最好笑的笑話。
“我不是倒打一耙,我是太難過了。我的女兒,竟然這麽對我。蔓蔓,我們母女之前,一定要這樣嗎?我們不能好好相處嗎?”變臉大師一樣,迅速從狠惡,變得柔軟可憐。
“怎麽好好相處。源源不斷供給你錢,就這樣好好相處嗎。
我不給你錢,我就是白眼狼,就該死。爸爸賺不到你想要的無限的錢,他就沒用,他也該死。可其實,該死的是你!”陸蔓再忍不住,所有的悲切、痛苦和憤恨,在這一刻都想要爆發。
“該死的是我?你竟然在咒你媽媽死。”李穎作出悲痛狀,“我如果把你說的這話,發到網上,你覺得那些關注你的人,會怎麽想你。”
“威脅我?覺得我會怕?你發好了。我就沒有手,我就不會發?正好,我也想讓大家知道知道,你是怎麽個吸血鬼母親。利用孩子賺錢,無限度從孩子身上榨取利益,拿着孩子賺的錢,去外面奢靡享樂。”
每一個字,都是剜心的傷痛回憶,陸蔓哽咽,深呼吸幾口氣,繼續,
“也讓別人知道,你是怎麽控制壓榨我爸爸的,跟壓榨我一樣,精神和金錢的雙重壓榨。你身邊的人,不管是你的丈夫,女兒,都是你的工具。都必須滿足你的要求,滿足你對金錢的渴望,否則就沒有用。
不,你不是吸血鬼。”陸蔓凝着母親,冰冷到極點的聲音道,“你是魔鬼。”
凄清地一笑,“如果,你的情人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會怎麽想你,還會和你在一起嗎?”
随着陸蔓話音的落下,一個巴掌朝她掴了過來。
陸蔓身背後的江寂野看到,反應迅捷,伸手,擦過她側肩,繞到另一側,一把環住了她的肩和脖頸,把她拉向了自己。
陸蔓的脊背,也就貼靠進了江寂野的胸懷。
如果對面是個男人,江寂野會一把拽住那人的手,把人甩開,但對面是女人,還是陸蔓媽媽,他沒法動手,只能把陸蔓拉過來,護住她。
陸蔓媽媽使出很大力,結果打空,人踉跄開,磕到了門框上。
她疼到皺起臉,眼淚也淌了下來,拍着門框,哭說:“我的女兒說我是魔鬼。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死了算了。”
陸蔓冷漠看她表演,不為所動:“你那套對我已經無效,別再演了。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李穎愣了愣,惱羞成怒了:“好,我走。我真是養了個狠心的白眼狼,媽媽要死了都不管。
你就住在這破房子裏,守着你的錢,守着你爸爸,哦,你守不到你爸爸了,哈哈哈哈。那你就守着回憶,痛苦一輩子吧。”
李穎抛下這句話,扭頭走了。走時沒忘拿走她帶來的“禮物”。
她身影已全然消失,但她的笑聲,仍然在陸蔓耳邊回蕩。
你守不到你爸爸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江寂野的手,也仍環在陸蔓肩膀和頸項。
陸蔓心撕裂般痛着,僵怔半晌,她拍了拍江寂野環在她頸上的胳膊,說:“謝謝你了。放開我吧,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呆一會兒。太吵了,這個世界太吵了。”
江寂野遲滞片時,松開了她。
她邁步走向畫室。
江寂野看着她的背影,沉沉道:“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一直都會在。”
陸蔓頓步,說:“好,知道了。”又邁步,進了畫室,反手關上門。
江寂野看着畫室門,眉頭蹙了起來。
他不知道,原來陸蔓有着這樣一位糟心的母親,一直在從她身上榨取金錢。
怪不得,那時,她在聽到他被朋友利用,騙走了錢後,會說:“哪怕是家人,有的也只是想從你身上攫取金錢和利益。只有體會過,才知道人心到底有多……”
可怕。
他補齊她當初的話。
她現在一定很難過吧。怎麽可能不難過。
他想陸蔓好好的。
但看起來,好好的,也是種奢望。
這夜,江寂野沒睡,當夜極靜極靜之時,他能聽到畫室內,有畫筆揮過畫布的沙沙聲。
有聲音就說明沒事。
至少目前沒事。
天亮,江寂野起來,照常去做飯,但做好飯,他沒離開陸蔓家,去租住的酒店房間,做他身為建築師的工作。
他敲了敲畫室門,對陸蔓道:“早飯做好,吃些飯再畫吧。”
隔了會子,陸蔓答他:“不想吃。等想吃了,我會自己去吃。”
江寂野無奈,就走出門外,在門廊坐着,端正魁偉,像個守衛。
守着門內的人。
他擔心她心情不暢,又這樣熬夜畫畫,還不吃飯,會再度暈倒。
到中午,陸蔓從畫室出來了。
她沒暈倒,不過,她也還是沒去吃飯,而是直接走出了屋門。沒看江寂野,掠過他,步出院子,步向了海邊。
在海邊縮成小小的一團,屈膝,坐着,看着幽碧深邃的海。
江寂野則看着她,看了半時,起身,走過去,在她身畔坐下。
陸蔓看他一眼,又轉向前方,空茫地盯着海中的某處。
兩人就一起看海。
直看到了夕陽西下的薄暮時分。
江寂野出聲問她:“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餓,可是我沒胃口,不想吃。”陸蔓遲緩地做出了反應。
“牛肉面呢,想不想吃?”
“牛肉面?好吧。”聽到牛肉面,陸蔓的反應比方才快了一些。
“好,我去買牛肉。能不能開你的車?”
“可以。鑰匙在……”
“我知道在哪。我去買了,你等我。”江寂野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回房子,拿了鑰匙,開上陸蔓的車,駛向菜市場。”
在菜市場挑牛肉時,他眼前沒來由浮掠過了陸蔓看海時癡癡的神情,神經忽然跳了下,他也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通體生寒。
随意買了塊鮮牛肉,快速開車返回。
到陸蔓家院牆旁邊後,松了口氣。
她還在海邊。
還在。
江寂野停好車,走下,進廚房,把牛肉炖上,調成最小火,又走出。站在門前,看陸蔓,一直看着她。
像生怕一個看不住,她會消失一樣。
而幸好,陸蔓并沒有消失。
她一直在那裏坐着,動也不動,像凝成了一塊礁石。
天色漸漸黑沉下來,江寂野覺站在門廊,漸漸地,要看不清陸蔓。
他又走下了臺階,往外走,可剛出院門,他就見陸蔓站起了身,向海中走去。
他眉心一凝,拽開步伐,朝着陸蔓疾跑。
這空檔,陸蔓已走進海中,且越走越深了。海水一點點沒過她的腰,她的肩,她的頭頂。
到海邊,他沒猶豫,直接紮進了海裏。
找到陸蔓,環住她的腰,一把将她從水中托了起來。
“你在做什麽?”他聲音悶沉,眼眸漆黑,眼睫上挂着水珠,水在往下滴。
“我想游泳。哦,不對,我想潛水。”陸蔓眼睫上也挂滿水珠,映着波蕩的水光,忽閃忽閃,迷蒙而潋滟。
其實,她每每看着海時,都有想沖進海裏的沖動。她并不是想沖進海裏游個泳,她想往海裏沉,像她的夢境,像她數次醒着時的幻象。
沉在海水之下,去捕捉她捕捉不到的光。
光去哪裏了呢?
消失了,随着那個逝去的人消失了。
“潛水?你什麽保護措施都沒有,怎麽潛水。”他抱緊陸蔓的腰,“走,我帶你出去。”
“不要。”陸蔓将手搭在江寂野的肩,按住他,“不要帶我出去,我想在海裏呆着,在海裏我能感覺到我的爸爸。就像他包圍着我,圍繞着我。”
“你的爸爸?”江寂野僵了一瞬,問她,“你做夢時,夢話中喊過,別走爸爸,不要丢下我。你爸爸……丢下你,抛棄你了嗎?他為什麽抛棄你?”
說到此處,江寂野頓住了,“或許我不該問,顧逸航不讓我問,說問了,你會傷心。”
陸蔓悲涼地笑了下:“我說過這樣的夢話嗎?”
“不止一次。”
陸蔓轉向海面,看着海,沉默良久,幽幽說道:“我爸爸,他沒有抛棄我。他是離開了。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生病了,他很痛苦,他一直都在苦苦支撐。
有天,我在午睡,迷迷糊糊地,我聽到他說,蔓蔓,我撐不住了,我要走了。
我想睜開眼,但睜不開。等我終于睜開,跑出門廊時,我看到他走進了海裏。我沖下臺階,往外跑,可院門被鎖住了,我出不去。我試圖往外爬,可那時的我只有六歲,太小也太矮了,根本爬不出去。”
江寂野聽着陸蔓的話,眉頭越蹙越深,一顆心也皺縮着,陣陣地疼。
六歲。六歲就經歷了這些嗎?
所以,你才害怕睡覺,不敢睡覺?
“然後,我爸爸逝去了,淹死在他成長的這片海。一個海邊長大的游泳健将,要淹溺自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太痛苦了,在這世界上生活的每一秒,都讓他痛苦。”陸蔓的聲音在顫,顯出她也在痛苦。
淹死這個字眼也無比熟悉,陸蔓在阡溪村,跳下山中的水潭時,說過,如果被淹死,也挺好的。
江寂野的心又抽痛了下。
當時他只覺得她瘋,現在她明白了,她是癡,是痛,是心傷。
“我爸爸很愛我。即便他再痛苦,他一轉頭,看着我時,也總是對我微笑。”
陸蔓說着,臉埋進了江寂野胸膛,氣息和話音悶在他胸膛之間,“他是這世界上最溫柔的爸爸。他從沒對我發過火,把最好的一面都留給了我。可是我失去他了,我多想能留住他啊。
要是那天,我能及時醒來,抓住他,或抱住他就好了。可我沒能抓住他,是我的錯,我為什麽醒不過來。”
“不,不是你的錯。”江寂野輕撫陸蔓發着抖的脊背,“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你爸爸那麽愛你,他如果知道,你這樣自責,這樣傷心,他也會傷心的。”
陸蔓不說話了,沉默,只是把臉抵在江寂野胸膛,動也不動,凝固住了一樣。
江寂野任由她抵着,抱她穩穩浮在水面。
不知過了多久,江寂野再次問她:“我們出去吧,好不好。海水很涼,呆久了,會生病。”
陸蔓像是沒力氣回答一樣,只是輕緩點了點頭。
江寂野一只手抱緊了她,另一只手凫水,帶她從水深區,到了淺岸。
踩穩岸底,站起了身,凫水的手轉去托住陸蔓的腿,橫抱着她,走出海水,走回房子。
上臺階,進了屋,直接把她放到浴室門邊:“你還有沒有力氣洗澡,你得洗個澡,換身幹衣服。”
陸蔓又點了下頭。
“那我去幫你拿衣服?”
“我自己拿。”陸蔓聲音有氣無力,還有些啞。說畢,拖着步子,回屋,拿了條裙子,走出,進了浴室。
洗完,頭發還在淌水,就走了出來。
“你頭發還沒擦幹。”他快步走進浴室,拿了條毛巾出來,罩在了陸蔓頭頂,幫她擦拭。
陸蔓拿過毛巾,說:“你去洗澡吧,你身上也濕透。我自己可以。”
江寂野低頭看自己,他也怕身上的水沾濕陸蔓,拿上衣服,進了浴室。
他頭發短,洗的很快,簡單吹了吹發,走出,看向陸蔓。
陸蔓在沙發坐着,呆呆坐着,轉頭看着門外,他們剛走出的海。
她頭發還在滴水,毛巾就那麽拿在手中,不像動過的樣子。
江寂野走到她身前,彎腰,拿過她手裏的毛巾:“看來你不可以。”毛巾又罩回她頭頂,“還是我來幫你吧。你估計是太累了,沒力氣了。”
“嗯,我是沒力氣了。”陸蔓轉向江寂野,充滿疲倦的聲音道。
江寂野輕輕地幫她擦拭,當擦拭她的後腦時,陸蔓随他擦拭時的施力,離他越來越近,最後挨在了他身上。
她坐着的高度,正好挨在他的腰。
他腰間的肌肉瞬間繃緊,扶住陸蔓的肩,輕輕推開她。
可剛推開一寸,陸蔓仰起了頭,望着他,說:“你能讓我抱一會兒嗎?你身上很暖,我想抱一會兒你。”
江寂野怎麽說得出不,幽深的眼眸垂落,看着她,點了點頭。
陸蔓展開雙臂,環抱住了他,柔細的手交疊在他後脊,臉又埋回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