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陸蔓喊完,放落了手,目光就移轉向了東方,定定地看着。

江寂野則定定看着陸蔓。

昏暗漸明,陸蔓的身影也在漸清晰。

太陽還沒躍出海平線。不過,淡金色的陽光,已映亮了海盡頭的那片天空。

光的範圍在慢慢擴大,黑暗在一寸一寸被驅趕。

陸蔓擡眸,去看光和黑暗在天空中的分界。又垂眸,繼續盯住海平線看。

太陽從海平面探出了小小的一角,而後上升,升得很慢,像有什麽在拉拽着它,拉它往海裏墜。

許是拉力太大,拉得太陽懸停住了。

一半浮在海上,另一半被掩在不可見底的海面之下。

陸蔓蹙了秀眉,依舊盯着看,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漸漸地,太陽又開始上升了。

最後,它像掙破了一切的束縛和拉力,奮力躍出了海面。

且繼續上升,直升至天空之上。

黑暗悉皆遁去,整個世界都被照亮。

金色陽光灑滿海面,随着海濤的翻湧波蕩,無數碎光也在粼粼地閃,明媚又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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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凝着海面上的光,不覺出了神。

江寂野能感到陸蔓狀态已好很多,但不太敢完全放松警惕,今天仍舊沒外出去工作。

萬一呢,如果萬一他一走,在他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麽呢,他不敢去賭這個萬一。

他進廚房做飯時,也是把磁爐移到正對門的位置。

這樣他一回頭,就能看到門外的情況。

他做着飯,也就不時轉過來看門外。

陸蔓沒動,始終在那裏坐着。

江寂野做好了飯,拎出折疊方桌,沒像往常那般放客廳,而是直接放到了門外,陸蔓旁邊。

放的很輕,陸蔓又在出神,沒察覺。

等察覺到,飯菜已被擺上了桌。

江寂野沉緩的聲音說:“來,吃早飯。”

看了眼快搭好框架的亭子,他又道,“等亭子建好,可以直接在亭子裏吃飯,更舒适。”

陸蔓看了江寂野一眼,旋即也看向右側的亭子,輕輕颔首:“嗯,應該會很舒适。”

再轉回來,她拿起了粥碗中的勺子,盛起一勺粥,吹了吹,放進口中。

“牛肉粥?”咽下後,她眼睛亮了下,道。

“昨天牛肉買的多,沒用完,就做了個牛肉粥。”江寂野沉沉看着她,問她,“好喝嗎?”

陸蔓又喝了一口,說:“好喝。”

江寂野看她好好吃飯,就覺滿足,唇角便浮了起來。

陸蔓喝了兩碗粥,又吃了些江寂野炒的西藍花和小青菜。

吃的飽飽的,暖暖的。

拿着自己的空碗,就要起身,往廚房放。

江寂野直接拿過,說:“我來收,你坐着休息。”

陸蔓愣了下,不過這次也沒和江寂野争,由他把碗拿走了。

她又轉向前方,繼續看太陽,和太陽下愈漸絢爛閃耀的海。

江寂野收好了桌椅碗盤,就走到院中,繼續造亭子。

早日造好,陸蔓才能早日使用。

陸蔓看了良久的海,不知不覺,看向了的江寂野。

勞作中的他,身上披滿了光,熠熠奪目。随着他肩臂的擡起和落下,還有腰部的移動和扭轉,他衣下的肌肉也在隐現起伏,身形是那樣的健碩和流暢,恰形成了一幅獨具力量感的勞動畫面。

陸蔓忽然想畫下這勞作中的他,就回屋,去拿了素描本和鉛筆,在椅子落座。

她撚着筆,注視江寂野的動作。

在江寂野的動作,變化到某個她覺最能觸動她的瞬間,忙開口道:“停下,別動。”

江寂野定住,轉頭,疑惑地看陸蔓。

陸蔓說:“把頭再轉回,不要看我。就剛剛那個位置最好。”

江寂野已看到陸蔓手中筆和本子,明了她這是要畫他,轉回原位,不再動。

陸蔓審看了片時江寂野,落筆,沙沙地勾勒起來。

用盡量快的速度畫完,說:“畫好,可以了。”

江寂野僵了這個把小時,活動活動肩背,重新工作。

陸蔓看着畫,補了些細節,放了筆,又看向江寂野,再看落在江寂野身上的光。

這一望,她腦海中,突然禮花般炸開一道靈光。

她畫的那幅江寂野的油畫,他們不是說低俗嗎?還說傷風敗俗。

他們不認為人體寫生是藝術,批評她,貶損她。何其地無知和自大。

陸蔓覺得,自己應該表明自己的藝術态度和理念。

她要反抗,要向這個世界發出她的聲音。

這種聲音,當然不是去跟他們吵,她要用自己的作品去表達。

從那耀目的光,再落向江寂野。

一幅“江寂野”,他們覺得低俗,那她就畫十幅、二十幅、三十幅,一屋子。

辦一個畫展。

既然他們非認為人體寫生不是藝術,非要妄加批評,那就幹脆讓批評來得更猛烈些好了。

陸蔓想想,就覺得很有意思,對江寂野道:“江寂野,你還想給我當油畫模特嗎?”

江寂野稍一怔愣,說:“你想畫我?”

陸蔓點頭。

江寂野不免疑惑:“怎麽突然想畫我了。你不是說同一個模特,不畫第二次。剛才你已經畫了我第二次,再畫就是第三次。”

“剛才只是素描,接下來要畫的,和之前一樣,是人體油畫。而且我不止要畫第三次,可能要畫三四十次。我準備辦一個‘人體寫生作品展’。”

“啊?”江寂野很少露出那種很鮮明的驚訝表情,但此刻他露出了,“畫三四十幅,還辦畫展。那豈不是整個會場全是我,還是……不着衣衫的我?”

江寂野不敢想象,那是怎樣一幅壯觀的場景。

陸蔓肯定且篤定:“對。”

只畫一兩幅的他,他還算能接受。但畫幾十幅,還專門辦個畫展,滿屋滿牆都是他,供無數人觀覽,他想想,有些接受不了,說:“我覺得我恐怕做不了。”

“為什麽?”陸蔓問。

江寂野沉了眼眸,認真回她:“我不是專業模特。對被很多人欣賞觀看身體這件事,其實不太适應,會覺得不舒服。”

當初,會答應做模特,也只因為向他發出邀請的是陸蔓。換成任何旁人,他都不可能答應做這件事。

“覺得害羞?”陸蔓又問。

害羞這兩字,讓江寂野不由想起了他們以前的對話,頓了頓,說:“也不是害羞,就是不舒服,尴尬。只你看的話,我不會有這種情緒。”

“被我看習慣了是吧。”陸蔓淺挑眼尾,說。

“嗯?”江寂野一愣,剛想說也不是,只聽陸蔓又說道:“能被我看習慣,其實也能被別人看習慣的。”

江寂野眉梢跳了跳。

被別人看習慣……

還是算了,他不多想給別人看的。

“我多畫幾幅你,多辦幾次展,慢慢地,你就習慣。”

江寂野:“……”

嗯……還要多辦幾次展。

陸蔓見江寂野沉默,且面色并不明朗,補充:“我依然不會畫你的五官,沒人會知道是誰。此外,你可以再從我這裏多賺份錢。”

江寂野默了片時,說:“還是不了。”這次,他決定拒絕陸蔓,他接受不了,滿牆滿屋都是他的那種場景。

“可是,我需要你。”陸蔓直望進江寂野眼睛深處,對他說道。

江寂野霎時凝固住了:“你,需要我?”

“對,我需要你。你不是說要學會求助嗎?我在向你求助,我希望你能幫我。”陸蔓定定地道,“我對人物模特很挑剔,畫不了你的話,只能找別人,但找別人,又會花費很長時間。”

前半句讓他有些動搖,後半句讓他整個動搖了。

他不做的話,陸蔓就要另找其他人,畫其他人的……身體,還要畫三四十幅……

若那樣,他更沒法想象。

“算了,我幫你。”江寂野沉下一口氣,道。

陸蔓展顏笑了,說:“謝了。”

而後,她轉身,去拿手機,打電話給顧逸航,對他說了自己的計劃,讓他預先把畫廊的時間給她留出來。

她這次不準備畫超寫實,只寫實,而且用最快的速度畫,畫出來,馬上就展出,就用原初的畫框,随意粗糙,原汁原味地去展。

陸蔓跟顧逸航說:“我們就來玩一把。”

顧逸航聽畢覺得很有意思,笑出聲:“玩一把,哈哈哈,蔓,感覺你開竅了。藝術就是這樣,要特立獨行,要玩起來。

你本來就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只是你之前都深居簡出,不怎麽對外展示。現在你想展示了,很好,我支持,會很有趣的。”

說畢,顧逸航跟陸蔓說起了他的一個發現:“你沒給我打電話的話,我忙完,也要給你打電話的。我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那個秦方圓,那位‘知名藝術評論家’,老寫文章評論你的那個。

我大半夜的時候,有點睡不着,就看手機。看着看着,看起了那人的其他文章。

然後,我注意到,他批評了很多人,但對一個人,他都是誇的,那個溢美之詞啊,畢生所學估計全用上。”

顧逸航提示陸蔓,“是我們認識的人,同樣姓秦。”

“秦銳?”陸蔓認識的姓秦的,只這一個。

“是的,就是秦銳。”顧逸航立刻道,“秦銳的水平,也就比我強點,但肯定是不如你的。這秦方圓,誇他誇的天花亂墜,本身就不對勁。而且,他們還都姓秦,你說這倆是不是親戚。或者父子什麽的?”

雖然曾是朋友,但顧逸航沒打聽過秦銳的家庭,他與人交朋友,只看對方這個人本身,不關注家庭出身,不會去問。

秦銳也沒主動提及過。但上學過程,顧逸航隐約聽同學議論過,說秦銳家裏在書畫這塊兒,是有背景的,還說他有關系戶的嫌疑。

當時顧逸航并沒在意,現在想來,值得玩味。

“不知道。”陸蔓淡淡地應顧逸航的話。

是親戚還是父子,都跟她無關。

結束這話題,挂斷了電話。

不過沒曾想,第二天,秦銳來找她了,且主動提及了秦方圓此人。

彼時,陸蔓正在畫室,思索着接下來畫江寂野,要怎麽布置背景。

秦銳走進來,柔柔地先跟她打了招呼,寒暄了兩句,随後說了起來。

不過陸蔓對這件事并不在乎,只懶懶地聽着。

秦銳說:“其實,我一直覺得對你很抱歉。寫你評論文章的那個藝評人,秦方圓,是我的叔叔。

我不太贊成他對你的評價,時常跟他抗争,但我叔叔那個人很固執,他的觀念我沒法去扭轉。很對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

“道歉?不必。”陸蔓淡冷道。

秦銳愣了愣,接着說:“還是要道的,他有的地方,說的不對。你的作品,我都看了,我覺得你畫的很好。

你的那幅人體寫生,我也看了……”

他停頓半刻,問,“畫上的人全身上下,只蒙了層紗,紗底下看起來好像什麽都沒穿。那……是真人模特嗎?”

“不是真人模特,難不成是假人模特?”聽着這不知所謂的問題,陸蔓略有不耐,說道,“我但凡寫實,都是真人模特。”

“你對着一個不穿衣服的男人,畫他嗎?”秦銳猶猶豫豫地問。

“怎麽,你也覺得低俗?”

“沒有。我就是有點吃驚,你還在畫人體寫生,還展出。也有點好奇,畫上的人,是誰?”

“我為什麽不能畫,不能展?”陸蔓反問秦銳,“畫上的人是誰,與你有關?”

秦銳梗住。

陸蔓移了移畫架,接着道:“我記得我讓顧逸航還你顏料時,也讓他轉告你,不要再來找我。他沒跟你說?”

“說了,但是我覺得沒法理解。”顧逸航悶悶地道。

“有什麽沒法理解。”

秦銳垂了垂眸,說:“你讓我不要再找你,這讓人有點難過。我們大學同窗四年,除去我跟你表白之後的時間,滿打滿算,我們也做了三年的朋友。難道我表白失敗了,我們做不成戀人,就連朋友也做不了嗎?”

看着秦銳投來的帶哀愁的眼神,陸蔓直接道:“做不了。你當年跟我表白過後,第二天又來找我,我就跟你說過了,我沒法再和你當朋友。”

“我知道你說過,可是為什麽不能呢。三年的朋友,難道一點情誼都沒有?你拒絕我當你的戀人,也拒絕我當你的朋友,說割舍立刻就割舍,你覺不覺你這樣……”哽咽,吐出接下來的幾個字,“有點殘忍。”

“你當我殘忍也罷,我的性格就是如此。”陸蔓挑起眼鋒,掠向秦銳,“如果我明知你喜歡我,還和你當朋友。那難道不是在利用你,把你當備胎嗎?如果我真那麽做,只會延長你的痛苦。”

秦銳塞住,半晌,哽着聲音道:“如果我說,我願意當你的備胎,願意讓你利用呢。”

聽了秦銳的話,陸蔓也塞住了,秀眉蹙起,看着他。

門外忙碌的江寂野,見秦銳進畫室後,半晌沒出來,也不知怎麽的,他就走向了畫室門。

剛到門邊,恰聽到了秦銳的那句,願意當備胎,願意讓你利用。

他怔住,眉頭蹙了起來,等待陸蔓的回答。

秦銳也在等。

只聽陸蔓說道:“即便你想,我也不會那麽做,我不想。你走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沒有意義。”

“不是浪費時間。”秦銳固執道。

陸蔓該說的話都說了,不想多費口舌,只是道:“你走吧,不送。”

“那我改天再來,有時間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陸蔓沒應。

秦銳轉身,離去,到門邊,看了江寂野一眼,邁步走開。

陸蔓凝了會子眸,重又轉回畫室空地,思索布置的問題。

想到了若幹個方案,随後去買了墊子,還有幾種古典色調的綢布,和幾條紗巾回來。

當天晚上,開始畫。

先拿出墊子,鋪在地上,再将一條酒紅色綢布,随意罩在墊上,讓其形成自然的褶皺。

鋪好,對踏進門的江寂野道:“你來了,站在這裏。”

江寂野站過來。

陸蔓又說:“好了,衣服脫掉吧。”

說畢,轉向畫架,去架畫框,調畫架。

江寂野略一怔愣,單手握衣擺,擡手扯掉,緊接又脫去褲子。

現在身上唯剩最後一件了。

很久沒在陸蔓面前這樣脫衣,不管脫下前,還是脫下後,肌肉都莫名緊繃。

畫架調好,陸蔓把畫架移過來,正對江寂野這邊。

擡眸,看江寂野。

這一看,就是一愣,一瞬不瞬盯着江寂野看。

江寂野在陸蔓這樣直直的盯視下,肌肉愈加繃緊了些。

陸蔓目光沿他胸膛,下落,又回到他胸膛,再下落,疑惑道:“你是不是,變大了。燈光原因,還是我看錯。”

“……”江寂野忙低頭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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