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坐在江寂野旁邊的中年男人,是顧逸航的老板魏旭東,也即這場飯局的東道主,是他邀陸蔓來吃飯的。
魏旭東見陸蔓在和自己特意邀來的另一個人對視,笑容可掬地主動介紹道:“陸蔓,這位是江寂野,國際名校畢業的新銳建築師。江寂野,這位是陸蔓,特別有才華的一位油畫家。”
邊介紹着,沒忘站起身,紳士地為陸蔓拉開自己旁側的椅子,招呼她,“陸蔓,你請坐這裏。別見外,也不要拘束。”
陸蔓收了目光,面上無波無瀾,走過去,落座。
松開陸蔓的椅子,魏旭東對門口的服務人員道:“可以開餐。”
服務人員應了聲,合上門,走開。
魏旭東回到自己位置坐下,“這裏的餐不用點,他們會根據我們的人數,做一些時令私房菜。環境不錯,菜的味道也不錯。”
魏旭東執起面前的茶壺,為陸蔓倒了杯茶,輕輕放到她面前,“茶的味道也不錯,你嘗嘗。原本會有個人在這裏幫忙倒茶,但我們要談事情,就不讓他們幫忙了。”
陸蔓目光落向面前蕩着淡綠茶液的茶杯,禮貌地道:“謝謝。”
“客氣什麽。”魏旭東周到地看了眼江寂野的茶杯,見還有,不需要續,轉向陸蔓,接着方才的介紹說道,“江寂野的作品,可得過不少建築大獎。他還創辦有自己的建築事務所,妥妥的青年才俊一位。
我一個熟人跟他合作過,閑聊時,跟我推薦了他。了解過他的作品後,覺得他很棒,本來計劃着哪天再開新畫廊,請他幫我設計。
沒曾想,我這邊還沒開,就聽說你準備開畫廊了,都在選址找房子。想着你正好需要個專業的人,幫着選址和做設計,就特意請了他來。”
魏旭東沒注意到,當他說到陸蔓準備開畫廊時,江寂野幽邃的目光朝陸蔓偏了過去,眼底流露出些許意外之色。
但陸蔓并沒看江寂野,落座之後,始終沒看他,像回到以前,疏冷又淡漠。
魏旭東笑,“我請的可不容易,去他事務所找他,他助理告訴我,他忙,沒有時間。我又去了好幾次,今天才終于見到了他的面,也就比你早見到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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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蔓淡淡道:“嗯,大建築師,肯定忙。”
這似有譏嘲的話,讓江寂野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有名氣有才能,忙也正常。”魏旭東說,“這總算請來了,就沒白跑。能有一個好的建築設計師,把畫廊設計的賞心悅目,這很重要。我之前找的設計師,說實話,都不行,白白浪費不少錢。還是得找有名,有作品的,才更穩妥。”
魏旭東開始說正題,“花功夫請了他來,把他推薦給你,一是希望他能幫到你,二是表明我的誠意。”
聞言,江寂野聚起了精神。
誠意……什麽誠意?
他凝眸,繼續聽。
魏旭東在停頓片時之後,接着道,“我的誠意很足。我把我所知道的優秀建築設計師,直接給你請來,其實等于是個‘投名狀’,就是想表明,只要你答應我入股,我們合作,一起開這個畫廊,我的人脈和經驗都會和盤托出,沒有保留。”
哦,原來是這個誠意。
江寂野聽罷,松然。
魏旭東的誠意,陸蔓的确感受到了,但是:“你為什麽想和我合作?我在開畫廊這方面,并不如你有經驗,也沒什麽人脈。你要單方面的把你的人脈和經驗分享給我,對你,似乎不太公平。”
“單看眼前,肯定對我不公平。”魏旭東很坦誠,爽朗笑着說道,“但是商業這種東西,要看得長遠,要會識人。我有經驗人脈,但你有想象力和創造力,我也看出來,你還有很強的行動力,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和號召力,這都是很重要的。合作嘛,就是要互通有無。各自抱着自己那點的東西,故步自封可不行。我這個年齡大的人,也要跟着你們年輕人,共同進步。”
魏旭東說着這些時,菜陸續被端上了桌。
他說畢,就拿起了筷子,招呼說:“兩位年輕人,來,吃。咱們不管買賣成不成,仁義都在啊。”
陸蔓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吃飯。
她這一天,差不多都沒吃東西,也餓了。
這些私房菜的味道确實不錯,有若幹道還是名貴食材所烹饪的,但是,不如江寂野做的家常飯菜更和她的胃口。
腦海中莫名冒出了這個想法,一冒出,她人就僵怔住了。
像突然沒了胃口,她擱下了筷子。
魏旭東注意到,關切問她:“怎麽不吃了,不合胃口?”
“不是。我吃飽了。”陸蔓雲淡風輕地說。
“才吃一點,就吃飽了?我知道的,你們小女生,為了保持身材,都會吃的很少。要我說,那可不行,得多吃些。”魏旭東人總體不錯,但還是有點年長者的唠叨脾性。
“太瘦了不健康,我認為,也不太好看……”
他還在繼續說着,說到興頭,便向年輕人傳授起了他的養生之道。
陸蔓此刻心情不暢,覺得有些悶,不太想聽下去了,托詞想去衛生間,起身,離開包廂。
門外各處都站着服務人員,她不想和服務人員面面相觑,只得移步,進了衛生間。
躲了會子清靜,也平了平心緒,擰身,往外走。
剛走出衛生間的門,腳步忽頓,眼睛映着前方倚牆而立的高大人影。
那人斜站着,頭低垂,面容籠在陰影裏,看不清。
不用看清,只看身形,陸蔓就知道是江寂野。
一看到江寂野,陸蔓心頭的那點悶就又回還。
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看前方,擡步,繼續往前。
沒打算停下,徑自走着,擦過牆邊斜立的江寂野。
可在即将掠他而過時,忽然,陸蔓的手腕被一只寬大有力的手握住了。
腳步也止住。
陸蔓側眸,冷冷觑向握住她手腕的人:“好個建築師,好個青年才俊。”秀眉蹙起,“可是卻騙我你是建築工,還裝窮困,求我收留。為什麽?”
江寂野知道自己已避無可避,擡眼睑,深深看着陸蔓,幽沉的聲音道:“為了接近你。”
“接近我?”陸蔓不解,身體轉過來,看着他,問他,“你想做什麽?”
問這話的同時,陸蔓也在試圖掙開江寂野的鉗握。
江寂野并沒放松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眉頭也蹙緊了,一籌莫展看着陸蔓。
寂寂地看了幾秒,他離開牆面,傾身湊向陸蔓,低徊的聲音一字一頓:“想做什麽……當然是想……誘惑你啊。讓你,為我心動。”
“誘惑我?讓我為你心動?”陸蔓愈加不解,“你有誘惑我?”
“我有。”江寂野嘆了口氣,“只是我不擅長,做的并不好。”
“你倒很擅長騙人。”陸蔓冷笑,“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可是,你卻一直都在騙我。”
江寂野沉了沉眼眸,聲音也沉了沉:“我不是有意騙你,至少一開始不是。
一開始,你看我在建房,把我誤認成了建築工人。那時我們不熟,還只是陌生人。我懶于向陌生人說太多個人私事,就沒解釋。”
“後來,你就有意利用了我的誤認,跑來欺騙我?”陸蔓挑起眼鋒。
“你太難接近,我無計可施。”江寂野蹙眉看着陸蔓,悶低的聲音說。
“你挺有計可施的,把我騙的團團轉。想想我可真是個傻子。”陸蔓自嘲地勾起了唇,“相信你相信到,一直在想辦法,讓你多賺些錢,好還掉欠債。就連這幾天,我為畫廊選址看房子的時候,也還在想,以後畫廊的設計建造,都交由你來做。這樣你就能多賺份錢了。你說我是不是個傻子。”
江寂野的心皺縮了下:“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向你坦白,我也打算向你坦白了……”
但是他猶豫了
猶豫,或許就是害怕面對今天這樣的局面。
可越害怕的事,越會發生。
“你跟我坦白了,就不是騙我了嗎?”陸蔓有些憤懑,“你利用了我的同情心,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任何人都可能騙我,但我從沒想過,你會騙我。”
“坦白了也還是欺騙,是的。”江寂野的手漸然變的無力,松開了陸蔓,“我不該欺騙你。欺騙是不對的,我知道。
我沒騙過人,這是第一次,同樣,我也沒為誰而心動過,這也是第一次。我想要接近你,想讓你也為我心動,但卻不知道該怎麽做,就昏了頭,沖動之下,用了這樣的方法。
這是錯的,我用了錯誤的方法去接近你,但我也想告訴你,我為你做的那些事,都是真實真切的,沒攙任何假。
也都是我甘心情願,想為你做的。
哄你睡覺,為你做飯,幫你建院子,都是我想要為你做的。我心疼你,想為你做些什麽,怕你不願領受,才騙你說我需要賺多份的錢,為讓你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我為你做的事。”
當江寂野說到“我心疼你”這四個字時,陸蔓的心竟莫名地顫了顫。
她垂下眼睫,思忖,卻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因什麽而顫。
江寂野說着,牽起唇角,頗苦澀地笑了:“聽起來好像是我在為自己辯白。我錯了就是錯了,就要為自己的錯誤買單認,我不該辯白。”
他深邃的眸籠着陸蔓,低沉道,“我騙了你,利用了你的同情,你生氣,是應該,我理解。你接下來所做的任何選擇和決定,我都理解,并且尊重。”
陸蔓的沉默讓他心慌,陸蔓垂着眼不看他,也讓他心慌。他覺得陸蔓是不想看他了,喉結滾了滾,沉下一口氣,說道,“哪怕你說,你以後都不想再見到我了,我都接受,并且會永遠從你面前消失。”
心碎,他也接受,他也不得不接受。他早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而這一天到來了。
“永遠從我面前消失嗎?”陸蔓的眼睫在顫,顫動了幾下之後,擡起,看向江寂野,“你确定?”
江寂野用陸蔓曾說過的話道:“選擇權在你,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不受控制的,心已經開始痛了,已經顯出心碎的預兆,他穩住自己,盡量平緩地接着道,“無論你怎麽做,我都坦然接受。”
“嗯,挺好的。坦然接受。”陸蔓又垂下了眼睫,唇角浮起了一抹寂冷而豔麗的笑,“你說我灑脫,你也挺灑脫的。”
陸蔓沒看江寂野,只是伸出了手,“那就把我家鑰匙,還給我吧。你一個青年才俊,應該身價不菲,哪還用寄居在我那破房子裏。”
江寂野愣住,良久,把手伸進口袋,拿出那兩把圈在金屬環上的鑰匙,放在了陸蔓掌心。
鑰匙一落上掌心,陸蔓就收攏了手,寂冷的聲線道:“你在我家的那些東西,等我回去後,你再來拿吧。”
“不用拿了,就幾件衣服。”江寂野悶沉說道。
再踏進陸蔓家,對他也是種折磨,還是算了,別折磨自己,也別再去打擾陸蔓。
自己已經打擾了她很久。
陸蔓輕緩點頭:“是,就幾件裝樣用的破衣服,還要它做什麽。我會替你扔掉的。那就再見了。哦,不對,你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那就不見了。”
陸蔓話說畢,正待邁步,聽到了顧逸航歡欣的打招呼聲:“蔓,我來了。”
顧逸航剛忙完工作,抵達此處,被工作人員引着往包廂走,還沒到包廂門口,他就看到了陸蔓。打完招呼,緊接注意到陸蔓旁邊還站着一個人,
“欸,野,你怎麽也在這裏。”他驚訝,“來吃飯?這家的飯菜有點貴啊。”
陸蔓步伐邁出,冷然往前走:“人家吃得起,不用你擔那份閑心。”
“啊?什麽意思?野,你賺到錢了,還是得着偏財了。咦,你居然還穿着西裝,這西裝好合體啊,像定制的一樣。”顧逸航驚訝之後再驚訝,眼睛都睜大。
陸蔓直接走過顧逸航,進了包廂,出于禮貌和禮節,跟魏旭東告了別,說自己還有事,離去。
顧逸航剛準備走向江寂野,看看他的西裝,見陸蔓又從包廂走出,還徑自走遠,對她背影道:“你去哪裏?走?要走了嗎?怎麽我才剛來,你就走啊。等我一會兒,讓我吃點東西,咱一起走呗。”
沒理會顧逸航的話,陸蔓頭也不回地走了。
“怎麽了這是。”顧逸航疑惑道,“感覺陸蔓情緒有點不太對,走的那麽急,像一分都不願在這裏多呆似的。”
江寂野默了片時,沉吟道:“是因為我。”
“因為你?”顧逸航轉過來,看向江寂野。
“其實我不是個建築工人,我裝窮困,有意地接近了陸蔓,讓她收留了我。今天,她發現了。”江寂野低低地說。
顧逸航聽的如墜雲霧:“你不是建築工,還有意接近陸蔓?你有什麽意?”
說着,他恍然明白了,“別告訴我,你是對陸蔓有意。”
江寂野點頭:“是。”
“那你被發現之後,跟她說了什麽,剛才看你們在談話。你不會是跟她表白了吧?”
“坦白也表白了。”
“然後,她就這麽頭也不回地走了?”
“對。”
顧逸航垂眼,若有所思,喃:“沒想到也一樣……”
前些天,看到江寂野從陸蔓那個不許人進的禁區房間出來時,他還以為陸蔓對江寂野不一樣。
卻沒曾想……
他嘆了口氣,“你說你,表什麽白,想不開。這下好了,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對陸蔓來說,要麽朋友,要麽陌路,沒有中間地帶的。”
江寂野凄慘一笑:“我并不想和陸蔓只是作為朋友,我想成為她的戀人。我為之努力過嘗試過了,現在失敗,我也并不後悔。”
顧逸航又嘆了口氣,半晌,他說道:“挺佩服你的,有這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我就不敢。”
“你是不是也喜歡陸蔓?”江寂野把一直存在心內的疑惑問出。
問的顧逸航一怔。
不知過了多久,顧逸航悵然說道:“會喜歡她不是件很正常的事嗎?誰會不喜歡她啊,你不也喜歡她。但是,我跟你不同,我不敢賭,不敢冒着跟她成為陌路的風險去賭。
一件必定是輸的事,為什麽要賭呢。她不喜歡我的,這種事,相處過程中,能感覺的到。
能作為她的朋友,跟她守望相助,我就很滿足了。
我也很清醒,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現實主義者,而陸蔓,她是性格獨特強烈的理想主義者。即便我們在一起了,也不合拍,沒法相容。
我們的性格、處事方式都不一樣,她喜歡安靜,我喜歡熱鬧;她喜歡偏遠的鄉村山村,而我喜歡大城市;我喜歡繁華,她只喜歡簡單;我世俗,她太脫俗;我喜歡交朋友,她只喜歡自己獨自呆着……
我們不合适的。”
第一次跟別人吐露心聲,顧逸航覺得說出來後,內心明朗釋然了,笑容回到臉上,說,“現在這樣就很好,我很滿足,超滿足的。”
“可是你就這樣,藏起喜歡,只在她身邊,做她的朋友。未來,若她有一天,交了男朋友,你在旁看着,不會嫉妒嗎?”
“不會,我會祝福她。”顧逸航笑着說,“我還巴不得她能遇到喜歡的人,合拍的人,好有個人照顧她呢。”
“我做不到。”江寂野緩慢搖頭,“我會嫉妒,還可能會嫉妒到發狂。”光想想,他都覺心髒一陣抽痛,呼吸都要滞住。
顧逸航看着江寂野,不由生出了同情:“可能我對陸蔓的喜歡,沒你或者秦銳那樣強烈吧。所以我的痛苦和糾結,要少的多。接下來,你要怎麽辦?”
“沒什麽怎麽辦。就回到自己的生活,繼續過自己的生活。難道去糾纏她,惹她厭棄嗎?”
我就算願意抛下自己的尊嚴,去讓她踐踏,她也未必願意去踏,可能會像對待秦銳那樣,慵懶冰冷地看都懶看一眼,擰身走開。
“那麽做,就更不明智了。”顧逸航道,“不能那麽做。但我也給不了你什麽好建議,陸蔓這個人,她跟別人不一樣,你知道嗎?一旦拒絕,就徹底沒戲了。纏是沒有用的。”
“我知道。我願賭服輸。”江寂野低頭,變喑啞的聲音說。
顧逸航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只能擡起手,拍了下江寂野的肩,聊作安慰。
江寂野擡起頭來,低聲說道:“我先走了,你代我跟你老板告聲別。”
“欸,是我們老板把你找來的啊。這又是怎麽個故事?你居然跟我老板是認識的嗎?這世界也太小了。”顧逸航再度驚訝。
江寂野沒力氣去解釋這件事,說聲再見,邁步離開。
回到公司,走進辦公室,癱坐在辦公桌的椅中。
良久,他都一動未動。
終于動了時,他拉開抽屜,拿出了那幅桂花樹素描畫。
修長的指節拂過像還在搖動的樹影。
最後,他把畫收進了儲物的櫃子裏,放到櫃子的最底部,封藏。
結束了,所有的沖動,所有的悸動,都結束了。
他得到了一場心碎,也得到了一些彌足珍貴的回憶。
現在,他該回到自己的生活。
而城市彼端的陸蔓,驅車回到了所住的酒店。
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端着咖啡,走向陽臺,去看繁華城市漸次亮起的流麗燈火。
“新銳建築師,名校畢業生,青年才俊……”陸蔓喃着這些光鮮亮麗的名號,覺得可笑,覺得自己可笑。可她卻笑不出。
肌肉像是僵住了。
她好幾天沒畫畫,想畫畫了。
索性收東西,退房,回了榆林。
到達家中,落車開院門,院門尚未打開,她就看到黑暗的院中,有高低錯落的影。
進屋,開了門廊的燈,看向院子,發現亭子已然建好。
造型雅致現代的玻璃亭子,很具設計感。
前後兩段設計。前半段是半封閉的一塊空地,上方有玻璃金字塔般的三角頂,頂部順延,向後延伸至後半段,那是片全封閉的空間,四周玻璃包裹,像一塊水晶。
陸蔓走進去看,她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樣剔透的玻璃。
在亭子中,仰頭,視線穿過玻璃,能清晰看到星空。
低下頭,她看到了亭子後方有個長狹狀的木廊,出離亭子,走進木廊,卻居然是塊晾衣區,上方裝好了晾衣杆和衣架。
全封的頂部和半封的兩邊,能讓風進入,又可在下雨時,擋住雨落。
木廊和牆之間的空地,種了一排修茂的竹子,為這塊空間添了靜雅。
從這邊緣走回院落中央,她有種這不是自己家的錯覺。
一座荒蕪的院子,經過修整,就能這麽美,把古樸的老房子,也襯的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美感。
陸蔓想,江寂野果然是個出色的建築設計師。
在院中凝立了好一會兒,她轉身回屋,進了畫室。
畫到夜半,倦累了,回房間休息。
卻睡不着。
可能還不夠困,她又回畫室畫畫。
太陽逐漸亮起,又逐漸到升上中天,她停筆,出畫室,倒在床上,眯了一會兒。
之後醒來,進廚房找了些東西吃。
吃飽,她不願在家閑着,拿上畫箱和顏料,開車繼續自己的家鄉寫生。
這次的家鄉寫生可真是不順啊,停了幾次,又重新開始了幾次。
接下來,總該能順利完成了吧,如果沒人再來打擾她的話。
可是,才畫了十天,打擾她的人就來了。
而且還是她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她的媽媽。
那天她畫完寫生,一回到家,就見媽媽抱着胳膊,站在門口。
陸蔓一下車,她媽媽瞥了眼院子說:“院子建的不錯嘛。不讓進去看看嗎。”
陸蔓并不去開院門,只是站在車邊,淡聲說:“沒什麽可看的。你來找我什麽事,直接講。”
“好吧,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陸蔓媽媽仰起下巴,斜着媚眼,嬌氣也傲氣十足地道,“我找你,還能有什麽事呢,當然是來要錢的。”
“我說過,不會再給你錢。”陸蔓冰冷冷地道。
“我知道。所以我是跟你交換來了。”
“交換?”
“用你爸爸的畫交換。你應該很想要你爸爸的畫吧。”
陸蔓眸光一顫:“我爸爸的畫,你還有?你不是已經都賣掉。”
“賣是賣掉了,但前幾天,突然發現,還遺漏了幾幅。”妍媚而笑,“你想要的話,就明天晚上六點鐘,到瀾海酒店的頂樓餐廳來找我。過期不候哦。”
說畢,踩着高跟,擰着腰肢走了。
瀾海酒店,是一家富麗豪奢的五星酒店。它的頂樓全景餐廳,也是市區最昂貴的西式餐廳。
定在這家餐廳,陸蔓能料想到,她媽媽這是想在交易畫的同時,順便敲她一頓頂豪飯菜。
即便知道,她也得去。
她想要爸爸的那些畫,很想要。
打開院門,陸蔓把車開進去,停在畫室東側牆下的停車區,下車,拿下畫。
畫拎進畫室,靠牆放置,轉一擡手,拿下了架子最上端放着的那卷爸爸的油畫。
這是她所擁有的,唯一的一幅,爸爸的畫。
爸爸的畫,全被媽媽拿走,賣掉了,在她成名後不久,名聲最為火爆的時候,媽媽就利用她的熱度,連辦了幾場主題為“天才畫家陸蔓父親的畫”的畫展。
畫都被賣掉,賣不出的直接賤賣,她媽媽不想留着那些對她沒用的畫,竭力地全換成了錢。
陸蔓哭着阻止,但沒有用,她那時太小了,無能為力。很多事她都無能為力,即便現在。
而她手上這碩果僅存的一幅畫,還是去年,她在收拾那老古董般的五鬥櫃時,無意中找到的。五鬥櫃,她很久沒收拾過,先前收拾時,也只擦擦灰,簡略整理一下,便罷。那次收拾,她見抽屜裏的墊布,集了不少灰,也都沾了污跡,便想拿出來,抖一抖,擦拭一下。
每個抽屜裏都有墊布,依次拿出,發現其中的一張墊布,竟然是一幅畫,爸爸的畫,被倒扣着,反面朝上,壓在一堆雜物底下。
爸爸對自己的每一幅畫都很珍視。但某人卻用爸爸的畫,當了抽屜的墊布。
當時,她把正面的灰拂去,看着那幅畫,那是一幅風景畫。山峰、山谷,河流,人家。
背面的污跡也拭去,看到了角落父親的簽字:陸承。
名字下方還有一行小字,1991年5月于阡溪村一處山上人家。
“阡溪村。”此刻的她,同一年多前那般,又低低地喃起了這三個字。
伴随話音,她小心地展開爸爸的畫,這唯一的畫,又小心地拂過畫面。
而後,她拿着畫,走出,彎腰,拉開五鬥櫃倒數第二層的抽屜,滿滿當當的老磁帶映入眼簾。
她撚起一只磁帶,直身,想聽一聽爸爸喜歡的歌。
拿磁帶的手伸向五鬥櫃上的收音機,還沒觸到,她眼眸定住了,定在一個巴掌大小的木頭盒子上。
這不是她的東西。
江寂野的嗎?沒見他有過這麽個東西啊。
放下磁帶,拿過那個木盒。
卻赫然發現,在打磨光滑泛着木紋光澤的木盒側邊,刻着小小的一個字:
蔓
她心髒驟然停了一拍。手指拂過那個字,緊接打開了盒蓋。
蓋子開啓的瞬間,清脆如水滴、如雨落的八音盒樂音響了起來。
同時,一個木雕的小女孩,在随着樂音緩慢旋舞。
再去聽那樂音,聽出是《搖籃曲》的旋律。
她癡癡站着,等樂曲放完,也好一會兒沒移動。
僵怔在那裏。
終于回神,她拿着八音盒,坐進了沙發。沙發邊上,是疊的整齊的空調被,被子上方是同樣整齊疊放的衣服。
江寂野的衣服,她曾想過要扔掉,但一直都沒動。不知道為什麽沒動。
把八音盒合閉,放到沙發靠背上,她起身,進了畫室,又開始畫畫。
畫了一夜加大半天的畫,洗澡,休息了會,拿上手機和銀行卡,去了海瀾酒店。
六點鐘,準時抵達頂樓餐廳,她的媽媽已等在那裏。
窗邊的桌子,可以看到碧透的海。
陸蔓落座,并沒和媽媽對視,只是冷淡且直接地道:“你煞有介事把我邀來這裏,是想要多少錢,才願意把爸爸的畫給我。”
陸蔓穿着一身簡單的T恤加牛仔褲,但她媽媽穿了身精致華麗的連衣裙。
她媽媽理了下裙擺,說:“現在我不想談這個。先吃飯,吃完我才有情緒和你談畫的事兒。”
陸蔓一口氣提起,又落下,擡手叫侍者來,菜單推到她媽媽手邊,道:“點吧。”
她媽媽輕輕推開:“先不點,我還有客人來。”
“誰?”陸蔓疑問。
“來了你就知道。”她媽媽并不直接回答,随口道,道完問她,“你還和你那個雜工……哦,朋友,在一起嗎?”
“跟你有關嗎?”陸蔓稍一怔,淡淡地道。
“跟我無關。我呢,就是想作為過來人,好心提醒你一句,跟着那種人根本浪費時間,找個條件好的,才是明智做法。”
“我對條件并不看中。”
“不看重也不用找那種人吧。”
“哪種人?”陸蔓覺得這話不甚入耳。
“你知道哪種……”她媽媽撇着嘴,說。
不過話沒說完,突然染上笑意,看着門口方向,跟誰打着招呼,說:“來了,這邊。”
陸蔓轉頭,看去,有些不可置信。
她媽媽所說的客人,竟然是秦銳。
面色陰下來。
但秦銳一看到陸蔓,就浮起了滿面的笑,加快步伐,來到桌邊,坐下:“阿姨晚上好,陸蔓晚上好。”
“晚上好,小秦。”陸蔓媽媽柔聲說。
陸蔓不知道,她媽媽把秦銳叫過來,是安的什麽心,總歸不是好心。
陸蔓媽媽把菜單推給小秦:“小秦,看看想吃什麽?”
“你們先點。”秦銳笑着說。
“好吧,那就我先點咯。”陸蔓媽媽翻開菜單,朝侍者勾了下手。
她媽媽不看價格,或者看了價格,流暢地依次點了頭盤、湯、副菜,主菜等等。
點完問秦銳:“點什麽酒?”
“阿姨想喝什麽就點什麽。”秦銳說。
“紅酒吧。”陸蔓媽媽笑靥如花,點了瓶價格不菲的紅酒。
到陸蔓點餐了,她看都沒看,只點了份牛排。
“您只點這一道嗎?”侍者和陸蔓确認。
“對。”陸蔓篤定地答。
“會不會太少。”秦銳接過菜單,說。
陸蔓沒答他。這頓飯她一點也不想吃,已經想走了。但想到爸爸的畫,她只能坐着。
秦銳悻悻然,點了自己的餐。
餐都先只上了各自的一道,陸蔓也僅有一道。
紅酒也被送上。
侍者展示過酒後,開了酒蓋,倒進三人的杯中,倒好,放下酒瓶,離開。
秦銳自己的頭盤沒動,柔聲問陸蔓:“你要不要嘗嘗這個?”
“不了。”陸蔓不假思索地拒絕。
“哦,好吧。”秦銳眼中略有落寞。
陸蔓媽媽看在眼裏,悄然靠近了陸蔓,小聲說:“你不要只想你那個雜工朋友,給人家小秦一個機會,多好的孩子。”
陸蔓看了媽媽一眼,又移開視線,不作理會。
跟令她不悅的人吃飯,有些心煩,端起酒杯飲下一口酒。
陸蔓媽媽也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後,跟秦銳說道:“小秦,我聽說你父親是書畫大家是不是。”
秦銳應答:“不敢稱大家,在書畫界,算小有名氣吧。”
“叫什麽名字來着?”
“秦規矩。”
“秦規矩啊。我看看。”拿出手機,搜索,啧嘆說,“這還小有名氣,很有名好不好,當代書畫名家,你祖父也是名家。書畫之家啊。”
“沒有,沒有。”
陸蔓媽轉向陸蔓:“小秦這孩子,真是謙遜又有禮。”
秦銳也轉頭看陸蔓:“我叔叔那邊,我已經跟他說通了,他以後不會再寫批評你的文章。”
陸蔓已知道他叔叔是誰,就那個寫她江郎才盡,寫她低俗的“知名藝術評論家”,秦方圓。
一個規矩,一個方圓……
秦銳是在跟陸蔓獻好,但陸蔓只冷冷道:“無所謂,他想寫就讓他寫好了,沒必要阻止他。”
秦銳梗住。
陸蔓媽媽适時地插話進來:“你這孩子,人小秦幫你把麻煩事擺平了,你應該謝謝人家才對。”
“沒關系,沒關系,都是小事情,不用謝我。”秦銳趕緊說。
“看人小秦多大度。”
陸蔓覺聒噪的很,忍不下去了,手撐桌面,站起了身:“你們吃,我去旁邊呆着等你們。”
陸蔓剛準備移步走開,她媽媽忙站起,拉住了她,并在她耳邊道:“坐下,哪裏都不許去。這是我會把你爸爸的畫給你的必要條件。否則,我就把畫,燒掉。”
陸蔓秀眉蹙起,冰冷盯向媽媽。
她媽媽跟秦銳笑着,說:“沒事,我們繼續坐下吃。小女生嘛,總歸要鬧點小脾氣的。”
說着話,扯陸蔓胳膊,讓陸蔓坐回座位。
剛扯了兩下,陸蔓媽媽停下了,又将目光停在了門口方向。
停了片時,喃:“你那個雜工朋友,今天怎麽西裝革履,穿的人五人六的。”
陸蔓轉眸,循母親的視線看,看到江寂野優雅邁着步伐,走向了餐廳中間的某桌。
到一張桌子,停下,和在那裏坐着的五十多歲男人握手,致意,坐下。
那男人方口闊鼻,氣勢不凡。
陸蔓媽媽跟随江寂野,看向那位五十多歲男人,驚地脫口道:“那不是呂萬嘛,榆林赫赫有名的地産開發商。”
陸蔓媽對當地小有家資的名人商賈,皆有了解,更何況是地産大亨。
可她過于驚異的這一聲,沒控制音量,一喊出,在場的大半目光,都朝她們這邊看了過來。
包括江寂野和那個呂萬。
陸蔓媽媽覺得羞恥,趕緊蹲下,隐在桌邊。
只剩陸蔓還站在那裏。
江寂野眼眸盛着那道時常在他眼前萦繞,揮之不去的身影,先是以為又出現幻覺,定了定眸,旋即凝固。
他來榆林和呂老板開會——前段時間,他每天早上忙碌做的建築方案,就是呂老板的項目,競完标,也中了标,呂老板把他叫來開項目會議。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榆林。
就住在這家酒店的觀海套房裏,住了多天,時常會來頂樓餐廳吃飯。
但他沒想到,今天居然會遇見陸蔓。
這世界是太小了。
陸蔓和他對視兩秒,就坐下了。
而和陸蔓同桌坐着的,是個男人!
那是……秦銳?
她和秦銳,竟然會到這間以情侶約會聖地著稱的全景式西餐廳,來共進晚餐……
江寂野的心忽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