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傳承

傳承

萬善堂作為一間醫館,院裏屋內都是幽幽藥香,但這間房中,除了有藥香之外,還有淡淡的書墨香,雖幾不可聞,但若身處其中,就能體會到這細微卻關鍵的不同之處。

這書墨香在小小的內室中,艱難保有了中醫傳承的載體——醫書,也使得這間房仿佛成了最後一塊未被摧毀的淨土。

步故知不敢再想其中波折,袖中手指微蜷,一眼不錯地繼續看着老大夫,眸中難掩憂思:“那我們能做的,是什麽?”

老大夫走到了一案之側,他動作輕柔地翻開一本醫書,上頭有一幅小小的畫,畫上是一枚長橢圓形的果子,下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正楷小字。老大夫指着這幅插畫:“可認得出這是哪味藥?”

步故知靠近屈脊順着老大夫所指辨認,少頃直身:“是青果。”

老大夫點點頭:“那功效為何?”

“生津液,止煩渴,治咽喉痛。咀嚼咽汁,能解一切魚、鼈毒。*”

“氣味如何?”

“初食味道苦澀,久後方感回味甘甜。*”

“治腸風便血如何?”

“用果核燈上燒存性,研為末,每次用陳米湯調服二錢。*”

老大夫握緊了拐杖,但還是因激動而有些顫抖,眼含欣慰:“好啊好啊,老夫終于等到能夠托付之人了。”

步故知有所感,眼中難免生出詫異,他剛想開口再詢,但老大夫擺了擺手:“莫緊張,是老夫言重了,你方才所問,老夫現在可以回答你。”

老大夫撫摸着書沿,如同撫摸着世上最珍貴的寶物:“從老夫察覺到中醫頹勢的那天起,就開始盡己之能集書,也在以畢生之所學撰書,可醫術深奧,醫書浩瀚,僅憑一人之力勿言其中十一,就連百一千一*都不能及也。”

他複擡頭看着步故知,已有熱淚在眶:“老夫也試過尋一弟子傳授醫學,可世人只知巫醫,而不知中醫啊。這麽多年來,老夫一人勉力支撐,但終究抵不過歲月侵蝕,漸漸地,老夫看不清書上字,也拿不穩手中的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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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掃過長案上堆積如山的書冊,“老夫不懼風燭殘年,也不貪念人間歲月,可總是放不下這些書,想着哪天老夫要是走了,那這些書怎麽辦呢,中醫之術又怎麽辦呢。”

步故知原先是揣測過,為何在這個世界巫醫壓倒了中醫,但從不敢想其中隐情竟艱巨如此,他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心之震撼,也無法吐露對老大夫的敬佩,只随着老大夫的視線也看向這些書。

縱使微薄,縱使渺小,縱使以卵擊石,但亦要行之。

他默默走到老大夫身邊,接過老大夫手中的書冊:“先生勿憂,吾輩将從之。”

老大夫如釋重負,爽朗大笑:“果然,老夫并未看走眼。”

他以衣角拭過溢出的淚,語氣顯然輕快不少:“醫館平日營生,不需你出力,老夫還做得動,只這修撰醫書一事,還需你上心,先通覽,若有不解或是勘誤,都與老夫說,其餘的,就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老大夫又想到了什麽,但語出謹慎:“你是否曾專治醫術?”

步故知知道若是應下來,必然難以解釋,在這個世界,是怎麽做到在縣學讀書又學習醫術的,但他莫名地不想欺騙老大夫,猶豫良久,點了點頭。

老大夫卻沒有計較其中吊詭之處:“好啊好啊,這是你的機緣,也是萬善堂之福。”

頓,“不過,你可有鄉試之意?這明年便是時候了,若是你要兼顧學業與醫書,恐難兩全啊。”

步故知早就想過,他雖有一定的經書基礎,但比上十年如一日苦讀科舉者,還是淺薄,臨時抱佛腳或能應付縣學之中的季考,但若想參加鄉試,還遠遠不夠,且他志不在仕,無論在現代還是在這個世界,能讓他找到自我價值的,從來都是中醫之術。

“先生無需為我擔憂,我無意參加鄉試,說來羞慚,我仍留在縣學讀書,只為了求那一兩津貼罷了。”

老大夫搖了搖頭,笑道:“你啊你啊,說你淡泊,但你又惦記那一兩銀子,說你貪財,但上次給你的又不要,有趣,有趣得很啊。”

步故知這才舒眉一笑:“高攀不及淡泊二字,但亦不是貪財之人,只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罷了。”

老大夫引着步故知往外走:“等會兒我家那個孫兒就會送飯來了,再讓他去沽酒,你陪老夫喝點如何?”

步故知是第一次聽老大夫提及親眷,不過看老大夫多是孤身一人,想來也有不能為外人道之事吧。

“固不敢辭。”

老大夫又是大笑:“你這孩子,倒是禮太多了,半點不肯與人親近,難怪讨不得你家夫郎喜歡啊。”

步故知知道老大夫只是在調侃,故也僅笑笑,便沒再回了。

不多時,果然有一年輕男子挎着竹籃送飯來了,見到步故知略有驚詫,下一刻對着老大夫嚷嚷,語氣卻不失親昵:“怎麽會有人願意跟你這個怪老頭打交道呀。”

老大夫毫不介意被叫怪老頭,反而笑得面上皺紋都更深了:“怎麽不會有?這不就是嗎,看到有年輕人願意親近你阿爺,莫不是吃醋啦?”

那年輕男子一邊布菜一邊熟練地回嘴:“我是吃辣吃苦吃鹹吃甜都不會吃你的醋,我是擔心你這個怪老頭別把人家給帶跑偏了,到時候人家找你算賬,你可別又躲回家不出來。”

老大夫被自己孫兒當面揭了以往的糊塗賬,倒也沒生氣,依舊是笑眯眯的,只是這次是對着步故知道:“你可別聽這孩子胡說,老夫可沒有帶跑偏誰,不過都是誤會罷了。”

那年輕男子将最後一道菜布好,嗤了一聲,先于步故知回話:“是啊是啊,只是誤會,您可沒有躲在家裏不出來過。”

老大夫佯裝生氣:“你這個小混蛋,再說下去,以後你爹娘再逼你嫁人,老夫就不幫你了!”

步故知原以為老大夫的孫兒是個男子,卻忘了這個世界哥兒也是孫兒,聽到“嫁人”一詞,步故知略看向了那人,才發現那人眉心正中有一紅痣,耀豔似火,格外明顯,只是方才步故知根本沒往那人臉上看才沒發現。

這下發現之後,趕緊側過身又遠了那哥兒幾步。

那哥兒雖還在與老大夫鬥嘴,但也注意到了步故知的刻意回避,他目露新奇,抛下老大夫不理,對着步故知啧啧:“竟還是個迂腐書生。”

老大夫也才注意到步故知的舉動,跟着那哥兒谑道:“他向來禮多又周全,迂腐還算不上,但說句小古板倒也沒錯。”

步故知意識到這兩人竟“同仇敵忾”一起打趣自己來,啞然失笑,對着老大夫:“先生莫要玩笑了,不然該是我先躲回家中不出來了。”

此句一出,老大夫與那哥兒先是一愣,随後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哥兒這才開始正式打量步故知,眼神毫不收斂:“長得也不錯,那我便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我叫孔文羽,是這怪老頭的孫子,那你呢,你叫什麽?”

步故知沒想到老大夫的孫兒竟然性格如此豪放,一點不似這個世界的哥兒,但他也知男子與哥兒還是得保持距離,于是求救般望向老大夫。

孔文羽看出了步故知的意圖,先攔住了老大夫的解圍:“诶——是我問你呢,你看他作什麽,怎麽,是我這個哥兒不配知道你讀書人的姓名嗎?”

步故知才覺自己行有不妥,即使這個世界對女子哥兒束縛頗多,他也不該不理會孔文羽的話。

于是轉過身來,目視孔文羽以示尊重,再稍拱手:“幸知閣下名諱,在下清河縣步故知,方才有失禮之處,還請見諒。”

孔文羽沒想到步故知竟會如此正式,不過他很快适應良好,還一字一頓地念道:“步、故、知。”

老大夫就在這時突然插話:“小羽,去替阿爺沽酒來,阿爺要與步秀才小酌。”

孔文羽一噘嘴,将白布蒙回竹籃,往藥櫃上一丢:“盡知道使喚我,哼。”

不過還是轉身外去了。

老大夫邀着步故知同坐:“讓你見笑了,我家孫兒性格頑劣不服管教,整天就是鬼主意多,若是哪裏冒犯了你,你可別和他計較。”

這話表面上是數落孔文羽,可實際字句都意在回護。

步故知自然沒有感到被冒犯,笑着搖了搖頭:“先生孫兒性格活潑,不拘小節,很是難得。”

老大夫聽到步故知的誇贊,很是驕傲地撚須:“是很難得,不過有時也讓人頭痛,他自小養在我身邊,也略通醫術,以前我出診時會帶着他,時間久了見的聽的都比旁人多,不知何時竟生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還不許別人幹涉...唉。”

步故知只耐心聽着,并不做評價。

老大夫夾了一口菜,嚼吧嚼吧咽下後:“不過最讓我頭痛的還是他的終身大事,他都年近十七了,還不願嫁人,一和他爹娘鬧翻就躲我這來,還說要接過這萬善堂。”

“若他是個男子,還願意繼承醫學,我自然樂得将萬善堂交給他,可他偏偏是個哥兒,這世道哪有哥兒當家立戶的呢。”

步故知沒想到孔文羽竟有超脫這個時代的思想,暗暗稱贊,又聽到老大夫的顧忌,思忖片刻,寬解道:“先生孫兒有大才大志于身,便遠超許多男子了,至于哥兒當家立戶之事,從前沒有,并不代表以後沒有,也不代表不可以有,萬事之轉變,自當有先驅為領,或許,先生孫兒便可為之呢?”

老大夫沒想到步故知竟有如此驚世之語,卻也沒有反駁,他活了七十多年了,見過世間種種,許多事也就看開了,也是因此,才願意護着孔文羽到現在。

可即使他不在意世俗偏見,但還是害怕這些偏見會傷害到自己的孫兒,他遲早有一天會離開,到那時,他的孫兒若是沒人護着,又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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