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空
不空
禪房之內布置素簡,唯有一桌一椅一榻。竹窗洞開,自有徐徐清風入室。
有一灰袍禪師正雙盤坐于竹榻之上,他并不像步故知印象裏的得道高僧一樣正顏厲色,反倒是白眉慈目,笑容和善。
步故知立在竹榻前,正想再行一禮。
“既非當世之人,不必行當世之禮。”聲悠似遠,如空山回音。
步故知動作一頓,尋聲望向傳說中的不空法師,見其面蘊慈和,與尋常老者無異,只一雙藏在長眉之下的眼,漆黑有神,仿佛能看破世間所有。
他來此異世,雖多有人察覺出他與從前的“步故知”大相徑庭,但如此斷言他非當世之人的,只有不空法師。
“坐吧,施主既是機緣之人,老衲自會為你解惑。”
步故知卻沒有動,他攤開掌心,裏面正是灰雀銜來的那片枯葉,十二歲那晚的窒息感如附骨髓,只這片與那晚相似的葉,便能讓他心緒崩潰。
可這次,步故知卻沒失态,室內幽幽檀香如縷,萦回其身,仿佛在助他壓下心底深處的恐懼。
不空法師沒有看向那片葉,反而是凝眸與步故知對視,一雙慈目像是看進了步故知的心底:“施主是難得的通悟之人,看來無需老衲愚言。”便阖眼不再開口。
此言猶如最後的宣判,他在三日前的猜測竟是真相!
十二歲的那次意外,讓步故知整整昏迷了五個月,在這五個月內,他自然沒有任何的記憶,只記得昏迷前的最後一眼*,以及醒來時,聽到的詭異銅鈴之聲。
但僅僅是這毫無記憶的五個月,顯然不足以支撐他的猜測。
先前,步故知看過原主留下的所有課業,就察覺到原主字跡的異樣。而在三日前,祝教谕又拿出了當年步故知得中案首的試卷,上面的字跡果然與原主的字跡大不相同,反而與現在步故知的字跡有七分相似,而餘下的三分,是因為卷上的字跡,運筆之處還略顯稚嫩。
加之在現代時,步故知從十二歲之後,便無師自通各類經書典籍,這每一項的端倪,串聯起來,便直指步故知從前絕不會相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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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十二歲昏迷的那五個月,魂魄竟已穿到了此世“步故知”之身。
“那我為何又會重回現代?”步故知的聲音似恸,他不知這命運的戲弄究竟有何意義,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此世步家的命途更加坎坷嗎?
如若不是步故知突現出的驚為天人的天賦,步大娘又怎會将全部的身家都用于供“步故知”讀書;如若不是步大娘對步故知的希望,又怎會對“步故知”溺愛非常,讓“步故知”如此嚣張,以至于到最後,步大娘幾乎是透支着自己的心血去支撐這個家。
他在心中無聲地诘問,诘問自己,也在诘問這所謂的天道命運,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即使他并沒有見過步大娘,但他從旁人輕飄飄的只言片語裏,也能清晰地窺見,步大娘在玩笑般的命運前,所展現出的身為人母之堅韌,她寧願用她瘦小的身軀,獨自扛起所有的艱辛苦痛,只為了給兒子争取出光明的前程。
而這,是他在現代從未感受過的,名為母愛的東西。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是淚水逐漸占據了他的眼眶,掌心的枯葉隐有發燙,卻并不灼人,反倒像是與人相握的溫度。
模糊的景象似水中漣漪,一圈一圈地泛開,在最中心的地方,出現了一個瘦削卻又高大的背影。
恍惚間,步故知伸出的手變得很小,眼前那背影沒有轉身,而是直接拉起了他的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眼前的身影清晰又模糊,步故知昂着頭,仰望着她,說不出話來,但他能卻能清楚地看到,她原本烏黑的長發,漸漸地生出了銀白,就在她的鬓角幾乎似綴滿霜雪的時候,步故知知道,五年了。
掌心的溫度在慢慢褪去,眼前的身影也如白煙散去,步故知想抓住這手中的溫度,抓住眼前的身影,雙手就要撲向前,卻在此時,聽到了欣慰又蘊着慈愛的一聲:“我兒,能再見到你,娘不悔。”
啪嗒,一顆淚落在了塵土中,洇散開,又瞬間消弭不見。
步故知擡手撫過自己的臉,卻沒摸到任何的濕潤。
這不是他的淚。
灰雀不知何時又落于他的掌心,銜走了那片葉。
眼前的一切重新變得清晰,他只能看到,竹榻上的不空法師,以及散落一地的檀珠。
不空法師沒有睜眼,即使手中的念珠已斷,但口中還在喃喃念經,直到灰雀将枯葉放到他的手中,他才結了誦,緩慢地睜開眼,聲音不喜不怒:
“阿彌陀佛,老衲慚愧,未能參破其中天機,然若能映斯照,萬象無來去,施主順心而為即是順天而為。”
步故知在不空法師的眼中再沒看見任何的情緒,仿佛他真的在與一座法相莊嚴的佛身對話。
已是西山日暮,天盡頭的雲似一團團火燒,映紅了整片天地。
步故知走到了菩提樹下,站在了祝教谕身側。
祝教谕依舊是擡着頭眯着眼看着天邊的火燒雲:“明日,是個好天氣啊。”
步故知的身形一半掩在樹後,一半露于霞光之下,火燒雲也将他的半邊臉映得通紅,他順着祝教谕望的方向看去,雲霞流動,聚散無端。
“是,明日是個好天氣。”
明明只是普通的應和,卻讓祝教谕側過身,看向步故知,語含擔憂:“如何?”
步故知也收回了眼,苦笑了一聲:“無事,學生已解了惑。”
祝教谕見狀嘆了一口氣:“天道之玄妙,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參破,不要為其所困了。”
步故知微微攥緊了拳,沒有應答。他眼眶泛紅,似是火紅的霞光在眸中流轉。
祝教谕更是一聲長嘆:“你我師生之緣,早該結在七年前,其中雖有波折,但好在一切兜兜轉轉,終究是歸了原點,不若從今日起,由我親自教導你,你本該是狀元之材,莫要荒廢了。”
步故知能猜出,祝教谕定非尋常士人,不然,怎能讓一縣之長畢恭畢敬,又能一切都随心所欲?甚至,出口便許“狀元”之材,換做旁人,定會欣喜若狂。
但,步故知卻在此刻沒半分的猶豫,他一揖齊心,對祝教谕:“承蒙教谕厚愛,學生志不在仕,而在醫。”
*步故知在十二歲昏迷的時候,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落葉(見第43章),所以枯葉暗示了步故知進入了神魄游離期,并且這片葉也同樣落在了雲禪寺內,不空法師是知道一切的,是冥冥中的注定,讓步故知來到了這個世界,但中途産生了一些波折,讓原本既定的事(後面的劇情)偏離了走向,但不空法師并不能主動幹預俗世事物,所以他只能等步故知回來。(并且不空法師來到東平縣雲禪寺的那年,正好是二十九年前,也就是現代步故知出生的那年。)
(劇透一下,這樣才是最好的安排。)
總結,現代的步故知是穿到古代兩次,第一次就是十二歲那年,也就是古代“步故知”的七歲到十二歲;第二次就是現在。(第一次是有時空對應的,現代一個月相當于古代的一年,如果不出意外,步故知就算在古代活到一百歲,現代的步故知也不到二十歲;第二次的穿越屬于天道的撥亂反正,時空産生了紊亂,将二十九歲的步故知拉到了古代十九歲“步故知”的身上,并且他再也回不去了。)
打引號的步故知指在古代的步故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