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蘑菇
蘑菇
昨夜剛下過一場山雨,洗去了些許夏日的炎熱,清晨時候,難得還有些涼意。
學田之內,耕種的農人也比往時要多,大家都想搶着這段不熱的時候把活做完。
步故知來到學田,尋了很久也沒看到祝教谕的身影,生了疑慮,難道祝教谕不在這兒?
也許是獨他一人長袍學靴太過紮眼,有不少農人正悄悄注意着他。
其中有一熱心嬸嬸,見步故知明顯是找人的模樣,便直了腰,大着膽朝步故知招了招手:“郎君可是尋人?”
步故知正有找人問話之意,幾步靠近了那個嬸嬸,溫言應下:“是,我想尋祝教谕。”
那個嬸嬸倒是一臉糊塗:“祝什麽?我還不曾聽過。”
步故知想了想,恐怕是祝教谕并未向這些人吐露過身份,便又描述了一下祝教谕平日的打扮:“是一大約六十歲上下的老者,平時應也是做讀書人打扮,有時身邊還會跟着兩個小童子。”
他這一說,那個嬸嬸立馬有了印象,一拍大腿:“嗐,你找祝老頭啊,也是我糊塗,看到你這副讀書人打扮只覺得眼熟,還沒想起來祝老頭平日裏也是如此。”
步故知倒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這個嬸嬸看起來竟和祝教谕十分熟稔,不過轉眼又覺得并不奇怪,祝教谕為人親和,從不擺什麽儒者官身的架子,與誰都是一幅笑眯眯好說話的樣子,能廣結善緣也是理所應當。
“他早些時候是來過,不過剛除了幾下草,就背着籮筐說要去山裏采蘑菇了。我攔都攔不住,山路上水還沒幹呢,又滑又難走,他都這麽大把年紀了,還非要去學別人小年輕采什麽蘑菇。”
邊說,還邊打量了一番步故知,暗戳戳探聽着:“你是祝老頭他孫子?”
還沒等步故知說話,那個嬸嬸又開始低頭自我否定:“不對,祝老頭倒是說過,他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平日裏都沒什麽人照顧他,也就是友人家的兩個小孫子不上學的時候會來陪陪他,還說自己老了老了成了孤家寡人,前大半生真是白活了,惹了許多大娘嬸子同情呢!”
步故知:......
這個“善緣”怎麽有些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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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故知頂着那個嬸子冒着光的眼神,硬着頭皮答了:“...我确實不是祝...先生的孫子,而是他的...學生。”這簡單的一句話,倒讓步故知改口了許多次。
那個嬸子一臉恍然大悟的模樣:“哦!原來是祝老頭的學生啊!”
可剛說完,便是一驚:“祝老頭這麽不着調的樣子,竟還有學生?”
步故知不知如何接話,僵着脖子,微微點了點頭。
那個嬸子幹脆将手上的鐮刀丢到一旁的籮筐裏,又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跨過了田埂,站到了步故知身邊:“剛好我這手頭上的活也做的差不多了。”
又突然揚聲,不光對着步故知,還對着其他幾塊田的方向說道:“我們這些大娘嬸子們啊,都對祝老頭很好奇的嘞,不如小郎君跟我們說說,祝老頭平時都教你什麽啊?”
此話一出,立馬得到了其他幾塊田裏幾個大娘嬸子們七嘴八舌的應和:“是啊是啊,祝老頭這個人,好說話是好說話,就不是不愛跟我們讨論什麽家長裏短,說什麽自己孤苦伶仃,三餐将就,也就沒什麽好說的。”
步故知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還不知如何接話。
面前的那個嬸子也是一嘆:“祝老頭模樣也好,說話也好,就是一個人過得太苦了,我們吶,也不是非得知道他的家長裏短,就是想關心關心他,平日裏我們送他的菜,十回裏恐怕也就接那麽一回,這可怎麽是好!”
步故知只覺得此地不宜久留,但還沒想好如何脫身。
那個嬸子又突然指着不遠處的一塊田:“你看吶,祝老頭幾乎每天都來田裏捯饬一番,可就是種不出來東西,真讓人擔心他平日裏吃的是什麽啊。”
步故知順着那個嬸子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頓時哽住了,還真的是...草盛豆苗稀啊,與旁邊幾塊田繁茂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個嬸子見步故知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滿意地點點頭:“看吧,就這樣,祝老頭還整日與我們客氣呢,送米送菜都不要,說什麽這是什麽文人風骨。”
嬸子擡手掃了一下空氣:“我倒是不懂什麽文人風骨,我只知道,他要是不好好吃飯吃菜,不說什麽風骨不風骨的,他那把老骨頭就都得先散了架咯!”
步故知回想了一下祝教谕精神矍铄的面貌,很想問她,究竟是從哪裏看出來祝教谕沒有好好吃飯的,但敏銳的直覺告訴他,不要問!
那個嬸子終于注意到了步故知已經很久沒說話了,也忘了自己剛剛問了什麽,便腼腆一笑:“要不你把這些菜帶給祝老頭?”
說着就準備下田拿菜。
步故知稍稍攔了一下,他想問祝教谕究竟去了哪個方向的山,因為學田處在三山包圍之內,若是沒個準确方向,還真不一定能找到祝教谕。
可還沒攔住,那個嬸子便動作麻利地拎了兩捆菜上來,硬是塞到了步故知的懷裏,笑得燦爛:“小郎君一定要把我這菜送到啊!”
還沒等步故知應下,旁邊幾塊田裏的大娘嬸子,也紛紛拎了好些菜上來,看這架勢似乎都是要讓步故知轉送了。
若是真的全都接下,怕是要拉一輛板車來才行。
步故知連忙擺手,又将這兩捆菜放回那個嬸子的身邊:“不敢,未得先生同意,我實在不好替先生收下各位的好意。”
那個嬸子一臉失望,連同着其他的大娘嬸子,剛想再勸一勸,步故知見勢立馬奪過了話頭:“敢問嬸嬸,祝先生具體去了哪座山?”
這下總算是成功轉移了大娘嬸子們的注意力,齊齊指向了西邊的那座山:“那兒背着光呢,想來蘑菇長勢不錯。”
步故知連忙道謝,難得沒有再與長輩們客氣幾句,加快了腳步離開了學田,直往西山去。
西山在清晨時候确實背光,适合蘑菇在雨後生長,但也确實路滑不易走,原先步故知還是快步爬山尋人,到後面靴底沾滿了泥,就不得不慢下來。
不過好在雨後泥徑也易留腳步,加上現在時候大多人還是在忙田裏的活,故山上的腳步只可能是祝教谕的。
步故知便沿着腳步尋人,果然,在一片高林中,見到了祝教谕的身影。
祝教谕今日穿的是耐髒的灰袍,想來是特地為采蘑菇做的準備。
還未等步故知出言,就見祝教谕似早有預料般,轉過身來,看向步故知,由于高林層掩遮光,步故知并不能完全看清祝教谕的面容,只是陡然有種被看透的涼骨之感。
一聲如往常般親和,沒有絲毫的驚訝:“故知,你來了。”
步故知一怔,但很快也反應過來了什麽,他目光灼灼似要透過這層層疊疊的茂葉之影:“教谕...早知我要來此?”
祝教谕捋着長須笑了一笑:“不知是今日,但知遲早會有今日。”
步故知默了一默,而祝教谕也沒有催促的意思,反而是慢悠悠地又彎下身去,似是在摘撿什麽。
但不過片刻後,有些突兀地:“為何教谕知道一定會有今日。”
祝教谕這次沒有直身,而是繼續手上的動作:“你比老夫更知道原因,不是嗎?”
步故知沒有再說話了,他沿着有些陡斜的坡,來到了祝教谕身邊,又看到了放在一段枯根上的籮筐,裏頭确實有些蘑菇,只不過其中的色彩着實有些鮮豔到紮眼。
剛想說的話只得先咽了下去,不得不先說起了蘑菇:“教谕,那紅色的蘑菇不能摘也不能吃。”
祝教谕也有些疑惑怎麽步故知突然提及了蘑菇,順言直了身往籮筐裏看了一眼:“如何不能吃?”
步故知聯想到了那塊“草盛豆苗稀”的田地,原本的猜測在此刻也得到了印證——祝教谕他,是真的對種田一類的事一竅不通啊。
他很認真地對着祝教谕,幾乎每個字都在重音上,只怕祝教谕真的會因為對蘑菇“一竅不通”而“一命嗚呼”:“因為,彩色的蘑菇,有毒。”
祝教谕也是一臉驚詫,瞪大了眼:“怎麽會有毒,長得如此好看,不就是引人來摘?”
步故知只覺得他不能停留在說,便直接拿起了那個籮筐,準備将明顯有毒的蘑菇扔了,可剛往裏面看了一眼,只覺得這個籮筐也不能要了。
因為裏面只有各種色彩的蘑菇,而一般的平菇白菇,是半點不見蹤影。
他又掃過了枯根之下長出的大片平菇,頓時覺得額角有些隐隐作痛,那些大娘嬸子們的擔憂倒也沒錯,雖然祝教谕自不會短什麽吃喝,但沒人在身邊照顧着,又怎麽知道祝教谕究竟吃喝了什麽。
“教谕,你從前吃過這些蘑菇嗎?”
祝教谕也從步故知的臉上看出了不對勁,莫名有些心虛,不斷地捋着長須:“咳,還沒有,這是老夫第一次來摘蘑菇。”
步故知稍稍松了一口氣,他指着枯根下的平菇,又問:“那為何不摘那些蘑菇?”
祝教谕還真的再看了一眼那些平菇,頓時又有了底氣:“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寡淡無味啊。”
步故知不敢将籮筐再交還給祝教谕,也不好再說什麽:“教谕,随我下山吧。”
祝教谕自不會在乎那些蘑菇,卻也沒應下下山之言,而是擡頭透過樹葉的縫隙,看了看高懸于東方的太陽:“故知,随我再上山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