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日
朝日
西山尚不算陡峭,亦小有修葺,有石階通達山頂,并有一小亭做賞景之用。
只雨後石階濕滑,并不好走,步故知背着籮筐,想攙扶祝教谕同登,但都被祝教谕拒絕了:“行矣,老夫還能跟上,莫要停留。”
步故知也并未強求,只是拾階而上之時,多有注意祝教谕步履。
這一趟走的比平時慢了些,中間祝教谕也險有滑倒,但好在都被步故知及時攙扶住了,也算是小有驚險,不過終是登了頂。
東平縣本就屬平原丘陵交界地帶,故縣中并無高山,而這西山就已算是縣中最高之處了。
大約已過了辰時,金輪不再掩于東山,而是攀上天際,朝曦漫漫,明徹天地。
祝教谕坐在亭中,逐漸平複了呼吸,卻發現步故知正看着朝日出神:“故知,觀日傷眼,回來吧。”
步故知才轉過身,卸下了籮筐,走到祝教谕身邊,恭敬一揖:“教谕領故知攀此西山,不就是為讓故知觀此景嗎?”
祝教谕一怔,随即朗笑出聲,以指續點步故知:“你呀你呀,心思透徹,老夫在你面前,竟是半分謎題都做不得。”
稍有一頓,又像是有些失笑:“不過,也并非讓你如此直視朝日啊,還是你有意哄着老夫,才露了稚氣。”
步故知收了揖禮,轉又看了一眼東山之景,不僅獨有朝日高懸,還有澄明碧落,許是昨夜雨,而今萬裏無雲,朝霞也都散去,漫天如水:“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現雖非春日,但只這朝日,已是晖照萬物。”
祝教谕:“不錯,這下句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而是警省,不過以故知之聰慧,老夫今日之舉倒顯得有些多此一舉了。”
步故知緩緩地搖了搖頭:“并未,不過不是這朝日獨懸,令故知生有感慨,而是...”他款步走出亭中,晖光亦逐漸灑落于身,方才行山路,衣角之處難免沾有雨露,然只曝于曦光之下短短幾瞬,濕痕便不在。
他行至崖邊,一陣山風吹得他衣袍獵獵,寬袖翻飛,半披*的長發也随風飄蕩,中有幾縷撫過了步故知的側臉,像是要為他撫平微蹙的眉山。
步故知向山下看去,三山環繞之地,便是學田。不少農人正在田中彎腰忙碌,還有幾個孩童在田間田埂玩鬧,一派民安之象。可步故知耳邊卻不像是聽見了農人閑語和稚子笑聲,而是那聲聲撕心的童子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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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閉上了眼,長睫微顫:“而是,學田之中,百姓事農的場景。故知先前與教谕說過,我亦無力回天,這不是托詞,亦不是假話,故知從沒覺得自己有那改天換地之能,也從沒想過自己能使這天地一變,使朝日因我而動。”
祝教谕也走到了崖邊,與步故知并肩而立,他從前對天道之谶語向來是半信半疑,青眼于步故知,半因這谶語,又半因步故知确有其材,但在這一刻,他似乎感覺到了步故知身上,連他也不及之情。
此情非生于廟堂之高,亦非生于聖賢之書,而是紮紮實實地生于這社稷,這山河,這一寸又一厘的田野。
步故知陡然睜開了眼,看向祝教谕,朝日之光彙于其眸,燦若寶珠:“可我想為這山野之中的百姓争一争,為這些嬉戲孩童争一争,至少,能讓更多的稚子不要因本應無大礙的疾病失去他們的至親,或許,這便是我在此的意義。”
祝教谕望進了步故知的眼,久久未語,久到眼中酸澀難耐,似有老淚将垂,他才匆匆垂下頭,先是低聲一句:“好啊。”再高聲:“好啊!”
再是複擡頭揚聲,語有激動:“好啊!”
他也望向了山下學田:“竟是老夫生狹,眼中只有那高懸之日,而不見田中之人,也難怪在雲禪寺那日,老夫說服不了你。”
步故知又搖了搖頭:“教谕自謙,若是教谕心中再無百姓,又緣何要糟蹋那半厘之田呢?”這說的便是祝教谕的那塊“草盛豆苗稀”的田地了。
祝教谕也沒想到會被步故知打趣,先是一愣,後連連失笑:“好你個步故知,竟打趣到老夫身上了。”
步故知并未順勢笑語,而是對着鄭重彎腰長揖:“請教谕收我為徒。”
祝教谕忙扶起了步故知,又捋着長須,樂呵呵地說道:“老夫早有此意吶!”
稍有一頓:“早知道,老夫就該随身帶着茶葫蘆。”
步故知略有不解。
祝教谕神色有些不自然:“這拜師茶,總該讓老夫喝上一口吧!”
步故知這才恍然:“是,此地簡陋,還請教...先生随我下山,這拜師茶定不會讓先生少喝一口。”
祝教谕轉身往亭中去:“不必了,為師恰有機密之事與你相商,西山之上,獨你我二人,倒是合适。”
步故知默默跟在了祝教谕身後。
“明年八月便是鄉試,雖你天資不俗,但奈何比旁人缺了不少的時間準備,可偏偏若是想要在朝中開始便有所作為,不說解元,這秋闱桂榜三甲,總不可缺。”
祝教谕說的委婉,豈止是少了時間準備,而是根本沒有準備,步故知即使對古籍經史能不學自通,但古代科舉也并非只知其意就能拿到好的名次,自然少不了類似于現代的“應試”訓練。
而旁人十幾年,二十幾年,甚至一輩子都在鑽研科考之術,步故知并不比他們多什麽優勢。
“不過——”祝教谕話鋒一轉,反而是一副毫不擔心的模樣:“為師要考考你,可知這京中翰林有多少學士啊?”
步故知雖有不解,但還是答了:“京中翰林有四位大學士,另有十位學士。”
祝教谕落座于亭中石凳:“不錯,倒是有些了解。”
步故知站與祝教谕身側,微躬求學:“先生是何意?”
祝教谕再難掩自得之色:“全國之內分有十大貢院,只這京城貢院,與我們這成州貢院,是由大學士作為主考官,其餘各地,則是派遣學士作為主考官。”
成州地處江南,文教極盛,榜上進士大半祖籍都是成州,可見其勢。
步故知似是明白了些什麽:“敢問先生,可是與四位大學士相熟?”
祝教谕輕咳了幾聲:“相熟倒談不上,但為師我嘛,倒是很了解他們取士的口味。”
鄉試主考官并不只負責監考閱卷,而更重要的是,主考官負責出卷,這出卷便是大有名堂在其中,《四書》必考不談,但《五經》選考,就是根據主考官的喜好走,若是主考官擅《禮記》,那多半鄉試便會考《禮記》。
這也是為何各地主考官名單要保密的原因,若是能提前知道主考官是誰,再打聽出此人所擅《五經》為何,便有了押題的意味。
且不僅于此,在最後策論之試上,主考官的文風取向,也能影響最後的結果,比如有些主考官更愛引經據典之策,而有些主考官就更偏愛樸實無華之策。
步故知:“先生的意思,是要告訴我四位大學士的喜好,再針對性的溫書習策?”
祝教谕笑得面上皺紋盡顯:“莫急,你先聽為師說來。現今京中四大學士分別是楊學士,趙學士,李學士與王學士。這楊學士與趙學士都是治《尚書》的,而李學士則是治《詩經》,這王學士嘛,與為師一樣,是治《春秋》。”
“不過楊學士與李學士都年事已高,怕是不會遠赴成州主考,那便只剩下趙學士與王學士,但這趙學士嘛,祖籍便是成州,也就從未來成州貢院主考過。”
祝教谕擡手點了點石桌:“那便只剩下王學士了。”
步故知:“先生的意思,餘下一年,《五經》之中,故知只要專治《春秋》便可?”
祝教谕搖了搖頭:“對也不對,四位大學士中,楊學士已年近八十,若不是今上多次挽留,早該致仕。”
他看向了步故知,話中有了十分的肯定:“明年,楊學士便不會再是大學士了,将有十學士中的一位,晉補楊學士的位置。”
步故知:“先生是知道,将是哪位學士會成為大學士?”
祝教谕:“為師不知,但為師能猜出七八來,現今十學士中,有位周學士,乃是楊學士座下門生,多半,會由他成為新的大學士。而這位周學士,倒與楊學士不同,他專治《周易》。”
“而成州鄉試,若是辦好了,則是大大功勞一樁,若是楊學士有意擡舉他這個學生,定會借此機會,為周學士鋪路。”
步故知心下有些震撼,他雖猜到祝教谕身份不一般,但能如此侃侃而談遠在京中翰林之事,那便只是不一般都不足以。
祝教谕似是猜到了步故知心中所想:“可是在猜為師的身份?”
步故知沒有否認。
祝教谕緩緩起身,準備下山:“等你要赴京會試之時,會知道的。”
步故知又背上了籮筐,只是其中的紅色蘑菇又再一次紮了眼,他趁着祝教谕不注意,将這些蘑菇全部倒在了亭中圍欄之後,再跟上了祝教谕的腳步。
祝教谕還不知他辛辛苦苦采的蘑菇已被他新收的弟子偷偷全扔了,還在前面自在地侃侃:“不過嘛,此事倒也不是一萬,專治《周易》自是不夠,《春秋》也要學上一學,再有便是,為師治《春秋》,若是你對《春秋》一竅不通,說出去倒會被人笑話,為師可不想像那楊老頭...咳咳楊學士一樣。”
等回了山下縣學教谕院中,祝教谕看到空空如也的籮筐,随即又悲又怒,抱着籮筐欲哭無淚:“子行矣!”
步故知卻沒有乖乖“聽話”,反倒是問了一問:“那天,先生給我那捆菜*,可是田中大娘送的?”
祝教谕突然不心疼他的蘑菇了,立馬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只是臉色霎紅:“多嘴!”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出自漢朝樂府詩《長歌行》
*步故知還未及冠,故發型不是全束,而是半束半披
*祝教谕的意思是讓步故知成為太陽,主宰天地,也就是讓他能成為大官,再去照拂百姓。但步故知從來不追求權力,也不追求那種在他看來有些高高在上的悲憫,而是從山中田裏出發,真的為百姓做事,他才願意去争一争。
*子行矣:可以理解是文言版的你滾吧,出自《莊子雜篇列禦寇》,有調侃之意。
*那捆菜:第44章,祝教谕送了步故知一捆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