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醉言
醉言
二樓的雅間半懸在河面之上,竹窗半敞,河風習習,屋內的燭火仿佛在随之躍動。
魏子昌正背着燭臺而坐,照影也因燭火的搖晃而明暗不定,一雙丹鳳眼清醒時淩銳無比,但醉了之後,原本上挑的眼尾卻微微低垂,削弱了他身上的不近人情之感。
他一錯不錯地看着面前的白瓷酒杯,其中殘餘的酒水如鏡,倒映出了他現在的頹醉面容,但他沒有收回眼,而是與倒影中的自己對視着,如同自言自語般,好像如此就能讓他無時無刻不在被拷問的內心可以稍微好受些。
“父親走後,大哥當家,我不想跟他們争什麽,也争不過,我只想帶着娘親一起離開,窮困也好,富庶也罷,只要能照顧娘親,怎樣都好。”
是他端起酒杯,飲下剩餘的酒水,裴昂見狀又立馬替他滿上,還适時又謹慎地接了話:“那為何魏兄如今仍困在魏家?”
魏子昌頓時沉默了,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呼吸都好似停滞了,但沒過多久,他一把搶過裴昂手中的酒壺,倏地站了起來,又昂首對準壺口,壺中的酒水傾出如柱,脖頸發紅,喉結上下滾動,但大半都從唇邊溢出,沾濕了他的衣襟。
直到壺盡,再也傾不出酒水,他正身啧嘆一聲,對準了窗外的河面,将酒壺一擲,只聽得“撲通”一聲,水面驚起波瀾,打碎了河裏的月亮。
魏子昌走到窗邊,看着破碎的月亮正随着漣漪波動,而他的眼中,似也有什麽在破碎:“父親喪禮後,我找到大哥,說了分家之事,我什麽也不要,只要帶着我娘親走,可...”
他痛苦地閉上眼:“可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放我娘親走的意思,娘親賣身的死契,在大夫人手上,她說,我走可以,但娘親永遠是她的奴,她絕不會放過我娘親。”
裴昂與步故知看着魏子昌的背影,有着不符他年齡與出身的消瘦,單薄的衣料下,根根脊骨突出分明。
內宅私事,不牽連律法公理,不說他們倆,就算是祝教谕與裴縣令出面,也不好過多插手。
魏子昌:“娘親勸我走,去争一個功名,如此也能有機會救她出苦海。”
裴昂立馬接話:“是啊是啊,我與步兄也是這樣想的,只要你中了舉人,按例是可以為令慈脫去奴籍的。”
魏子昌苦笑一聲:“可他們豈會讓我如願?”
“我自是試過這條路,潛心在縣學中讀書,可大哥讓胡聞多番騷擾我不說,不過才半月之後,我回去探望娘親,就發現娘親已被大夫人折磨到消瘦無比,仿佛風一吹,就能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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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昂重重一錘桌,碟杯都應聲晃動:“那你将令慈帶到縣衙裏,只要一探身上的傷,我叔父定能治他們虐|奴之罪!”
河面的月亮又漸漸聚攏成形,但魏子昌的眼中破碎更甚:“沒有,我娘親身上沒有傷。”
裴昂一驚:“你方才不是說令慈消瘦...”
魏子昌:“是,娘親是被折磨到消瘦,可他們從不對我娘親下手,而是将內宅中所有的累活髒活都給她做。”他諷刺一笑:“還怕我娘親在府中餓死,三餐倒是不會少,但經常夜裏也要使喚我娘親,絕不讓她好好休息。”
這下裴昂不好說話了,本朝律法再森嚴,也管不到主子如何使喚奴仆,況且看樣子魏家的那位大夫人,還是忌憚了裴縣令之名,故意鑽了空去折磨魏子昌的生母。
步故知不自覺地握緊了酒杯:“所以,你用自己在魏家為奴,換得令慈能在內宅之中好過些。”
“為奴”二字如同一把鋒利的刀紮入了魏子昌的心髒,他能感受到他身體裏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因此而疼痛。
但痛到極處,他反而扯了扯嘴角,露了個笑,卻比哭還難看:“是啊,我去求大哥,去求大夫人,求他們放過我的娘親,他們說,只要我永不參加鄉試,而是在魏家當他們的奴,就能放過我娘親。不然,就算我中了舉人,也只能替我娘親收屍。”
他望着水面,倒映了一輪月,可這輪月再美,也掩飾不掉,月影之下,是深邃暗湧的河。
許是醉意上了頭,剝開了他的心,他也不在乎這裏還有裴昂與步故知,而是繼續自顧自地說着:“有時我在想,這樣活着,究竟有什麽意義,倒不如跟我父親一般,死了幹淨。”
裴昂走到了魏子昌的身邊,想拍拍魏子昌的肩,卻還是收回了手:“魏兄,雖然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你,但我知道,活着起碼比死了有意義,就如太史公*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若是你真的遂了他們的意,草草離開,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罷了。”
魏子昌沒有應聲,像是看着水上那輪月着了迷。
裴昂沒得到魏子昌的回答,自己又站在了魏子昌身側,頓時有些無措,求助般地看向了步故知,卻發現步故知竟也像是發了呆,一動不動。
他快步走到步故知身邊,用手肘戳了戳步故知,彎腰與之低聲耳語:“你倒是說句話啊,或是你有什麽辦法。”
步故知聞言倒是動了一動,卻也只是支肘撐額,緩慢閉上了眼,他向來是不勝酒意,即使只喝了半杯,但就如裴昂所說,這裏的酒都是陳年佳釀,自然後勁也比一般的酒水要大。
雖然還能聽懂旁人之語,但也再難回答什麽。
裴昂直身看了看窗邊的魏子昌,又看了看閉眼像是要入睡的步故知,急得團團轉,後悔讓他們都喝了酒。
他不敢去打擾魏子昌,只能試着再戳了戳步故知:“步兄,別睡了,我一人可帶不走你們兩人。”
步故知的思維卻還停在,裴昂在問他,有什麽辦法,魏家扣着魏子昌的母親,就是為了毀掉魏子昌的前程,但如果,魏府手上沒有這張牌了呢?
他是醉了,竟忘了什麽該是君子所為,陡然一拍桌,驚到了裴昂,就連魏子昌也渾身一震,下意識回頭看着他。
步故知借了裴昂的力,艱難地站了起來,眼中明顯已是醉态,他看向魏子昌:“既然魏家不放過令慈,那我們就把令慈搶過來!”
*太史公:司馬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