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渾水
渾水
魏宅地處東平縣內最繁華的街道,周遭商鋪林立,衢道四通八達,用步故知的話來說,這裏便是東平縣城內的城市中心,商賈人家多聚居于此,要的便是那鬧中取靜的豪氣。
而這些商鋪的經營,幾乎囊括了所有的衣食住行,自然也少不了吃喝玩樂,而其中最引人想入非非的,便是那獨成一條街的秦樓楚館。
還未踏入這條街,只在巷口,便能聞到濃重到幾乎撲鼻的胭脂香氣,就連臨街的那段河,不僅倒映出了搖曳的燈火樓影,還隐約散發出了靡靡的脂粉香與酒香。河風起動,女兒香甚,其中伶人不避行人,皆懶倚朱欄,團扇輕搖複遮眼淺笑*。
步故知與裴昂下車後只掃過一眼,便都齊齊收回了視線。裴家的馬車就停在巷口的隐蔽之處,只等魏子昌來。
裴昂不知為何,顯得有些過于的緊張忐忑,一路上便一直叨叨,等到了地方,即使知道最好不要引人注意,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貼近了步故知,與之耳語:“步兄,真沒想到啊,祝教谕竟...如此劍走偏鋒,相比之下,你我還有魏子昌還是顯得太過單純了。”
步故知不動聲色避讓了兩步,留意着街頭巷口來往的人群,見裴昂還是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好斟酌着言語委婉道:“...祝教谕他,畢竟為官多年。”
古來做官者,自然不是只會讀書科舉便可,除開為官抱負外,還得會為人處世,如此才好打通上下關系,結交同僚,後續之事也才能事半功倍。
就祝教谕自己袒露,這為人處世中的第一條,便是記着臉皮要厚,不必太過端着君子架子,你把自己當君子,別人未必會把你當君子敬之,只要不違背道德法理,有時倒不如特事特辦,反而能達到最好的效果。
裴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還是他第一次接觸到處事中的彎彎繞繞:“所以,祝教谕才讓我們先攪亂渾水,然後再渾水摸魚!”
步故知微微點了點頭,正好看到了魏子昌正往這邊來,三人上了馬車,還沒等步故知開口,裴昂的興奮勁兒又上來了:“如何?可都安排好了?”
魏子昌緩過了氣,難免也有些忐忑,大拇指緊緊按住了食指,克制着自己:“都安排好了,與我關系要好的家仆就在附近,我與他說了,待會兒要是出了什麽意外,就讓他回去魏府喊人。”
裴昂有些不放心:“你說的關系要好的家仆确定可靠嗎?”
魏子昌沒有猶豫:“可靠,他與我是從小一起長大,父親還在時他是我的書童,況且,我也并未告訴他關于我母親的事,只說我要找個機會報複一下胡聞,讓他及時回去報信也只是為了不出人命。”
頓了頓,又問道:“胡聞現在真的在金歡樓中嗎?”
裴昂面露不屑:“那種貨色即使不在金歡樓裏,也出不了這條街,我事先讓人盯着了,看着他進了金歡樓我與步兄才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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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昌:“那現下我就過去了?”
就在魏子昌下車的一瞬,步故知陡然拉住了他:“魏兄,不必手下留情。”
魏子昌一怔,随即展眉而笑:“我知道,就算不為了我母親,只為了我自己,今晚也得痛痛快快的。”
金歡樓是東平縣內最大的一家秦樓楚館,也是出了名的銷金窟,只樓裏的一杯茶水,就貴得令人咋舌,身上若是沒個十兩銀子,怕都是進不來此地。
樓中/共有三層,一層是大廳,中間搭着一個臺子,用紅色的紗幔圍着,旁邊架着兩座大香爐,燃着上好的熏香,後堂的風一吹,紗幔攜香飄舞,伴着靡靡琴樂,撩撥着每一個人心弦。
二樓與三樓則是雅間,略微有些不同之處在于,二樓是供貴人欣賞大廳歌舞的地方,因此是半敞開的,而三樓卻是全封閉起來的,用途為何,自然無人不懂。
魏子昌原以為胡聞會稍微自持身份,在二樓觀賞歌舞,卻未曾想,一進金歡樓,就看見胡聞正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廳正中,懷裏摟着個哥兒上下揉捏着,眼睛卻不離臺上的舞樂伎表演,臉色漲紅,動作放/蕩,周邊還圍着幾個仆人随時等候差遣,排場倒比在縣學裏大得多。
魏子昌挑了胡聞的鄰桌,坐下後故意朗聲對着前來招呼的龜公道:“就拿你們這兒最好的酒,再挑個姑娘哥兒來。”
果不其然,引來了胡聞的注意,他先是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再是看向了魏子昌,又揉了揉眼睛,确認沒認錯人後,一把推開了懷中的哥兒,語氣有驚訝,也有一種輕蔑嘲意:“我當是誰這麽豪氣,原來是魏家的三公子啊。”
此言一處,大廳中的衆人無不或明或暗地朝這裏看來,能進金歡樓裏的皆是東平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也都知曉一二魏家後宅中的恩怨。
魏子昌故作沒聽見胡聞之語,反倒是對着龜公再催了催:“看什麽看,還不快去拿酒來?”
龜公很是看人下菜碟,一見胡聞對此人态度怪異,并不敢輕易動作,而是看向了胡聞,像是在征求胡聞的意見。果然,龜公此舉讓胡聞面子上很是舒服,往龜公懷裏丢了個銀瓜子:“不急,讓我先跟魏三公子聊聊。”
龜公喜不自禁,連連道謝後退到一邊去了,魏子昌裝作惱怒,站了起來,對着胡聞:“你什麽意思?”
胡聞看到魏子昌竟真的生了氣,心情更是舒服了,翹起個二郎腿,身上的肥肉都在顫抖:“魏三公子莫要急嘛,我這也是為你考慮,在這兒點了酒可是要十兩銀子的。”
胡聞上下打量着魏子昌,笑得猙獰:“魏三公子可是吃飽了飯?還是說,想在這裏再餓暈上一次,借此訛上金歡樓吧!”
胡聞的侍從連忙跟着笑了起來,大廳衆人也都在竊竊私語。
魏子昌雙手攥緊了拳,一副被揭了老底的惱羞狀,但嘴上還是硬着不服氣:“誰說我沒錢!”說完解下了腰佩的荷包,重重往桌上一摔,确實是擲地有聲:“這裏可是有二十兩銀子,足夠了吧!”
這二十兩自然是裴昂借給魏子昌做道具用的。
胡聞倒沒想查驗荷包裏是否真有二十兩,而是一臉淫/邪地看着魏子昌,陰陽怪氣道:“魏三公子這是趁我不知道的時候發達了呀,就是不知是你那做妓的母親出去賣的,還是你...”胡聞舔了舔嘴唇:“子承母業啊。”
魏子昌的母親當年就是金歡樓中的頭牌,并有東平縣第一美人之稱,垂涎之人衆多,最後被魏家當家以千金買了回去,此事無人不曉,一時也算得上一樁風流韻事。
而魏子昌的樣貌像極了他的母親,尤其是那雙丹鳳眼,頗得其母神韻,而當他怒目而視時,甚至比平常更加勾人。
胡聞本就更喜哥兒,胡鬧時也曾強過男子,即使惹出了事,也都被他爹一一擺平了,他自然也惦念過魏子昌,只是魏家大哥叮囑過,羞辱打罵魏子昌都可以,但不能強迫魏子昌,說到底,魏子昌還是魏家的三公子,最後的臉面還是要的。
但現在他喝的酒上了頭,也忘了魏家大哥的叮囑,只覺得渾身都在發燙,想與魏子昌親近。他站了起來,晃悠悠地走到了魏子昌身邊,擡手想摸魏子昌的臉,卻被魏子昌躲開了,但也不惱,反倒視為與妓子調情的把戲:“我的魏三公子诶,賣給別人,不如賣給我,胡家魏家本就是世交,你我自然算得上...那個詞怎麽說來着,哦對,青梅竹馬。”
胡聞搓着手,又吞了吞口水:“不如你跟了我,你大哥那邊我去說,保管你以後再不用吃苦,榮華富貴一樣都少不了你的!”
魏子昌沒想到胡聞這個畜生,竟對他垂涎已久,這下是真的惱了,卻還記得今晚的大事,冷嗤出聲:“好啊。”
胡聞一驚,就連眉毛都誇張地揚起,頓時更像是一個醜角了:“你答應我了?”說完就想往魏子昌身上撲,魏子昌擡腳就是一踹,踹的胡聞倒向了酒桌,噼裏啪啦一陣響,身邊的仆人趕忙扶起胡聞。
胡聞也沒想到魏子昌竟會突然翻臉,捂着肚子指着魏子昌:“你做什麽!”
魏子昌氣勢駭人,一步一步逼近胡聞:“只要你讓我痛痛快快打上一回,自然什麽事都可以商量。”
若放在平時,胡聞肯定不幹,但現下一則是他已喝酒上了頭,二則是酒壯慫人膽,對魏子昌的妄想達到了頂峰,甚至難得想起了一句俗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竟真的揮開了身邊仆從:“這可是你說的!”
魏子昌冷笑:“是,我說的。”話音未落,他提拳便往胡聞臉上掄,一拳見血,拳拳到肉,打得胡聞頓時慘叫出聲,想求饒或是讓仆從幫忙,都含含糊糊說不出話來。
胡聞身邊的仆從見勢不好,本想上前拉住魏子昌,卻被魏子昌一橫:“聽不懂人話的狗嗎?你們主子可是答應了,若是你們壞了事,怕是命也沒了吧。”
那些仆從竟真的被吓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有個機靈的,決定先回府喊人,魏子昌倒也沒攔。
而金歡樓內的鸨母龜公見勢不好,不敢真的袖手旁觀,也遣了人往胡府和魏府去,若是胡聞真在這裏出了事,整個金歡樓可都要遭殃。
魏子昌掃過了幾個外出報信的人,臉上冷笑更甚,反倒更助他成事。
又看向躺在地上哎呦不止的胡聞,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只記得給人留一條命,其餘的便真的是往死裏打,起初胡聞還尖叫着,本能地想躲想跑,但都被魏子昌按住了,不多時,胡聞竟沒了聲響,吓得一旁的鸨母龜公趕忙上前求情:“魏三公子,可別再打了,我們這小小金歡樓裏可擔不起啊!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饒過我們吧。”
魏子昌像是聽了勸,真的收了手,衣上還沾染了胡聞的血,令他眉頭一皺,忍着惡心退回了起初那張桌子,吓道:“還不上酒來?”
鸨母龜公此時哪敢不聽,連忙端來了好幾壺酒,魏子昌接過一壺,倒在了自己手上,竟是在用酒淨手!鸨母龜公看着是一陣肉疼,但也不敢出聲阻攔。
就在這時,外頭一陣喧鬧,是魏府與胡府都來了人,魏子昌朝人群看去,果然看到了自己的母親,也果然沒看到魏家大哥——魏家大夫人就是今日去的城郊,魏家大哥因生意上的事雖不能陪同自己的母親在城郊小住,但總是要親自護送過去的,所以魏府此時并無正經主子在家。
而魏家大夫人的貼身婆子,就是平日裏再是狐假虎威,遇到得罪胡家的大事,也不敢自己一人承下,故此時魏子昌的母親說要來勸勸自己的兒子,她自然求之不得,誰都知道魏子昌是最心疼自己母親的了。
魏子昌見計劃一切順利,心中的大石漸漸落下,但還不能松懈,此時的水還不夠渾!
胡家那邊則是胡聞的父親親自過來,看到自己的兒子此時氣息奄奄地躺在了地上,頓時沖冠眦裂,顧不得追究魏子昌,趕忙扶起胡聞,探了探鼻息,還好,還有氣在。
胡家當家的是帶着一幫打手過來的,就是為了給胡聞出一口氣,故廢話也沒多說,指着魏子昌:“打死這個小兔崽子,老子負責!”
胡家的打手一點都沒猶豫,就要往魏子昌身邊沖,魏子昌的母親第一個擋在了魏子昌身前。魏家大夫人的婆子原先還記得看住魏子昌的母親,但見此情狀被吓得心神不定,也就沒想着要攔住魏子昌的母親。
胡家當家看也沒看魏子昌的母親一眼,怒斥道:“都給我往死裏打!誰來也不好使!”
就在胡家打手圍住了魏子昌母子時,一群衙役沖了進來,胡家當家是知道裴縣令秉性的,也知道定是自己的兒子惹的事,若是真的在此時被衙役攔住了,那後面必然就出不了這口氣了,于是他心一狠,叫道:“打!”
正是裴昂囑咐衙役今晚要多注意金歡樓這邊的,他們雖不知裴昂為何突然有此吩咐,但衙役們總是會給裴昂幾分面子的。
還真就如裴昂所言,今晚金歡樓裏動靜不小,這群衙役都是很早就跟在裴縣令身邊的人了,都不是欺軟怕硬之輩,即使知道這是胡家的人,也敢上前制止。
就在場面一片混亂之時,不知是哪方先動了手,随即衙役與胡家的打手真打了起來,頓時人群混作一團。胡家當家一邊想為自己的兒子出口氣,一邊又心憂自己兒子的狀況,自然也沒時刻盯着魏子昌母子。
魏子昌見狀,趕忙趁亂拉着自己的母親就往金歡樓的側門去,這是裴昂派人事先打聽好的,金歡樓裏多有正房捉/奸之事,故他們也特意修了個不起眼的側門,以便金主們躲藏。
一出側門,果然就見到裴昂在此接應,裴昂将事先準備好的黑色鬥篷遞給了魏子昌,魏子昌将這鬥篷披在了自己母親身上,又握住了母親的手:“娘親,你跟裴兄先走,什麽都不要多問,等明日,我再向你解釋。”
魏子昌的母親整個人都被黑色鬥篷牢牢罩住,看不清一點身形和面容,她雖有些慌張不知發生何事,但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兒子,只是臨走前哽咽出聲:“昌兒,不要做傻事。”
魏子昌忍住了淚,連連點頭:“放心,明日我就會去陪你了。”說完,轉身又回金歡樓裏去了。
*化用了《陶庵夢憶》中秦河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