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水

落水

永朝,弘光十五年,仲夏。

連續多日的梅雨終于停了下來,但留下來的悶熱卻使人的心情煩躁不堪。壽康宮內,楚長樂身穿着單薄的橘紅色齊胸襦裙,梳着百合髻,跪在太後的床邊手持的雕花團扇,正在輕柔的為午睡的太後扇着涼風。

不知過了多久,待太後醒來時。首先,看見的便是楚長樂明媚的笑容和挂在額頭上的汗珠。此時,楚長樂的後背因為悶熱的空氣和固定的姿勢,早已經粘膩不堪。

年邁的太後看見了,不禁心疼的說道:“樂兒,你在這裏多久了?”

楚長樂聽到後笑着回道:“回皇祖母的話,沒有多久”。而楚長樂手中的團扇仍舊不停的在扇動。

太後聞言更心疼了,随後半起身靠在床頭上,喚來宮女先将楚長樂扶起又拿掉她手中的團扇。讓她坐在床邊慈祥的握住她的手道:“皇祖母知道你孝順,但這些事情交給宮人們來做就行了。你身體不好,萬一累着了怎麽辦呀?

“皇祖母不必憂心,孫女的身體已經好很多了。而且這些都是孫女應該做的,因為孫女實在是不放心讓別人來伺候祖母。”

聽到楚長樂這般的回答,太後欣慰不已連連誇道:“真不愧是慧明德皇後的女兒啊,跟她一樣的孝順純良”。

慧明德皇後指的就是楚長樂的生母長孫柔,她是楚長樂母皇弘光女帝唯一的皇後,亦是此生的摯愛。兩人自成婚以來便一直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而且也是共同治理天下的模範妻妻。

可惜的是慧明德皇後紅顏薄命,只活了三十八歲便香消玉殒。而那一年楚長樂才十歲,剛被弘光女帝封為了平城公主,是少數擁有藩地實權的公主之一。

因為按祖制,凡女帝繼位皇位繼承權便只能從女兒中流傳,而兒子們則皆無繼承權将皆封郎君出嫁。若女帝實在是無女那麽便可傳位于兒子,而男帝繼位以後規則大致同上。而且為了區分嫡庶,鞏固皇權。又規定,凡是正宮所出的子女皆可選擇或嫁或娶。而側宮的子女除了長出的以外,皆無選擇權。

目前,弘光女帝本共有二十七個孩子,除卻四位夭折的孩子。存活下來的有五位皇子,十八位皇女。一共有八位皇女被封為了有繼承資格的王公,剩下的十位皇女皆為公主。

其中,與楚長樂一奶同胞的皇姊妹共有五位,分別是排行老大的皇太女承權,皇三女楚蔚,封號:泰王公。皇六女楚菁,封號:黎王公。皇十女楚長安,封號:金城公主。皇四子楚宏,封號:念汝郎君。

而楚長樂在皇女中排行第八,因是正宮所出。所以,楚長樂自出生起就有問鼎皇位的資格。但是她卻放棄了,因為她不想參與争鬥,所以請求弘光女帝将自己封為了公主,徹底排除在繼承權之外。而且自慧明德皇後仙去以後,弘光女帝不願将他們幾人交于其他嫔妃撫養。而是将他們全部都帶在了身邊親自教養,此舉一出舉國上下無人不驚嘆于帝心之偏竟然如此明顯。

這會兒聽到太後談起故去已久的母後,楚長樂的心中不免泛起一陣酸痛。臉上更是一閃而過的悲傷,但很快楚長樂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于是迅速恢複了平靜的面龐,畢竟在這種深宮中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喜怒不形于色。可就算她的小動作就算再快,也沒有瞞過宮鬥冠軍的太後。看見孫女年紀輕輕就如此的堅強隐忍,太後的心中五味雜陳。剛剛的那一句話真的是她的順口一言罷了,不含半分想要傷害楚長樂的心思。

于是剛要開口解釋,卻被楚長樂打斷道:“皇祖母不必多言,孫女沒有多想,只是忽然想起了母後,心裏有些許難過罷了。”

見楚長樂如此說,太後也不再多言。而是更加心疼地攥緊了她的手,轉移話題道:“聽說,歐陽家的大丫頭已經無法再當樂兒的伴讀了,是不是?”

“回皇祖母的話,是的”。

“原因為何呢?”

“原因孫女也不太清楚,不過聽司儀說好像是因為歐陽大學士是被母皇外派了。所以得舉家搬往任地,而貞楠就自然不能再陪孫女了。

“哦,原來如此”。太後一邊說着,一邊在宮人和楚長樂的不是服侍下起了身。“那新的伴讀都選好了嗎?”

“回祖母的話,這些都是母皇在安排。所以孫女也不知道新伴讀是誰,不過想來母皇所選的一定都是極好的人。”

聽到楚長樂這般謹慎貼心的回答,太後很是滿意。然後又慈祥的問道:“那你想不想讓哀家帶你去看看新的伴讀長什麽樣子呢?”

楚長樂聞言一愣,有些迷茫看着太後慈祥而肯定的面孔。既然,鬼使神差般的點頭。

與此同時,在皇宮花園裏最漂亮的華清池旁。

一群身穿着錦衣的少年少女分為兩撥,氣勢昂揚地看着對方。以少女們為首的是一個身穿着金星雪浪袍,柳葉彎眉,梳着男式發髻的英氣少女。而以少年們為首的是一個身穿着灰色直裰,面容清秀的儒雅少年。

只見,少年雙手叉腰,氣勢嚣張的率先開口道:“周白玉,你聽好了。無論你怎麽覺得,咱們還是認為陳将軍當為我朝武将之首,你要知道,在這次的盧境之戰中可是陳将軍在前方以五千兵力大敗北蕃的三萬精兵,要不然如今的盧境城早已失守了。”

在少年說完以後,男孩子們便開始争相附和道:“就是就是,陳将軍才應該是武将之首”

“陳将軍威武威武。”

而名為周白玉的少女在摳了摳耳朵之後,不耐煩的回道:“我呸,孫長正,你是腦子燒糊塗了吧?你忘了在這次的盧境之戰中誰才是首功了嗎?若不是方将軍率領着三十士卒直殺敵營內部,擒住了此次敵國的主帥,擾亂了敵軍們的陣腳,要不然你說陳将軍能在前方以少勝多嗎?”

周白玉話一說完之後,女孩們也争先恐後地附和道:“沒錯沒錯,方将軍才應該是将軍之首”。

眼見周白玉說得有理有據,孫長正一時走神沒有反應過來。就這樣,少年們的氣勢被少女們壓了一籌。正當少女們愈發得意之時,少年們中一個頭戴巾子,身穿着褐紅圓領袍的高挑男孩,便接話道:“你們那是婦人之見,照我說,真正的武将之首應該是運籌帷幄,掌控大局之人。而不是像個莽夫一樣,帶領着将士們一頓亂殺。”

此話一出衆人瞬間變得安靜了起來,周白玉思考了一下,然後微笑問道:“那依兄臺之見,誰才配當做将軍之首呢?”

圓領袍少年裝作思考了一下,然後從腰間拿出了自己的折扇,一邊扇風一邊踱步肯定的說道:“那當然是此次盧境之戰的主帥侯君,侯大元帥。若不是他在後方運籌帷幄,指揮有度那方将軍和陳将軍怎麽會輕而易舉地取得勝利呢?”。

此話一出,衆人都有些微愣。畢竟這候元帥可真的算不上是什麽名将啊,在未當元帥之前,這候将軍一直當的都是正議大夫,一個妥妥的文官。若不是這次盧境之戰中花元帥意外中箭身亡,朝廷又暫無武官可以調動。要不然侯君不會在房丞相慧眼識珠的力保下前往盧境城成為臨時元帥,穩定軍心從而立下大功。

“怎麽諸位對我的提議有什麽意義嗎?”圓領袍少年疑惑的問道,然後還頗為油膩的撩了撩自己的頭發,一副我很帥的模樣。

衆人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便偷偷的憋笑。就連平時巧舌如簧的周白玉,也不想開口怼他。少年以為大家都認同他的想法,便又自信的說道:“所以說候元帥才應該是武将之首。”

聽到他不知道尴尬,還自以為是的話語。周白玉憋笑的問道:“敢問公子是何家呀?為何這麽力捧候元帥。難道還不明白為将者,理應身先士卒的道理嗎。”

“我是誰,跟我力捧侯元帥有什麽關系呢!而且帶領着将士們一直沖鋒,跟敵軍們正面剛只是一味的逞匹夫之勇罷了,算什麽武将之首啊?”圓領袍少年疑惑的回道。

此時,人群中終于爆發出了一陣破天荒的笑聲。圓領袍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衆人,直到人群當中一個身穿青蘭白紋浪邊袍,紮着馬尾的柔美少女走出來作揖說道:“當然有關系,因為我們真的很想知道令家到底是文官還是武将,怎會教出如此不知兵家的人。認為只要打贏了一場仗,就應該和打了十幾年仗的将軍們相提并論。”

“況且誰告訴你,帶兵沖鋒就一定是逞匹夫之勇了。你要知道跟我沖和跟我上是有一定的區別的好不好?”周白玉忍不住了直接怼了回去。

“沒錯,這也太好笑了吧!”原本剛才還針鋒相對的少年少女們,因為圓領袍少年的一番獨特見解瞬間化敵為友站在了同一陣營。

而少年少女們絲毫不知道的是,在他們不知道的暗處。一群身穿着華貴宮裝的貴人們,正在悄悄的站在華清池不遠處的假山後觀察着她們。

“嗬,那捧侯元帥的少年也太笑人了吧?侯元帥只不過是打贏了一場仗而已,他就能把半吊子奉為了戰神不成”。說話的是一個剛剛新婚不久梳着婦人發髻戴着翡翠簪,上身穿着月白抹胸衫外搭淺紫褙子,下身穿着裈袴裙,長相妖嬈而冷豔的碧玉少女。

在少女說完話以後,現場一片死寂。因為她們都感覺了此時太後周遭的氣氛似有些不悅,所以誰都不敢在此時接話。畢竟他們就是來瞧熱鬧的,因為聽說這群人都是弘光女帝為楚長樂找的伴讀候選人。

只是沒有想到碧玉少女既然這般無腦的,說出了如此不符合身份的話語。但可惜的是碧玉少女似乎沒有覺得自己說錯了,反而還在那兒沾沾自喜。唯有一個大約十一二歲,梳着元寶髻別着鍛花帶,身穿着白衫海藍裙的女孩站在碧玉少女身旁,利用條件的優勢小心翼翼的扯了扯碧玉少女的裙子提醒道:“四姐,少說兩句吧。”

原來,此人乃是當今弘光女帝和已故純妃的第四女——宜城公主——楚麗質。在前些日子剛剛嫁給了此次盧境之戰中功将陳将軍的二孫子,但很可惜的是,聽說夫妻二人自成婚以後就一直争吵不斷,而且驸馬還混賬到了外面去養了幾房外室潇灑。整日整日的不着家,而公主也有數日沒有點燈召幸驸馬企圖彌合關系。

而叫宜城公主不要再多言的女孩則是楚長樂的嫡親妹妹楚長安,即金城公主。

“小十,我覺得四姐說得沒有錯啊!那侯元帥本就是朝廷派去穩固軍心的吉祥物而已,這怎麽還說不得了。”接着說話的是皇三子楚定在前些日子剛被封了韓興郎君,他的生母是比較受寵的暴婕妤。只見他身穿這一身純白圓領袍,胸口上面修着一朵大大的翠綠嫩竹,整個人胖胖的看起來憨直又可愛。

“韓興,宜城,你們給哀家住嘴國家大事,豈是你們可以随意置喙的嗎?”太後聽到自己這兩個比較不省心的孫子孫女,既然嘲笑起了朝廷之臣,氣得将手中的檀香長杖狠狠的往地上杵了杵道。

聽到這話,宜城公主和韓興郎君便再也不發一言,畢竟這個老祖宗她們可惹不起。但過了一會兒後,太後又喚來了一個梳着巾帼頭飾,頭戴香木釵,腰板筆直,神情嚴肅,大約五十多歲的老姬問道:“甄嬷嬷,在那裏理論的幾個稚子都是誰家的啊?”

甄嬷嬷是太後身邊的老人,在宮裏待了十幾年,無論宮裏發生了什麽事她都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于是,甄嬷嬷先向太後行了個禮,然後利落的陳述道:“回禀太後,首先是那個身穿着金星雪浪袍的女郎,乃是當今武郡王公周澄的長女周嘉,字:白玉,今年十三歲。

其次,就是那個身穿灰色直裰的男郎,乃是當今尚書左丞孫文山的嫡長孫孫崇,字:長正,今年十四歲,十二歲時就已經有了舉人的身份了。

再然後就是那個身穿着青蘭白紋浪邊袍的少女,乃是當今黃門侍郎孫征的小孫女孫秋,字:光璐,今年十五歲,也已經有了舉人身份。

最後,就是那個圓領袍少年。其實就是侯君大人的獨子侯樊,字:伯寶,今年十五歲。”

在聽到周白玉的大名以後,楚長樂悄悄的望了望此時還在哪裏于人激烈争論的少女,腦中突然冒出了一種好玩的想法。

而楚定在聽到甄嬷嬷介紹完人之後,心中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于是,便心直口快的将腦中的想法說了出來道:“哦,原來如此啊!怪不得那少年如此力捧侯元帥呢?原來是老子捧老爹呢。”

經他這麽一說後,在場的人當中除了楚長樂和太後外都紛紛的忍不住開始掩笑起來。而誰也不知道,此時一言不發的宜城公主瞳孔變得深邃,一股無名的恨意悄無聲息的開始在心裏滋長,就連手中握着的繡帕都被她努力控制的情緒扭成了一團麻花。

突然,在衆人笑得正歡之時,太後生氣的說道:“夠啦,都給哀家閉嘴。”衆人聞言都立刻停止了笑聲,紛紛的低下頭去生害怕惹怒了太後。要知道,太後最不喜歡的就是公主郎君随意議論朝廷之事。畢竟不必要的野心,還是要從根源上冒頭開始就要掐斷制止。

太後在衆人安靜了以後,嘆了一口氣說道:“算了,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樂兒,你對此事有何看法呢?”

楚長樂從沒想過太後會把這個問題落到她的頭上來,于是她先向太後行了個禮,然後恭敬又謙卑的說道:“朝廷大事,孫女不敢輕易妄言,亦不敢多加評判。”見楚長樂如此推辭,太後并沒有過多的生氣。而是繼續問說道:“樂兒,飯後談資,不必上綱上眼的。”

此話一出,宜城公主和韓興郎君的眼睛都瞪圓了,他們一直都知道太後偏心,但是沒有想到竟然偏心到了這個份上。他們來談論此事就是不容置喙,而楚長樂來談論此事,就是不必上綱上眼。這簡直區別對待也太明顯了吧?

而面對太後的軟話示意,楚長樂仍不打算評論自己的看法。而是微笑了一下,回道:“祖母的好意,孫女明白。但是長幼有序,諸位皇兄皇姐比我見識要多,他們都沒有談論看法,那麽孫女就更不敢置喙了。”

經過楚長樂這麽一說,原本心裏不平衡的宜城公主和韓興郎君瞬間心裏舒服了一點。畢竟楚長樂還是把他們放在眼裏的,而這套完美的說辭也為楚長樂擋掉了太後向她遞來的仇恨值。

“哈哈哈,不愧是哀家的好孫女啊!此話有理有理。”而太後這個老狐貍精,在聽完楚長樂的解釋後也不想再為難她了。原本太後就是想試一下楚長樂的野心究竟有多大,畢竟正宮所出的孩子最懂得韬光養晦和隐藏野心了。但是沒有想到楚長樂既然這般的拘謹和知退有度,那麽她也就放心了,畢竟楚長樂是真的只想當一個普通的公主而已。

恰好就在此時,華清池中突然傳來了一聲巨大的聲音。只見原本還在岸上辯論的周嘉、侯樊、孫秋、孫崇四人既然一起掉入了水中。面對此番從未遇到過的場景,站在岸上的公子小姐們都慌了神。開始紛紛四處求援,而一些內侍宮人們在聽到呼救聲後都紛紛的來到了池邊施救。

就連太後也急得讓甄嬷嬷四處去找人施救,畢竟這些都是朝廷重臣的孩子。要是有一個損在了皇宮裏,皇帝都無法向所有大臣們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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