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黃銅雙耳香爐裏飄出了幾縷檀木香煙,不遠處火盆燒得通紅,內裏的幾塊發白的金絲檀正噼裏啪啦地輕聲響。這些細小輕微的聲音,使得書房中尤為寧靜,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分外清晰。
談寶璐眼睫像蝴蝶的羽翅一般飛快顫抖,然後慌忙往裏讓了讓。
岑迦南的體溫常年極高,這根帶了厚繭的指腹幾乎要将她的眼皮燙一個哆嗦。
她往裏一躲,岑迦南那根觸碰她的手指便空懸在半空中。少頃,他收回手去,改為握拳,手肘撐在了桌側,指節彎曲起來。
他淡漠低沉的聲音動聽卻聽不出情緒,“就這麽不願過來替本王抄書?”
談寶璐聞言連忙昂首搖頭,“不不不,不是……”
她,她只是不知再該如何面對岑迦南。
她心中清楚,岑迦南雖然面冷,但并不是什麽惡人。他有無數次可以趁人之危的機會,但都沒有對她有任何輕薄之舉,說明他骨子裏是君子之風。
相比之下,她卻是一肚子壞水。嘴上說着甜言蜜語,實際上心裏想的是如何利用岑迦南為自己報仇。就連她來給岑迦南抄書的機會,都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自薦枕席争取而來。
一想到那一晚,她又有些無可是從,她将頭垂了下去,側頭不看燭火之中的岑迦南。
“既然并非不願,那哭什麽?”岑迦南沉聲反問。
“有些,有些家事……”談寶璐喃喃。
她一個閨中女子,私下見岑迦南已經徹底不要自己的名節。但即便如此,她想見到徐玉,也是難于上青天。
以徐玉的身份,他平日都在給皇帝辦事,在內廷中辦事。他在宮外也沒有養家眷,不置辦宅院,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見到他。
她不得不再次向岑迦南求情:“殿下,可否讓我同徐公公見上一面。”
岑迦南臉色瞬間變了變,陰晴不定地盯着她:“你說徐玉?”
“是。”談寶璐用力點了點頭。
“因你那家事?”
“是的。”談寶璐再次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岑迦南的臉色由陰沉變成陰恻恻,冷淡的聲音聽起來不知為何有些刺骨的寒意,“你就只願找徐玉幫忙?”
按上一世的情形,能找到那個萬事通的人就只有徐玉。就算岑迦南權勢再大,命中沒有這個機緣,那就是不會找到。母親生病畢竟不是什麽快事,談寶璐也不願同岑迦南多說引得他不快,便說:“徐公公是宦臣,常年在內廷走動,我也沒什麽機會能見到他。”
岑迦南已隐隐有些動怒——沒什麽機會能見到他,倒是有機會見到我了。
岑迦南:“徐玉雖是宦臣,但他心裏有人,并且還有為此人死守之志,你莫将主意打到他身上去。”
“哦。”談寶璐聽得懵懵懂懂,一個宦官也能會有心上人麽?
她一心惦念母親的身體,繼續軟軟地求道:“那殿下能讓我見他了麽?”
岑迦南已經氣到不想再看談寶璐了。
他幹脆合攏了眼皮,指尖抵住額角,眼不見,心不煩。
岑迦南:“你若想見他,就在這兒等着,他今晚會過來。你莫看徐玉生了一副好皮相,表面看起來脾氣溫和,實則并不好冷心冷情。你想讓他幫你,呵,得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談寶璐卻松了口氣,頓時眉開眼笑,說:“沒事,只要能見到他就好。”
岑迦南眼皮都懶得撩,徹底不搭理她了。
見岑迦南不理她,不再吃點心,而且眉心死鎖,談寶璐以為是他的頭疾又發作了。她有些心軟,便默默将岑迦南的手捧在了掌心裏。
當她的手一碰上去,岑迦南緊閉着的雙眼立刻眯開了一條細縫。
談寶璐認真地按壓着他右手虎口上的穴位。她的力道小,即便很用力的每一次按捏,于他而言都好像輕撫。腦後的痛疼減弱了麽?似乎這點小打小鬧并沒有派上多大的用場。
但他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那一陣陣抽疼上了,在她的指尖,在她白皙的脖頸,在她脖頸上垂着的那根發。
談寶璐每一下都使足了勁兒,不過幾下,就已經有些出汗。
岑迦南的虎口這裏中過箭,傷好後便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疤。
看着這道凹凸不平的肌理,談寶璐情不自禁地将手指放到了這條疤痕上,沿着溝壑,輕輕描繪。這道疤代表着她的一次成功。
她救了他一次,這是她的勳章。
她正有些出神,岑迦南突然反手攥着她的手腕往下一扣。她吓了一大跳,慌張地擡起頭來,“對,對不起……我不該輕薄殿下……”
岑迦南将她的手捧了起來,攥着她的指尖,對到了燭光前,“手又怎麽了?”
“手?”談寶璐奇怪地低下頭。
她舉起自己的手,食指指節上有一處燙紅。
這盒子糕點做起來不怎麽容易,她以前沒做過,有些生疏,從蒸籠裏過水蒸好後,取出來燙到了手指。
岑迦南站起身,片刻後拿回來了一只白色的瓷瓶。一見那藥瓶,談寶璐又有些臉皮發紅,忍不住心中腹诽,岑迦南到底過着什麽樣的浪蕩生活啊!為什麽家裏到處都是這種藥膏???
岑迦南打開瓶蓋,指尖蘸取一些膏藥,就要往她指尖上摸。談寶璐直往回抽手,忍着羞意,說:“可,可以換一種藥麽?”
岑迦南手一頓,掃了談寶璐一眼。
談寶璐一直垂着頭,黑亮亮的眼睛轉來轉去,臉頰也是紅潤的,有些嬌氣,又有些羞澀。看着談寶璐莫名其妙的羞赧的反應,再看向瓶身,
岑迦南默了片刻,他在情事上向來清心寡欲,府邸上連個侍妾都不養,故而對風月場上的奇藥并不敏感。
岑迦南:“這藥不僅用于房事中,亦可以用于皮外傷,藥效極好,不會留疤,手伸出來。”
談寶璐:“留疤也沒事啊……”
岑迦南:“手伸出來。”
談寶璐只盼着岑迦南少說兩句,手指指節蜷縮又伸直,顫顫巍巍地放進了岑迦南的掌心裏。
冰涼的藥膏熨帖在她微癢微麻的關節處,帶來了磨砂紙般的粗粝的摩擦感。
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一直蜻蜓不小心落在了上頭。
她無數次想将手抽回來,但卻被岑迦南攥得越緊,那種摩挲的感覺變得更為明顯,最後她幹脆不再動作,仍由岑迦南的粗糙的指腹摩挲她手指上的皮膚。
她看着岑迦南敷藥的手指,沒話找話道:“殿下,我好像有樣東西落下了,殿下瞧見了麽?”
岑迦南沒擡眼,“你在我這兒落下的東西,可不少。”
“有,有什麽東西嗎?”談寶璐臉更紅了。
她腦子裏各種雜念,那晚自己醒來時已被換上了白色的裏衣,她當時穿的是什麽顏色的小衣?小東似乎同她提起過,說她有一件鵝黃色的小衣不見了。難道她也是落在這兒了?記得難道她的小衣也落下了麽?
她的手指本就在岑迦南掌心裏發顫,岑迦南這麽一說,抖得越發厲害了。
漫長的上藥終于結束,岑迦南慢條斯理地松開了她的手,合上瓶蓋,沉穩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戲谑,“我說的是一條手鏈,你以為是什麽?”
“啊……”談寶璐恍然大悟,連連搖頭,“我,我也說的是手鏈。”
岑迦南将手鏈還了回去,眼角的餘光瞥見談寶璐将鏈子帶回了手腕上,紫色的石頭,雪白的皮膚。談寶璐還看着那串手鏈,抿唇輕笑,連帶着哭紅過的眼睛,看起來都清麗了幾分。
岑迦南心一沉,一把又将那鏈子收了回去。
“殿下!”談寶璐驚呼。
岑迦南起身往書架上放書,說:“本王改變了主意,東西落在了本王這兒,就是本王的。”
談寶璐:“……”
她懊惱地沖岑迦南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又在岑迦南府上等了一個時辰後,終于堵到了準備進岑迦南書房的徐玉。
“徐公公,請留步!”
見談寶璐主動找她,徐玉明顯愣住了,“談姑娘有何事?”
談寶璐說:“我想麻煩徐公公幫我一個忙,若可以我定将重金酬謝。”
徐玉笑了起來,說:“談三姑娘的忙奴才定是會幫的,至于重金,倒也不必。談三姑娘請講。”
談寶璐說:“我想請徐公公幫忙找一個人。他住在大都,是名江湖大夫,名叫萬事通。我找他找了很久,一直沒找到,所以想托徐公公幫忙。”
“這是小事,談姑娘只需靜候佳音。”徐玉笑着說:“不過,奴才有些好奇。談姑娘為何不找殿下幫忙?殿下的勢力可比奴才大得多。找一個人,對于武烈王殿下來說,易如反掌。”
談寶璐說:“凡事各有機緣,有的人托別人找,就找不到了。而且……”她抿了抿唇,低聲說:“因我哥哥的事,我已麻煩了殿下一次,欠的人情還沒還清,絕不好再欠第二回。
徐玉點了點頭,說:“若是別人,殿下覺不承兩次人情,但若是談姑娘……”
“徐玉。”屋內突然傳來岑迦南低沉的聲音。
徐玉一笑,對談寶璐拱了拱手,道:“奴才先進去複命了,這人我若找到了,自然會同談姑娘說。”
談寶璐再次謝過。
不出三日,徐玉便将談寶璐請去了大都城郊的一間茅草屋裏。
談寶璐剛進院子,就聽見一名年輕的男子正大聲斥責着:“你們這是在醫鬧!醫患關系如此緊張,就是被你們這些人給鬧的!你們腐朽的舊社會就是這麽壓迫善良可愛的普通百姓的嗎?”
談寶璐推門進來,因那年輕男子的打扮吃了一驚。
只見那男子理着極短的頭發,額頭上戴着一塊玉墜,穿着粗麻布短紮衣服,“就是你啊……你們主角談戀愛,就是愛欺負工具人!我招誰惹誰了啊!”
萬事通三歲之前一直是個正常人,結果三歲那年他突然做了一個夢。
在夢境中,他見到了許許多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稀奇事。
從夢境中醒來,他便習得了高明的醫術。
這一口古怪的說話習慣,也是在這個夢境中學會的。
這人滿嘴說的話,談寶璐是一句都聽不懂。她恭敬地向他行禮,“萬大夫,請您為我娘親治病,您開出多少診金都可以。”
“這……”那男子拍了拍大腿,嘆氣道:“這真不是錢的事!”
談寶璐一頭霧水,“那是為何?”
萬事通擺了擺手,說:“姑娘,就這麽跟你說吧,我的治病方式……你們普通人接受不了。”
談寶璐:“什麽治病方式?”
萬事通似笑非笑:“病在腦袋上,就将腦袋打開,哐哐哐,治好了再合上;病在胸腔裏,就将胸腔剖開,哐哐哐,治好了再關上;病在心髒裏,就将心掏出來,哐哐哐,治好了再放回去。姑娘,您真的能接受嗎?”
單是這麽幾句話,就令屋裏的幾名禁衛軍面露難色。他們出生入死,上天入地,都沒聽過這麽血腥殘忍的酒病辦法。
談寶璐在那男子面前俯身跪下,拜了再拜。
“诶诶诶……”那男子說:“我們那裏請幫忙不興這樣的啊!”
談寶璐說:“只要肯幫我娘治病,一切全聽大夫的。”
那男子搖着頭說:“好啦好啦,起來吧起來吧……你長這麽漂亮,我當然是願意幫你的。”
談寶璐将辛夫人接去了萬事通那裏,萬事通給辛夫人看病的方式如他這個人一般稀奇。
他既不像尋常大夫一樣把脈,也不來望聞問切那一套,而是從随身攜帶的醫盒裏取出一只橡皮做的三角形長繩子。長繩的一頭是兩只耳塞,另一頭是一塊圓片。他将耳塞挂在耳朵上,然後将圓片貼上辛夫人的胸口,面色凝重地側耳聽着什麽。
萬事通問診時,周媽憂心忡忡地說:“三姑娘,這,這大夫靠譜麽?怎麽怪裏怪氣的,從來沒見過啊!”
談寶璐說:“周媽,您放心吧,他一定能治好我娘。”
片刻後,萬事通出來對談寶璐說:“你娘親的診治方案,我現在說給你聽,你先聽完,再做決定要不要由我來治。”
“萬大夫請講。”
“你娘的病症病結在女子的乳,生了幾塊腫瘤,需将此處切開,将腫瘤摘除出來。”
“什麽!”周媽聞言驚得差點跌坐在了地上,“切,切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三姑娘,你這,你這找的什麽人啊!”
萬事通被罵得滿臉唾沫,卻一點都不在意。他氣定神閑地喝了茶,道:“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反應,談三姑娘,我先行告退,再會了!”
“不!”談寶璐挽留:“我相信你!”
“三姑娘!”
萬事通驚訝地挑起了眉,“你還真信我?不愧是主角。”
談寶璐聽不懂萬事通這些怪裏怪氣的話的意思,“但畢竟需要治療的是我母親,還請我先說服我母親。”
“好。”萬事通有些欣賞地點了點頭,“我就在這兒等着。”
談寶璐将這種治療方式告訴了辛夫人,“娘,我知道這種治療辦法聽起來很可怕,但是那個人他真的可能治好您的病……”
辛夫人微笑了起來,說:“娘願意試一試。”
“真的嗎?”
辛夫人說:“娘也想再多看你們幾眼,看着你們好好長大。”
談寶璐擦了擦眼淚,回到萬事通面前:“我娘親同意了。”
萬事通道:“那我可就開始了。”
草屋裏燈火搖曳。
萬事通從他的藥箱裏取出了更多的東西。很薄的刀刃,還有一些會滴滴答答響的玩意兒。萬事通往臉上蒙上口罩,手上戴了橡膠手套,“手術馬上開始,請各位離開。”
其他人憂心忡忡地離開房間,焦心地等待着。
談寶璐抱着肩膀蹲在草屋前的臺階上,裙擺拖曳在地好像開出了一朵花。
“談姑娘。”徐玉緩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談寶璐立刻站了起來,要向徐玉行大禮,“謝徐公公。”
就在她要拜下去時,徐玉在她手腕上輕輕托了托,讓她站直了,“此事奴才不敢攬功。找到這位神醫,武烈王殿下才是出了大力。而且他親自三顧茅廬,以重金相贈,神醫這才願意出山。”
原來,他還是悄悄幫她了。
談寶璐喃喃:“謝公公提點。”
門扉突然打開,衆人立刻迎了上來,談寶璐緊張得掌心發抖,“我娘她,我娘她……”
萬事通取下臉上的面罩,笑着說:“沒事了,能長命百歲啊!”
談寶璐激動得熱淚盈眶,連忙跑進屋裏去。
“娘。”她依偎在母親身邊,“疼不疼呀?”
辛夫人費力地擡起手,摸着她的臉頰,說:“疼還是有些疼的,但不知那位小神醫用了什麽草藥,他給我戴了一張面具,讓我吸幾口氣,我一吸,就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真奇妙呀。”談寶璐感慨。
辛夫人:“真要好好感謝這位小神醫。”
“我會的。”談寶璐說:“娘,您歇着吧。”
那神醫真沒騙人,辛夫人不過修養了數日,身體就顯然可見的一日比一日好。
到了第三日,她竟然已經能下床在小院裏走動走動。
她牽着談妮和談傑,一起喂那兩只小鴨子吃小麥皮,這是談寶璐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場景。
轉眼又到了去岑迦南府上抄書的日子。談寶璐提着食盒,按時過去。
到時,夜幕已經降臨,春日明月似彎刀,群星璀璨。
書房的門大開着,岑迦南人已經在裏面了,正立在書架前找書。他穿着一身皂色的常服,寬背窄腰,系一條墨綠色腰帶,身形颀長,如玉樹臨風。他聽見她來,沒回頭,又取下了一本,翻過兩頁,背對着她說:“進。”
“殿下。”談寶璐緩步進內。
她輕輕呼吸了幾次,鼓起勇氣,方才手指顫抖着緩緩解開身上的披風。
雪白的披風落下,內裏是一身火紅的舞裙。
這條舞裙與那日宴上的舞裙有些相近,但卻将裸.露的地方遮擋了起來,顯得更為優雅體面。
岑迦南無意中轉過頭,然後目色生生在中途定住了。
談寶璐迎上岑迦南的目光,手指緊張地抓上裙擺的一角,開口道:“殿下,我能為你跳一支舞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