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書房前屋檐上挂了幾盞紅色宮燈,燈火搖曳,一圈又一圈的光落在談寶璐的身遭,宛如為她披上一層氤氲朦胧的金色霞霧。
她低垂着溫順的眼睫,逆光站着,燈光下的光影走馬般的在她面頰上旋轉,有時降臨在那白皙玲珑的下颌上,有時描出那管挺直精致的鼻梁,有時又停在了那兩瓣如桃花般細嫩的唇鋒上。
岑迦南只覺得喉舌發緊,好似一團蓬松的棉花堵在了那裏,吞不盡,咽不下,幹澀、難耐。他稍稍定了定神,收回眼神,握緊了手中的書卷,沉聲道:“本王說過,你不必做不願的事。”
岑迦南說話時語氣冷心冷情,談寶璐以為他是惱了,有些焦急地昂起頭來。
頭頂的光便停在了那雙豔麗妩媚的眼睛上,眼底閃着粼粼水光,如吹碎了一面靜湖。
“可是,可是這不是不願的事。我,我想為殿下跳舞。”這些話十分難以啓齒,談寶璐說得艱難。
她抓着裙擺,手指相互搓了搓,繼續道:“在殿下這樣的天潢貴胄眼裏,跳舞的确是件上不得臺面的事。但我從小學舞,這是我做得最好的事,也是我最喜歡的事。以前跳舞,總是為了取悅別人,跳時也感覺不到快樂。但今晚,我是真心想跳給殿下看。這支舞是我幼年所學的祈福之舞,據說觀者可得到神明祝福。”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機會細不可聞,“殿下,我可以嗎?”
她說到最後,已不敢再看岑迦南的臉色。她低垂下頭,看向自己腰間的鈴铛,感覺岑迦南似乎在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火熱。
良久,她聽到岑迦南的腳步聲。岑迦南領着她一同走出了書房。
寧靜的院落裏,銀色的月光透過巨大的榕樹樹冠灑落下來,頭頂是無邊無垠的浩瀚星河,良夜隽永。
岑迦南立于走廊燈下,兩手背在身後,一只眼眸黑如點墨,一只紫眸豔如朗日,金冠紫衣,身形清長,氣質高潔如明月入懷松風下樹,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樹下的紅衣姑娘。
談寶璐來到樹下,她嘗試着将左腳腳背弓起,用右腳腳尖點地,然後舉起雙手,好似以手摘星,亮晶晶的雙眼望向手指的方向。
這是這只舞的起勢。
她在月下翩翩起舞。擡手時,柔軟的手臂如迎風而起的柳條婀娜多姿;旋轉時,漸變的火紅裙擺旋開,層層疊疊的群尾宛若一朵盛放的紅蓮,一步一生蓮。
她也不知岑迦南會不會喜歡這支舞蹈。
岑迦南好像在看她,但她也不能肯定。
上次她在宴會上跳舞,所有人的眼光都黏膩地粘在她的身上,唯獨岑迦南坐在那明堂之下,目色清明如谪仙,如若不是她大膽踏破了鏡面,他多半會吝啬于向她投去一瞥。
随着旋轉越來越快,談寶璐的思緒完全專注在了這只舞上。上一世的深宮磋磨已讓她忘記了自由跳舞的快樂,她好像找回了一點點自己。
天上突然飄下了幾滴細雨,雨勢不大,但不一時就已打濕了她的舞裙。單薄的舞裙濕透成了一張近乎透明的皮,冰冰涼涼的貼在她的身上。
談寶璐被凍得打了個哆嗦,地上濕漉漉的,旋轉時身子一傾倒,差點傷到了腳踝。
這時岑迦南的外衣落在了她的肩上,将他包裹起來。她冰涼發抖的身子一僵,感覺到了外衣之下岑迦南抱着她腰的手臂。那條手臂就像一根用鋼鐵澆築成的支點,堅實又滾燙,充滿了蓄勢待發的蓬勃的力量。
她不由自主地想往裏躲,那條手臂便緊緊地托上了她敏.感後腰,令她不得不溫順地靠回來。
她艱難地将兩手撐在了岑迦南結實的胸膛上,勉強在兩人之間開拓出最後一頂點的距離。
她在細雨中昂頭看向岑迦南,發覺岑迦南一直都在低頭看她,那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拆骨下腹,尤其是那只獨特的異瞳,濃豔得快要燃燒起來。
“你娘親的身體好些了麽?”她突然聽到岑迦南問她。
談寶璐定了定神,回答道:“托殿下的福,好許多了。”
岑迦南在她頭頂沉沉應了一聲。
這雨來得快,去得更快,下了幾滴後就停了,只有幾滴水珠順着樹葉的經脈落下來,砸進她的衣領裏。
她想從岑迦南懷裏起來,掌心用力,小聲喚了一句:“殿下……”
托着她後腰的手更緊了,讓她的手肘幾乎彎折起來。
他若即若離地靠近着她,有時候離她離得好近,近到她喘不過氣來,有時候他又停止下來,像獵人一樣耐性地等待着,等着她安靜,等她呼吸平穩,然後再重新低下頭。
不知不覺,他們的姿勢已經親密得沒有間隙,她能透過雨後的泥土氣裏清晰地聞見他身上的檀木香,看見挂在他眼睫上的那一抹月華。
她的目光無意地挪到他的嘴唇上,心跳變得尤為厲害,險些就要撕開胸口鑽了出來。
“事不宜遲,此事務必禀告殿下……”
“殿下就在書房,徐公公這邊請……”
聽到動靜,談寶璐害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現在這個樣子,萬不能被人看到,她無助地蜷縮起手指,抓緊了岑迦南的袖口。
岑迦南猛地起身,将她的臉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按,合攏起披風,嚴嚴實實地遮擋住了她的全身。
她被抱了起來,耳廓就緊緊貼在岑迦南的胸口上。
“咚咚,咚咚……”
岑迦南起身遮擋住了她的臉,抱着她大步朝裏屋中走去。
談寶璐被安頓在了岑迦南的寝房裏,不一時,有侍女進來,給她送了幾身幹淨衣服。
侍女:“談姑娘方才淋了雨,請談姑娘更衣。”
談姑娘謝過了,她接下衣服,忍着尴尬問那侍女:“請問,請問我可有什麽,衣服,落在了殿下這兒?”岑迦南不肯跟她說真話,談寶璐只能這麽旁敲側擊了。
“衣服?”侍女忙說:“姑娘是想要新衣服麽?是要什麽款式的?奴婢這就去做。”
“不不不,不必,我是說上回在這兒有沒有落下衣服。”
侍女這才聽明白,說:“上次為談姑娘更衣,殿下吩咐只許動姑娘的外衣和裏衣,除此之外一概沒碰。”
談寶璐松了口氣,看來除了她大哥送給她的那條手鏈,她真的沒再落下什麽,岑迦南純粹就是逗她。
談寶璐立馬将幹淨的衣服換上。
解那條玉腰帶時,臉頰越來越紅,那一處好像還殘留着岑迦南抱她的感覺。
她好像隐隐有些猜到了方才被徐玉打斷之前岑迦南想對她做什麽……
她用手背揉了揉嘴唇,用力地搖頭,然後匆匆換好衣服,将舞裙和小衣團好,馬不停蹄跑回家去了。今晚她是不敢再進岑迦南書房為他抄書。
書房裏,岑迦南一面聽徐玉禀事,一邊用篆刀雕着一塊青玉石。鋒利的篆刀側尖切下,不一時平整的玉面上浮現整齊的溝壑。
徐玉:“從上回行刺刺客的手中套取了孟家軍的行動暗號,根據近期截獲的密件破譯,他們下一次動手多半是神女會了。”
神女會是大晉一年一度的盛會。在這一日,将從高門貴女中挑選數位樣貌出衆的女子封為神侍女,持花枝于花車上跳舞,再選出最美貌動人的一位女子封為神女,為衆神侍女領舞。神女會結束時,神女會将手中花枝抛向人群,若有幸能接到花枝,今年必将交上好運。
神女會亦是各名門閨女尋求一位好夫婿的最佳時機,所以每年到了開春的五六月,各高門貴女便會着手準備,只為了在神女會上豔壓群芳。
但這些神女中,每回掐尖的都是赫東延。前年的神女便是惠妃,去年的神女也被收進了後宮之中,不過三日便失了寵,于今已無人記得名姓。今年當選神女的女子,多半也是同樣的命運。
徐玉說完正事,眼神便落在岑迦南面前的那只食盒上。
這食盒看起來和上一次的有些相似,上回岑迦南特意給了他一個吃,還問他好不好吃。
他以為,這次岑迦南也會分他一個。沒想到,岑迦南瞟了他一眼,明明看見了他的眼神,卻“啪嗒”一聲就将食盒給掩上了。
徐玉:“?”
他今日有做什麽錯事麽?
沒有啊……
所以他到底哪兒得罪了岑迦南?要遭此白眼?!
徐玉摸了摸鼻尖,繼續說道:“今年的神女,多半就是談三姑娘了。”
岑迦南手中尖刀一頓,“此事談家知道麽?”
“已告知了談魏,多半已知道了。”
岑迦南默了片刻,異瞳的目色在燈火中顯得有些妖冶。
事情變得尤為清晰,難怪她今晚會來為他跳這支舞,這利用人的本事,該說她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呢?
徐玉問:“殿下的意思是?”
岑迦南回過神來,刀鋒繼續在青玉石上游走,道:“神女會當日加強防守,本王要請君入甕。”
“是。”徐玉領命退下。
談寶璐回家後,小東和小西見她淋了雨,連忙給她備了姜湯。
小東關切道:“三姑娘,您這幾日是去做什麽了?怎麽回來的一日比一日晚?您畢竟是還沒出閣的姑娘,雖說上次武烈王殿下特意來家裏敲打過,不許任何人議論姑娘。但這人的嘴哪裏是管得住的,再這麽下去,又要有風言風語傳出來了!”
小西也附和:“是啊是啊,就是啊!”
談寶璐慢慢喝下這碗姜湯,有些發涼的身子好受了些。她沖小東和小西笑了笑,說:“我也就一晚上回來遲了,再不會了,別擔心。我娘親睡下了麽?”
現在一提及辛夫人,三院的人都是喜氣洋洋,小東說:“夫人還沒睡呢,您去見見她吧,她正說着要找你。”
談寶璐連忙去了,一進辛夫人卧房,就見辛夫人在燈下看一本小冊子。
談寶璐連忙過去,就要将辛夫人手裏的冊子拿走:“娘,您別看了,萬大夫都說了,雖然身子是好了,但千萬不可操勞,要多多休息。”
辛夫人笑着說:“娘知道的,看累了就不看了。你來的剛好,這冊子就是為你準備的,你來看看。”
“為我?”談寶璐接過那冊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這冊子上竟然列的全是大都各家的名門公子。
辛夫人說:“寶兒你可別笑,女子婚姻是一生的大事。之前娘有心無力,在你的婚事上沒辦法出力,現在我身子好了,一定得将你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談寶璐笑着說:“可我就想賴着娘親。”
“你這孩子!”辛夫人笑着搖了搖頭,說:“又說傻話了。”
談寶璐說:“娘,我沒跟您說傻話。娘挑的這些人,都不可能看中我的。一是有我那兩個大娘二娘在,是不可能拿出任何嫁妝來,二是我爹一心想送我進宮,也是不會放人的。”
“越是這樣,越是要想辦法抓住機會。”辛夫人說:“若有家大業大的公子來家裏提親,你好好嫁過去了,你爹還怎麽把你送進宮?先将這小冊子拿回去看,說不定有看中的呢?”
談寶璐只得收下了。
回屋後,談寶璐翻了幾眼,第一頁居然就是周兆,她哭笑不得,将名冊扔到了一旁,轉而在燈下看起了賬本。
這幾日為了給辛夫人看病,她基本上已經花完了所有的錢,還欠了徐玉和萬事通一些說好會給的酬金。看着賬本上的滿目赤字,談寶璐不得不琢磨起來要如何掙些錢。
她算了算時間,的确有一個賺錢的機會馬上就要來了,那便是神女會。
上一世神女大會她已入宮,作為皇帝的妃子,她自然不可抛頭露面,所以沒有參加這場盛會。她記得最後是談芙模仿了她編的舞曲,當選了神女的,當時可謂是風光無二。
這一世,她不想再被談芙當做墊腳石。而且,當選神女的女子,可得一千兩白銀。
翌日一早,談寶璐卻接到了惠妃的命令,請她進宮一趟。進宮的路上,談寶璐都在猜測惠妃請她入宮是為何事,她上一世同惠妃交際少,一時理不出頭緒,不知惠妃找她能是什麽事。
禦花園中,惠妃、月妃還有寶夫人三人都在,各自吃着茶。
談寶璐入內後行了禮。
惠妃笑吟吟地讓她起身,說:“今日請你來,是想讓你指點幾位我的幾位宮女,神女會當日,她們會作為神仙侍出場,本宮挑了好幾位舞師編舞,都覺得差一點意思,所以特意請你來瞧瞧。”
惠妃話音剛落,就聽到方月華冷笑了一聲,“惠妃娘娘也真是心大,那麽多名震天下的舞師都看不上,反倒叫來了這麽一個。”
這話方月華是在指桑罵槐,她亦是舞女出身,主動請纓要為此次神女會編舞,但她編的舞,惠妃皆不滿意。結果惠妃轉眼就将這個談寶璐請了過來,還推她坐上高座,這實在是下了她的面子。
談寶璐聽明白後,立刻點頭道:“好。”
惠妃招了招手,幾位宮女魚貫而出,在談寶璐面前站成了一排。
宮女各自手持舞扇,随仙樂而動,舞姿動人。
一曲畢,惠妃道:“這只舞談姑娘可看出了毛病?本宮總覺得差了口氣,但差在了哪裏,又說不出來。”
談寶璐方才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惠妃不滿意這只舞的症結所在。她略一思索,對宮女說:“可否也借我一把舞扇?”
宮女連忙遞來舞扇。
談寶璐接過舞扇,墊了墊扇柄的重量,在手中開合了兩下,然後便将宮女方才的一處動作重舞了一遍。
她以指腹開扇面,手腕輕抖,以扇面遮臉,緊接着,踩着樂曲的節拍,“噠”的一聲扇面合攏,與那鼓聲同奏,舞扇在手掌中換了一面,再次遮面,徐徐露出一雙如遠山黛的眉,一對清澈含情的眼。
惠妃拍手叫好,說:“本宮想要的就是這般!”
那些宮女也好生佩服,議論紛紛,“怎的同樣的扇子,同樣的動作,落入談姑娘手裏,就跟有了魂似的?”
方月華方才那盛氣淩人的氣焰也滅了七八成,她平生只服比自己強的人,這個談寶璐的确有些本事。方月華扭過頭,從鼻尖裏輕哼了一聲,裝作毫不在意,捧了杯茶喝。
惠妃問:“談姑娘,你快說說方才的舞是哪兒錯了。”
談寶璐笑着說:“開合扇面時,不該是‘噠’的一聲打開,再‘噠’的一聲合攏,而是有自己的音律節奏,開時速,合時緩,與樂聲同奏……”
談寶璐一邊講,一邊演示,一把紅紙扇在她手中上下翻飛,而人比紅扇還要妩媚靈動。
惠妃說:“談姑娘才華驚豔,一把折扇落進你手裏,就能舞出花來。”
談寶璐笑笑,将折扇放回到托盤中。
這時突然聽見兩聲響亮的鼓掌聲,不知什麽時候,赫東延竟然也來了。
談寶璐驚慌地望了過去,就見赫東延身側還有一人,岑迦南一身紫衣,神情清冷,正在與赫東延同行。
“見過陛下,見過武烈王殿下……”
“見過陛下……”
衆人跪成一片。
“起身起身,”赫東延目光灼灼地望着談寶璐,面帶微笑地說:“朕還從未見過這般曼妙的舞姿,真是仙女下凡啊。”若不是因為岑迦南也在這兒,赫東延多半已經要過來同她說話了,但他多少還是瞥了一眼岑迦南的臉色,道:“岑愛卿,你向來不近女色,不知方才這舞,你如何看?”
岑迦南朝她望了過來。
談寶璐立馬垂下了頭,指尖緊緊地攪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