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談俞深深看了岑迦南一眼,越過了岑迦南,對談寶璐和談妮、談傑說:“過來,大中午的,怎麽還不回去。”
“哥哥!”談妮和談傑軟乎乎地叫了談俞一聲。
這時岑迦南那只裸露在外的眼睛眯了眯眼睛,他的眼尾偏上,揚起時像一只老謀深邃的狐貍。他松開了談傑和談妮,讓他倆朝談俞的方向跑去,然後直身整了整袖口,似笑非笑道:“談俞,面見本王為何不行禮?”
此言一出,談俞和談寶璐均是一愣。
方才這一路上,岑迦南待她和弟弟妹妹極好,談妮和談傑同他也是親近,讓她一時忘了分寸。岑迦南是高高在上的武烈王,任何人見了他,都改畢恭畢敬地行禮,更不用說使喚他親手剝蝦了。
兩個小孩年紀雖小,但成長在複雜的家庭裏,也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他倆嗅到了氣氛有變,掙開談俞的手,敏銳地鑽到談寶璐身後,瑟縮起腦袋來,圓滾滾的眼睛在岑迦南和大哥之間轉來轉去。
談俞咬緊了後牙槽,手握成拳,重重躬身向岑迦南行了禮,“下官見過武烈王殿下。吾妹年幼不懂事,沖撞了殿下,還請殿下海涵。”
岑迦南沒說話,面上依舊帶了點笑,但眼神冷淡中蓄着淡淡的薄怒。
談俞對談寶璐說:“走,我們回去。”
談寶璐牽着弟弟妹妹,扭頭看了岑迦南一眼,點了點頭,“好。”
她低下頭,捏了捏談妮和談傑的掌心,柔聲說:“走啦。”
談俞帶着弟弟妹妹大步走開,他心中有些一股快意。談寶璐是他的妹妹,他只用叫一聲,談寶璐就會立刻舍棄下岑迦南跟着他走。
談俞像常勝将軍一樣回過頭,不知何時,岑迦南已經摘下了臉上的黑色眼罩,那只深邃紫色眼眸完全暴露在午後驕陽之下,同他手裏摩挲着的賀蘭石一般豔麗奪目。
他又在跟他示威,談俞再次被激怒,“寶璐,”他故意用岑迦南一定會聽到的聲音大聲說:“回去好好說說你的婚事。”
岑迦南聞言果然怔在了原地,當談俞再擡頭看時,他已經坐進了馬車之中。
談俞向岑迦南挑釁時,談寶璐正在給談妮和談傑擦手,渾然無覺,她一聽回去又要說她的婚事,連忙求饒:“大哥,我的婚事您就別管啦,我娘那邊已經讓我一個頭兩個大了。”
談寶璐央求了談俞一路,求他回去後千萬別提她的婚事。談俞嘆了口氣,說:“你若不進宮,早些将你的婚事定下來,是最好的辦法,而且……”他頓了頓,強調:“你不該和他攪合在一起。”
談寶璐有些心虛。談妮和談傑午飯後有些犯困,倚進她的臂彎裏睡下了。談寶璐摟着兩個弟弟妹妹,低聲對談俞說:“今日只是偶然見到。”
“偶然見到他會對談妮和談傑這般好?”談俞看向她空蕩蕩的手腕,質問:“還有,我送你的那條手鏈呢?你将手鏈拿出來給我看,我就信你。”
談寶璐語塞,她在心裏琢磨,看來要盡快從岑迦南那裏将手鏈要過來。
“我,我沒帶在身上,明日就拿給你。”談寶璐搪塞道。
談俞當然知道那串手鏈已經去了哪裏,他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寶璐,大哥也是為了你好。你若今日是同好人家的兒郎在一起,大哥二話不說就給你去那人家裏提親。可岑迦南……岑迦南不行。”
“可為什麽呢?”談寶璐脫口而出。
看着已經出落得如春風桃花一樣美麗的妹妹,談俞将自己內心最隐蔽的情緒藏了起來,“因為岑迦南天生邪物,品行卑劣,作惡多端,你看他的那只眼睛……”
談寶璐反問:“大哥,大禹嶺道一案您将名單交給他之後,發生了什麽?”
談俞驀地噤聲,黑着臉,緊緊地抿了抿唇。
談寶璐道:“大哥若不願意說,那就姑且讓我猜一猜吧。是不是名單上的人物全部歸案調查,追回部分款項用于嶺道修葺?”
談俞說:“确是如此,但這整件事本來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将我關進天牢都是為了引蛇出洞,為了自己的利益……”
談寶璐說:“或許他是玩弄了權勢,但若他不這麽做,這些錢根本不可能真正到嶺道修建的徭役手中。”
“你現在是在跟我說,只要達成目的,中間可以不擇手段?”
“我只是說,從行事結果上說,他反倒比那些好名聲但無功德的人強,”談寶璐說:“鳥擇良木而栖,哥哥……”
“夠了,別再說了,”談俞說不過談寶璐,怒道:“他這種人,在想得到你的時候會表現出一副善良的好人嘴臉,可當他真正得到了你,絕不會好好珍惜!那我再問你,岑迦南府上并沒有妻妾,若待你真心,為何不直接迎娶你,送你武烈王王妃之位,卻偏偏吊着你引.誘你,讓你聲名受損?”
談寶璐一時無言,她本來就不會和岑迦南有太深的關系,同大哥解釋下去也是枉費口舌,她低頭抱了抱已經沉睡了的談妮和談傑,說:“哥哥,我明日就将手鏈還給你。”
談俞也放緩語氣,說:“你最好說到做到。”
回房後,談寶璐給談妮和談傑洗幹淨沾滿糖漿的小手,兩只小鴨子在銅盆裏游來游去,鮮紅的腳蹼用力在水下拍打着,時不時“嘎嘎”叫上兩聲。
“姐姐,”談妮昂起花骨朵兒似的小圓臉問談寶璐:“那位武烈王長得真好看呀!比娘親給姐姐的那些畫像上的人,都好看呢。”
談寶璐忍俊不禁,指節刮了刮談妮的小鼻尖,說:“你這麽小,就分得清誰好看,誰不好看啦?”
談妮認真地板起了小臉,一本正經地說:“姐姐,我是年紀小,但我不是傻。”
談寶璐笑着搖了搖頭:“你呀!”
談妮又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好奇地問:“可他為什麽右眼上戴了一只眼罩?”
談傑插話說:“戴眼罩多半有眼疾,他是不是右眼不能視物?”
談寶璐有點笑不出來了,她問談妮,“他的右眼的确和其他人有些不同,因為他的眼睛,害怕他麽?”
談妮用力地搖了搖頭,說:“不怕,為什麽要害怕呢?”
談傑也搖頭。
談寶璐心口有些發軟。若不是因為那只眼睛,岑迦南的這張皮囊就幾乎沒有一點瑕疵,也不會被任何人當做天生邪物,做任何事都受到誤解和诋毀。
談寶璐用毛巾給談妮擦着指縫,“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那只眼睛,他的那只眼睛是紫色的。”
“紫色!真好看呢,”談妮似懂非懂,歪着腦袋又問:“那,我以後能去找他麽?我能再和他一起去花苑樓吃飯麽?”
談寶璐笑着說:“你就這麽喜歡他呀?”
“喜歡!”談妮童言無忌,“魚魚好吃。”
小孩兒分不清什麽喜歡不喜歡,誰對她好,誰給她東西吃,她就喜歡。
談寶璐自然不會再讓談妮同岑迦南多接觸。但談妮現在年紀還小,來得快去得也快,過幾日多半就不記得今天發生的事了,沒必要為這件事鬧得不愉快。她摸了摸談妮的臉,說:“可以,但以後才能見到,現在,先給姐姐看看你今天學堂的功課做得怎麽樣了。”
“啊……”一提到功課,談妮瞬間一張小臉皺成了苦瓜,兩手抱住腦袋,對談傑大喊:“哥哥救我!”一溜煙跑了。
神女會的日子很快便定了下來。六月初七,朝野上下将從名門貴女中挑選出十名女子,再從這十名女子中挑選一位為神女,剩下九位為神侍女。談家三位女兒,均被認定為才貌雙全,皆可參加。
談芙入選後,二夫人喜出望外,特意花重金為她請來了舞師編舞。可談芙生性懶惰得很,每日練幾下假把式,就開始叫苦叫累,“昨日已經練過了,今日怎麽還要練啊?”
談芙一叫苦,談茉便柔聲勸她,說這跳舞都是下.賤人的活兒,練得累了就莫再跳。談芙一聽,就歡天喜地地歇着去了,反倒是嘴裏說這番話的談茉繼續用功練習。
因年齡小,起初談茉是要跳得比談芙更好一些,結果不一日就,談茉卻将談芙甩得不見影子。
談寶璐除了進宮幫惠妃編舞,每日也在院子裏練舞。她現在正是這具身體體力和狀态的巅峰時期,不僅将上一世落下的基本功全撿了回來,而且更有精進。她還重新改編了祈福舞的舞步,加入了大晉當下最時興的幾種舞蹈,以編鐘為配樂,無論舞姿、音律還是美感,無人出其右。
她每日一練就是數個時辰,練到渾身發軟也不覺得疲憊,反而有一種充實的滿足感。
這日談寶璐正在練舞,小東和小西幫她敲着節拍,跳到旋轉的時候,她突然從音樂聲裏聽見有樹枝被踩碎的聲音。
她停了下來,扭頭一看,就瞥見了談茉消失的衣角。果然這一世談茉又來偷看她跳舞了。
她便将談茉叫住,說:“竟然姐姐來都來了,怎麽不打聲招呼就走?”
談茉這才從樹影下走了出來,溫柔地笑了笑,說:“三妹可見着阿芙了?我追着她往這邊跑,結果一眨眼就不見人影了,是不是偷偷跑來看你跳舞了。”
這話說得巧妙,不僅将自己偷看摘得幹幹淨淨,還将一口髒鍋扣到了談芙的頭上。也只有談芙心高氣傲又愚鈍,才會被談茉一直利用得團團轉。
談寶璐不打算加入這對虛僞姐妹花中間,說:“大姐從不進三院一步,沒想到偏巧今天來了,還是來三院找二姐的。”
談茉明白談寶璐這麽說,意味着她已經看透她來做什麽了,臉上不由有些尴尬,但依然維持着大家閨秀的架子,說:“以前是不常來,大家都是自家姐妹,日後要多走動走動。”
談寶璐笑笑,說:“沒看見二姐,只看見大姐,大姐可還有事?”
“無事了。”談茉臉色沉了沉,擠出一絲笑意回去了。
方才談寶璐的舞她只看到了一半,單這一半舞的姿色之秀美多情,就足以豔壓群芳,名震大都,就算她原封不動地照抄下來,怕是也不能比過她,她的神女之位難保了。
她不禁想,以前在學堂裏,教書先生曾說過,想超越一條線有兩個辦法,第一辦法是找到一條更長的線,第二個辦法就是将這根線折斷。
談茉咔嚓一聲折下了一枝鵝黃色的迎春花莖,然後将花扔在了地上,用腳碾了過去。
她打算用第二種辦法。
是夜,談寶璐練完舞,換好一身幹淨的衣服,便趕去給岑迦南抄書。她再怎麽生岑迦南的氣,答應下來的事也不能不辦。而且也不剩幾日,剛好趁機将手鏈從岑迦南那裏要回來。
岑迦南府上的侍女領她去書房,說:“談姑娘,今日是五月廿三,殿下要晚些回來。殿下吩咐了,談姑娘可在這裏用膳,若早寫完了,自行回去即可。”
“五月廿三?”談寶璐好奇地問:“這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侍女說:“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每年今日,殿下都會去寶福寺一趟。”
原來是去寶福寺了。可就岑迦南那狂妄自大的性子,他會信佛麽?可他若不信佛,又會去那裏做什麽呢?
談寶璐雖然奇怪,但也不打算刺探岑迦南的私事,謝過侍女後,稍稍用了點香茗,便獨自坐在書燈下抄寫個剩下的書冊。
寶福寺,月明如銀盤,鐘聲飄遠。
寺中老方丈慌忙出來迎岑迦南,道:“貧僧還以為今日殿下不會來了。”
岑迦南扶了老方丈的手肘一把,虛虛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今日有事絆住了。”
兩人一同走進一處幽靜的別院,此地似乎許久無人來過,除了院中一棵巨大的槐樹生得極好,樹幹粗壯,樹冠茂盛,此外目之所及到處都是荒草落葉,十分蕭瑟。
岑迦南同老方丈一起入內,對眼前滿目瘡痍習以為常。
岑迦南緩步來到樹前。
“你這個怪物!”從樹幹的中心似乎飄來了那個女人尖利的哭喊聲。
“你把我兒子還給我!”
“你怎麽不去死!”
“咦,你流出來的血怎麽也是紅色的?”
“來人啊,把他的眼睛給我挖出來!”
“你們不動手?好啊!那我自己來!”
腦中好像有一根尖銳的長釘子狠狠紮進了肉裏,帶來一陣陣鑽心的痛疼。岑迦南閉了閉眼睛,左手猛地按在了右手的虎口處。他擠壓着那一處傷疤,似乎真的不那麽痛了……
“殿下今日似乎比往日好許多。”老方丈欣慰道。
“偶然得了個土方子。”岑迦南睜開眼睛,那只紫色的眼睛因疼痛微微有些發紅。
他擡頭望向樹冠,眉心瞬間蹙起,冷酷地質問:“樹冠上挂着什麽?”
老方丈也是吓了一跳,連忙挑起燈來照,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是何人所為,這樹枝上竟纏了幾張祈福用的紅紙。
老方丈說:“多半是前些天迎佛骨,廟裏來得人多,有人不知規矩,誤闖了此地。貧僧這就揭下來。”
岑迦南沒說話,那燈火一動,岑迦南瞥見那紅紙上落下的是個談字。
“等等。”他止住了老方丈的動作,再走近了些,親自去看那紅紙。
“願娘親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女兒談寶璐。”
“願談傑金榜題名,前途似錦……姐姐談寶璐。”
“願談妮喜得佳婿,幸福美滿……姐姐談寶璐。”
最後還有一張紙,那張紙皺了起來,非要伸手一點一點捋平了,方可看見。
岑迦南便擡起手,面無表情地一點點展開那張紙。
他一瞬間腦海裏浮現了許多可能,談寶璐似乎同她父親關系不佳,留給她大哥?還是許願一門好婚事?
岑迦南動作時,老方丈又急又慌。他完全不知道為何岑迦南會對一張紅紙反映這般大。
那只張終于從樹枝上取了下來,紙面上只落了兩個字,“平安。”
沒有署名,亦沒有落款……
捏着這張紙,岑迦南指尖收緊。
那張紅紙上留下了一道折痕。
這“平安”二字是為誰所許,為誰所求?
左眼又開始抽痛了,岑迦南再次閉了閉眼睛,但這一次如何也壓抑不住心中的狂躁。
那老方丈見狀,立刻就要去揭掉剩下的幾張紅紙。
“不必了。”就聽見岑迦南開口打斷:“祈福的紅紙上有佛光,取下扔了,不吉,去下再挂,亦不吉。暫且就挂在這兒吧。”他頓了頓,緩緩将手中那張褶皺了的紅紙對折起來,“看我娘親願不願意當一回善人。”
老方丈默默應下,他又悄悄瞥了岑迦南一眼,卻見岑迦南竟将他人所求的紅紙對折,收進了自己的衣襟裏。
他在這寺廟裏當主持也當了幾十個年頭,見過的奇人奇事多,神跡神相亦多,可這麽多年裏,還當真沒見過這種行為,将別人家的祈福紙當寶貝似的收了起來。
老方丈轉念又想,多半這位武烈王殿下岑迦南六親淡薄,從未有人為他祈福,故而朝思暮想走火入魔,将別人的祈福強占過來當做自己的了。
謝謝寶貝,本照豪飲,頓頓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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