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姜桦是公府的庶子,平日裏默默無聞,就像長在公府後園裏的一株雜草,從來無人問津。
他嫡出的哥哥姜恬,名聲且不論是好還是不好,但總是歸聲明遠揚。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姜恬身上,他不論怎麽努力都顯得如同塵埃對月,發不出一點光芒。
如今姜桦得了皇帝親自封賞,又有兩位王爺前來祝賀,這場送行宴排場自然是很大。雖然比前幾日姜恬的大婚還相去甚遠,但也是王親貴戚來往不絕,賓客盈門,車馬把門前道路都堵塞了。
這個世上終于有了一場以姜桦為主角的盛宴。
姜桦見了許多從前從未見過的“世交好友”,一個個上來稱兄道弟,噓寒問暖。
從前那些對他不太上心的下人們,對他也都換了一種更加尊敬的眼光。
原來一切努力都是會有回報的,蟄伏多年默默無聞,終于會有出人頭地之日。
除了他改變不了的出身,他沒有哪裏比不上姜恬,如今就是他人生的全新開篇,往後建立千秋功業名垂青史的人生,都可以由他自己的努力來譜寫。
他終于可以逃出姜恬的陰影,姜恬的魔咒了。他再也不用像灰塵雜草一樣,給姜恬做個陪襯了。
姜桦喝了好多酒,一半是因為他人頻頻敬酒,一半是因為他要把胸中壓抑多年的憤懑不平,都通通用烈酒沖洗幹淨。
他此刻光芒萬丈,雄心壯志滿懷,擡起眼眸往人群裏看去。
姜恬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但宴席顯眼的位置早已給他留下一席之地。
此時姜恬的位置還空着。
仿佛他此刻的備受關注,都是姜恬故意來遲施舍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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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上到處觥籌交錯,姜恬還躲在自己房裏。
房門緊閉,只有他和君策兩個人。
“你不用出去,我一個人去對付就行。”姜恬把君策按在椅子上,說道,“放心吧,既然他都懷疑了,今日你出不出去,都是一樣的。”
君策在椅子上坐着,說道:“不見到我,他們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你只在房裏等着我回來就行。”姜恬看了看君策額角上發紅的傷口,又看了看自己擺在鏡子前那些脂粉。出去見人為了遮掩難免塗脂抹粉,把好不容易養好一點的傷口又給折騰壞了。他說道,“不要再往臉上抹那些了,不然你的傷又不好了。”
“我等會兒讓廚房給你單獨準備點好吃的來,你只要安心等着,我自有辦法。”
君策沒有說話,姜恬見他乖乖地坐着沒動,知道他就是同意的意思。
這幾日他也了解了,君策這個人,能用點頭搖頭解決的就不說話,連頭都不點一下就是默認了。
安排好君策,姜恬這才開門出去。
外面的宴席在屋子裏都擺不下,連花園裏都擺了桌子,人來客往熱鬧非凡。
姜恬走上席去,頓時被一衆王孫公子們圍住。
他們有的是姜恬的“書友”,經常一起去青樓酒館裏吃|喝|嫖|賭的,有的則是身份低微上來套個近乎混個眼熟。
大家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姜恬怎麽來遲了,新婚感覺如何,還有和他閑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別說姜恬只有一張嘴,就是再長十張嘴也回答不過來。
不過這種場面姜恬早已見怪不怪了,姜恬一邊回應,一邊還一個個地招呼人:
“小華,好久不見,我給你倒一杯……對了,喝得好。”
“梅大小姐閉嘴吧你,這麽大的兔頭都塞不住你的嘴。我才不怕老婆,我和我娘子好得很……”
“不怕老婆你怎麽不去鴛鴦樓了?哈哈哈。”那名被叫“梅大小姐”的梅公子笑道,“我都聽說了,你前兩天在街上偷看姑娘,被老婆按在車上親。哈哈哈,現在全京城都知道你怕老婆了。”
“祝言然,你來得正好!哈哈你快過來!”姜恬從人群裏拽出一名青衣公子來,正是他新婚之日一起在青樓喝過酒那位,“欠我三百兩,有梅大小姐和他那些相好為證,今日你三百兩不拿出來就走不了了。”
“哎呀聽聽,你們聽聽。”祝言然笑道,“姜恬他還沒喝就先發瘋了,還不來灌死他?”
“哈哈哈哈哈……對,按住他,別又讓他跑了……”
姜恬身邊還是和從前一樣,簇擁滿了形形色色的公子王孫,達官顯貴。
不遠處,姜桦望着姍姍來遲的姜恬,和他身旁那些人,手心不自覺握緊手中的酒杯。
即使今日的主角明明是他姜桦,姜恬依舊光彩無數,永遠是他壓不下去的。
剛才還圍在他身邊噓寒問暖那些人,轉眼已經跑走了了一半,跑去了姜恬身邊。
姜恬笑眯眯地和每個人談笑風生,引得衆人都圍着他轉。
過往種種在姜桦眼前浮現。
姜恬出生就比他好。姜恬的母親是公主,他母親卻是公主的侍女。從出生開始,他和母親就給姜恬母子卑躬屈膝,在他們面前擡不起頭來。
姜恬從小生得就好看,又是長公主的幼子,被太皇太後捧在手心裏。哪怕他在邊關很少回京,來自京城那些長輩的賞賜關懷也是絡繹不絕。
父母長輩所有恩寵疼愛盡皆在姜恬一個人身上。雖然姜恬還有個同母的親哥哥,但比姜恬大了十幾歲,不僅什麽都不和姜恬争,還把姜恬當個寶貝,比誰都疼。
姜桦不僅什麽都得不到,而且姜恬還要把他僅有的一點點希望都打破。他即使拼了命想搶,卻什麽也搶不回來。
因為知道自己出身不夠好,只有奮發自強,姜桦從小認真學習從不懈怠,甚至挑燈夜讀通宵達旦。而一同讀書的姜恬總是不務正業偷偷逃學,和一群纨绔子弟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
結果,先生說姜恬乃經天緯地的不世之才,而姜桦資質平庸差得很遠。
所有人都覺得他不如姜恬,這輩子也比不上姜恬,就連他的親生母親也說“你已經比很多人都要強了,何必自尋煩惱去和他比,就是找遍了全天下,也未必找的出來一個能比他好的,你還是安分守己吧。”
從出生,到努力,到絕望,到不甘,姜桦這一輩子拼了命想要擺脫姜恬的魔咒。他羨慕,又嫉妒,又恨,可是又不願意面對自己的嫉妒和恨,不願意承認自己心裏有那樣醜惡的一面。
因此,姜桦雖然對姜恬沒有好臉色,但自從長大以後,也沒有對姜恬多說過什麽不好的話
他怕心底的嫉妒和不甘被別人看見。
然而他今日喝多了,血氣直沖腦門,把平日裏的隐忍一分也沒了。
此時此刻,他胸中憤懑難平,只想給姜恬一番好看。
姜桦一言不發地走向姜恬的方向,臉色十分不善。
衆人本來圍着姜恬,見姜桦走過來,便紛紛退讓,給姜桦讓出一條路來。
雖說姜恬平日裏和姜桦無甚交流,但也鬧出過什麽大沖突,關系不算好,但也沒到有仇的地步。這一點衆人心裏也清楚,因此見姜桦走過來,心裏也有些奇怪。
姜恬自己心裏也奇怪,姜桦平時和他形同陌路,見了面都恨不得假裝看不見他,怎麽忽然就主動找上來了。
姜桦走到姜恬面前,冷冷說道:“你來得真早。”
“來來來,敬你,”姜恬舉杯笑道,“以後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
“別人都祝我前程似錦,此去建功立業。”姜桦冷笑道,“大丈夫應該以為國捐軀為榮,獨你讓我貪生怕死?是要讓我和你一樣,你才能高興?”
衆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姜桦這明顯是有意找姜恬的麻煩了。
姜恬的祝福還是挺真心的,因為建功立業名垂青史這些東西,都是給外人看的,他雖然和姜桦沒什麽感情,但和穆國公是有感情的,他知道自己父親最大的冤枉并非讓姜桦建功立業,只是希望姜桦能平平安安。
因此姜恬說的祝福相當真誠,他是真希望姜恬能注意安全,平安無事,省得穆國公牽腸挂肚,放心不下。
但姜桦今日好像喝多了,竟然撕破臉說出這種話來怼他臉上。
換作平日裏,姜恬也不會給姜桦留臉。但是姜桦明日就要動身走了,真是穆國公最牽腸挂肚放心不下的時候。這時候自己再和姜桦起沖突,只會給穆國公徒增煩惱。
“那我說錯了,祝你前程似錦。”姜恬言罷,直接為敬姜恬自飲了一杯,笑道,“你和我自然是不同的。”
姜桦想不到姜恬這就認慫了,心裏反而更意難平。
按照姜恬素日的性格,不願在他這裏吃一點虧,此時定會罵回來,那時他将杯子一扔,也好快意地和姜恬打一場。即使他有不是之處,姜恬也錯了一半,
現在姜恬卻直接給他臺階下了,好像一個不願和小孩一般見識的大人。周圍的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對姜恬一臉關切和心疼,反而像是他姜桦無理取鬧,刁難了姜恬。
姜桦的臉頰頓時滾燙,無地自容。他轉頭沖出人群,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衆人見姜桦走了,都紛紛上前勸慰姜恬,讓他不要把剛才那些話放在心上。
其中要說安慰姜恬最真情實感的,就屬左丞相姚佩璟。
左丞相姚佩璟生得品貌不俗,即使在一衆人中也很難不受注意,他又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十分受信賴器重,手握大權受人敬仰追捧。公府的宴會本就是談人情的大好機會,姚佩璟身邊自然有許多人趕着圍過去奉承結交。他卻是一一避開人群,第一個沖到姜恬身旁。
姚佩璟連忙親自拉着姜恬的手讓他坐下,接過他手中已空的酒杯放在桌上,關心道:“姜二公子覺得怎麽樣?陛下說過,您不能飲酒的,剛才事情太突然,下官沒能攔着,您可不要再喝了。”
姜恬知道姚佩璟是皇帝的人,又是派來觀察自己和君策的眼線,本來倒也沒什麽。只是這一副假惺惺關心的模樣做得實在過了頭,和皇帝半斤八兩的,真是上行下效,讓他覺得有些不自在。
現在姜桦見了他如同眼中有釘子,他在這裏坐着也覺得沒趣,姜恬說道:“我先回房吧。”
姚佩璟連忙起身,雙手虛扶在姜恬身側,生怕他摔倒似的,說道:“那下官扶你。”
姜恬:“……”這就演得過頭了吧。
皇帝平日裏的演技就很浮誇,見了面就又拉手又摟肩膀,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甚至那天他裝醉的時候還要親手來抱他。
想不到皇帝還把身邊的人也培養成了這般,明明姜恬和姚佩璟平日裏不熟才見過幾次,就弄得如此關心體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什麽人生摯友。
姜恬也沒想到姚佩璟會如此殷勤,殷勤到連他這個平日裏不要臉的自來熟都有一絲尴尬。
而姚佩璟那裏竟然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姜恬剛剛起身,他就已經命小童取來一件淺紫花羅的銀線繡流雲紋鬥篷,披在姜恬身上,說道:
“下官來府之前進宮面聖,這乃是聖上欽賜。聖上說道,因國家事物繁忙,不能親臨。姜二公子素日裏不愛多穿衣服,聖上甚至擔心您受了涼,因此賜下這件羅衫,還特意囑咐下官要照顧好姜二公子。這幾日外面倒春寒風大,姜二公子還是多穿一些再出去。”
姜恬心裏不屑皇帝這些小恩小惠,尋思皇帝也沒這麽好意真讓姚佩璟“照顧”他,分明就是假仁假義另有所圖。
“替我謝陛下費心。”姜恬笑了笑,又擡手攏攏鬥篷,說道,“左相不必相送,我的屋子離這裏很近的。”
姚佩璟還不放心,目送姜恬走到門口。想跟上去,又沒跟上。
姜恬剛走到門口,還未來得及跨出大門,只見寧王迎面走來,笑道:“本王才剛來,倚雲你怎麽就走了?不來陪本王喝一杯?”
“寧王殿下,切不要提起飲酒之事。”姚佩璟連忙上前,看着寧王,輕聲提醒道,“陛下可是特意交代過的。”
前幾在皇宮飲宴,寧王齊王兩個再加一個朱貴妃,一起灌醉了姜恬。第二日姜恬大概是因為醉酒又吹了風,發熱卧床一上午。其實知道姜恬生病當時皇帝就把寧王齊王都叫過去訓斥過一頓,特意交代了以後不許再對姜恬勸酒,左右丞相也都在場,記在了心裏。
據說當日就連素日裏受寵的朱貴妃也被降了一級,遷到偏遠的宮殿去,到現在也沒召見過。
姚佩璟是個乖覺敏銳之人,一向做事謹慎又能揣摩帝王心意。若說之前還摸不準皇帝的心意如何,如今已經十分清楚,這位姜二公子是萬萬怠慢不得的。出了哪怕一點差錯,都能讓他粉身碎骨。
寧王一向和姜恬針鋒相對慣了,這會子被左丞相一提醒,才忽然想起自己前兩日在皇帝面前挨罵的事。他自然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是挨了皇帝的罵害怕了,因此不敢拉姜恬喝酒,笑道:“是了,不能和他喝。皇兄吩咐過了,免得他又發酒瘋,鬧亂了宴席。”
姚佩璟擔心地看了一眼姜恬,蹙眉道:“寧王殿下,慎言。”
“你很想看我發酒瘋嗎?我瘋起來可是誰都打的。”姜恬挑了挑眉,對寧王說道,“只是不知道殿下比起小時候,是變得更禁打了,還是不禁打了。”
寧王小時候因為與姜恬不和睦,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告訴到大人面前,姜恬又能裝乖又能賣慘,最後也幾乎沒吃過虧。不過姜恬自從長大以後,不曾和他動過手了。
這種小時候吃下去的虧,在心裏難免留下噩夢一樣的忌憚。寧王小時候就被揍怕了,如今聽姜恬提起這話,自覺的臉上無光,便把剛才的事略過不提了,轉而說道:“方才本王來的路上,正好遇到了你的岳父岳母。”
“本王就和他們一道過來了,他們老胳膊老腿走的慢,所以本王先行一步到了這裏,先告訴你一聲。”寧王看着姜恬,笑道,“他們說多日不見女兒,甚是想念,要來見一見你那位賢妻呢。”
“诶?你們不是很恩愛麽?怎麽沒把她帶出來呢?”
姜恬說道:“他在房裏休息。”
“咱們都是親戚,你的娘子,我也關心得緊。小叔子這樣的大好日子她都不出來,一定是得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大病吧?”寧王盯着姜恬,放低了聲音,陰側側地說道:
“不如等白尚書夫婦到了,本王就和你們一道,去看望看望你這位——柔弱可憐出不得門,人前從沒露過正臉,卻能在禁軍重兵把守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玉佩挂上禁園的樹,還全身而退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