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現實和理想的落差太大了
第6章 現實和理想的落差太大了
中巴車最終來到了一個小鎮,這鎮子非常袖珍,只有一條像樣的大馬路,兩旁修有少許樓房,除此以外便是一望無垠的玉米地。
這會兒正值秋收時節,不少農民正在田裏勞作,下午的太陽尤為毒辣,玉米地上方仿佛有熱氣蒸騰。
“進山裏就涼快了。”牛小刀走在前面,回頭對喬清許說,“這裏以前是個窯口,抗日戰争那會兒荒廢了,不過村民家裏還是有些好東西的。”
“你之前來過這裏嗎?”腳下的田埂很細,喬清許每走幾步就得往下看看。
“兩三年前來過,收了一堆清晚期的盤子。”牛小刀說,“現在值錢的東西又跟兩三年前不一樣了,沒準兒能撿漏。”
收藏就跟炒股一樣,受到追捧的東西會漲,無人問津的東西會跌。
許多藏家都會看着風口買入或出手藏品,因此藏品的價格有漲有跌,并非是年代越久,就一定會上漲。
不過像姬文川這樣的大收藏家不需要考慮這些,因為他的決定就是風向标。
如果他開始收藏某個畫家的畫作,那這人畫作的價格一定會水漲船高。
走了十來分鐘,山坡上出現了一個農家小院,院門口有一只大黃在睡覺,院子裏,幾個婦女正在剝玉米。
牛小刀和喬清許一靠近小院,懶洋洋的大黃立馬翻了個身,對着兩人狂吠,剝玉米的婦女也停下手上的動作,警惕地看了過來。
“大嬸,我收東西的,之前來過,還記得我嗎?”牛小刀朝一個年紀較大、戴紅頭巾的婦女說道。
“收什麽東西?”那大嬸呵斥住了大黃,朝兩人走來,但她眼裏的警惕并未減少,顯然是并不記得牛小刀。
“随便收點碗和盤子,有年代的最好。”牛小刀把名片遞了過去,這下大嬸眼裏的警惕變成了狐疑。
“你是拍賣行的?”大嬸問。
拍賣行三個字一出來,其他婦女都圍了過來。
“什麽拍賣行?”
“拍賣行來我們這裏做什麽?”
“我們可是見過世面的,不要糊弄我們。”
大嬸們你一言我一句,喬清許幾乎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麽,但他能感覺到,這些大嬸似乎對拍賣行很抵觸。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想要插嘴卻又插不上。
“行了。”紅頭巾大嬸呵斥了一句,其他大嬸安靜了下來,她把名片塞回牛小刀懷裏,說,“你去別家看看吧。”
牛小刀說:“您這兒?”
“我這兒沒有。”大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快走吧。”
對方明擺着不歡迎自己,牛小刀也沒再強求,帶着喬清許從小院裏出來,繼續往山上走。
山上比田裏涼快許多,但腳下的路很泥濘,沒走一會兒喬清許的鞋底便沾滿了泥巴。
他一邊低頭看路,一邊問牛小刀:“你之前來也是這樣嗎?”
“哪樣?”牛小刀倒是不怎麽在意泥巴,大跨着步子往前走。
“她們好像很排斥我們。”喬清許說。
“正常。”牛小刀揚了揚下巴,“你看那是什麽?”
喬清許順着牛小刀的視線看去,只見在一根木樁上貼着反詐的宣傳海報。
這種海報并不眼生,從下中巴車開始,小鎮上便貼得四處都是。
“村裏人本來就排外。”牛小刀說,“現在反詐宣傳力度那麽大,他們就更加小心了。”
又往上走了一陣,前方出現了另一戶農家小院。
院門沒關上,院子裏也沒狗,牛小刀試探着走進去,問道:“有人在嗎?”
一個穿着背心的老漢手拿蒲扇從屋裏走了出來:“什麽事?”
“大爺好,我是收東西的。”牛小刀熱絡地迎上前,“您家裏邊有沒有什麽閑置的老物件?”
“你想要多老的?”老漢扇着蒲扇問。
“多老都行。”
“那你進來看吧。”
這位大爺比剛才那幾個大嬸好說話一些,一點也不避諱讓陌生人進家門。
喬清許跟在牛小刀身後一起往屋裏走,不過就在兩人正要邁進門檻時,院子外突然響起了密集的腳步聲,像是有一群人正在趕來。
“阿姐說的那兩個人呢?”有聲音在院牆外響起。
已經走進屋的老漢高聲喊道:“在這兒!”
喬清許還未反應過來,身旁的牛小刀臉色一變,說了一聲“快跑!”,接着頭也不回地朝院子外沖了出去。
與此同時,兩三個青壯年嘴裏喊着“別跑!”從院門口一閃而過,朝牛小刀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喬清許意識到不對勁,也想跟出去時,老漢已經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一群兇神惡煞手拿鋤頭和鐵鍬的村民也走進了院子裏。
“你還想跑?”老漢死死地拽住喬清許,“我讓你跑!”
“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喬清許不解地看向圍住他的村民,“抓我做什麽?”
“抓的就是你們拍賣行的人!”紅頭巾大嬸從人群後方走了出來。
見到這陣仗,喬清許心裏生出了不好的預感,他皺起眉頭問:“拍賣行怎麽了? 。”
“拍賣行就是正規的騙子!”
“還我們鑒定費!這都是我們的辛苦錢!”
“騙子!還錢!”
鑒定費三個字一出來,喬清許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有些拍賣行真正的業務并不是拍賣,而是收鑒定費。
他們會尋找好騙的賣家,把對方手裏藏品的價值吹上天。
然而當對方滿心歡喜地想把東西交給他們拍賣時,他們又會說,這東西需要找專家鑒定,确定是真的才可以上拍。
這筆鑒定費就是不小的數目,可能得好幾千。
賣家想着東西賣出去可以賺得更多,當然不會吝啬這幾千塊,但實際上,這東西永遠也不可能拍出去。
有的拍賣行還有後手,說賣家的東西太值錢,內地的買家買不起,要送去香港的國際拍賣行,然後又收取一大筆清關費、國際鑒定費等。
這些拍賣行沒準在香港還真開有一個空殼分公司,也就說這一整套下來,每個環節都不違法,等賣家反應過來上當受騙時,也沒有任何辦法。
難怪花寨村的人會說拍賣行是正規的騙子,他們應該就是遇到過此類拍賣行。看這群情激奮的模樣,怕是每家每戶都着了道。
喬清許壓下心裏的不安,讓自己鎮定下來問:“你們被騙了多少錢?”
“整個村加起來有八萬塊錢!”紅頭巾大嬸說,“你知不知道我們一年的收入才多少?怎麽好意思來騙我們的錢!”
有人揪住了喬清許的衣領:“就是!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
尖銳的聲音穿過喬清許的耳膜,吵得他腦仁疼。
他盡量穩住身子,推開揪他衣領的人,努力講道理:“你們可以去報警,警察會幫助你們。”
“你放屁!”有人說道,“你們就是看準了警察不會管這事,所以才敢這麽嚣張!”
喬清許只想好好說話,但圍住他的人每個都在指責他,他只覺得無比荒唐。
——他第一次來這個地方,這些人被騙錢跟他有什麽關系?
他耐着性子說:“我是國家注冊的正經拍賣師,騙你們錢的人不是我。冤有頭債有主,誰騙你們,你們應該找誰去。”
這段話喬清許覺得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奈何這些村民油鹽不進,拿蒲扇的老漢說:“你們騙子都一夥的!今天你栽在我們手裏就別想輕易離開!我們被騙了八萬塊錢,算上精神損失費,你還我們十萬,我們就放你走!”
聽到這話,喬清許徹底震驚了,這是什麽強盜邏輯?
還精神損失費,這跟敲詐有什麽區別?
“你們有沒有搞錯?”喬清許火氣上湧,“我說了騙你們錢的人不是我!”
“少廢話!還錢!”“騙子!活該!”
人群又開始推搡起來,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喬清許就沒見過這麽不講理的人,氣得渾身發抖,再也壓抑不住,吼道:“你們是窮瘋了嗎?怎麽不去搶?!”
聽到這話,有人狠狠踹了喬清許一腳,讓他重心不穩地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一看,都跟着踢他,不過片刻,他的白襯衣上便布滿了泥濘的腳印。
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喬清許算是見識到了。
他一聲不吭地抱着腦袋,是時那老漢制止了打他的人,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問:“你到底還不還錢?”
分明是搶錢,哪來還錢一說???
喬清許氣得眼冒金星,胸口不停地起伏:“你們這些刁民有種就打死我!”
有人上前一步,舉起了鐵鍬:“讓開!我來!”
眼看着重重的鐵鍬就要砸下來,喬清許蜷起雙腿抱住了腦袋。
不過預想當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因為院門外響起了牛小刀的聲音:“哎!住手!住手!”
喬清許透過無數雙腳看出去,只見牛小刀一瘸一拐地跑了回來,小腿上鮮血橫流,應是被狗咬了一口。
他的身後跟着兩個派出所民警,大聲呵斥住暴躁的村民,好歹是把局面控制了下來。
花寨村的村民還不至于連警察都敢打,民警們好說歹說,軟硬兼施,這才把喬清許和牛小刀從花寨村帶了出來。
牛小刀雖然溜得快,但比喬清許好不了哪兒去。
去鎮上的醫院檢查下來,喬清許只是受了點皮外傷,而牛小刀是腿上的肉差點沒被大黃給咬掉。
村民們自然不會負責,警察也只想息事寧人,沒有要抓人的意思,最後只登記了兩人的身份信息,就把人留在了醫院裏。
小鎮醫院的地磚還是二三十年前常見的水磨石,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消毒水味。
醫生給牛小刀處理着傷口,他都已經這樣了,嘴上也閑不下來,對喬清許說:“你也真是,他們要錢,你就先給點兒,穩住他們不就好了嗎?我明顯是去叫救兵了,很快就會回來的啊。”
喬清許呆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看着自己髒兮兮的雙手,這時候才感到有些後怕。
要是那群村民真把他打殘了怎麽辦?他簡直不敢想。
但話說回來,如果剛才的事情重來一遍,喬清許可能還是會上頭,因為他就是這樣眼裏容不得沙子。
這會兒再去回想也沒有什麽意義,喬清許緩過勁兒來,問牛小刀道:“你經常遇到這種事嗎?”
剛才牛小刀反應之快,像是早就被追過無數次。
“也還好。”牛小刀擺了擺手,說,“咱們這行當本來就這樣,見多了坑蒙拐騙,誰能反應不快?”
喬清許皺了皺眉,在他的心目中,古玩行業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他必須承認,牛小刀說得沒錯,國內這個行業就是處于極其難監管的灰色地帶,假貨詐騙充斥着整個市場。
陪牛小刀打完疫苗,兩人在鎮上簡單解決了晚飯。
喬清許的情緒始終不高,牛小刀說多了也覺得沒意思,兩人在鎮上找了家賓館,就各自回房間了。
計劃是只來一天,明天就返回錦城,因此喬清許也沒帶多的衣物。
這會兒小鎮的商店都已關門,他也只能在狹小的衛生間裏,清洗他衣服上髒兮兮的腳印。
從小到大,喬清許就沒受過這種委屈。
平白無故被人打了一頓,還沒處讨說法。
轉過身去照照鏡子,後背上青一塊紫一塊,稍微動下肩膀都扯着疼。
身上的疼暫且還可以忽略不計,心裏的累實在是沒法忽視。
喬清許擡起腦袋看着天花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突然有些後悔回國來的決定。
還記得辭職前,他的同事琳達對他說:“你留在這裏接觸的是最頂層的收藏圈,你确定要回國去嗎?”
當時喬清許走得很堅決,因為他怕他再不回來,福至拍賣行會徹底改姓楊。
但當他回來之後,他才發現他還是把搞事業這事想得太簡單了。
想到這裏,喬清許從天花板上收回視線,沖掉手上的泡沫,拿起手機來點開了上一家拍賣行的官網。
這季秋拍的圖錄已經能在網上看到,畢加索的《鬥牛士》、莫奈的《睡蓮》……這樣的頂級拍品不在少數。
再想想在自家拍賣行官網看到的西周三足青銅鼎、建國元年一元硬幣……
現實和理想的落差也太大了點。
喬清許出神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腦袋空空,有些迷茫,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看看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
喬清許才剛回國不久,不會接到騷擾電話,他沒有多想,按下了接聽鍵:“喂?”
“是我。”電話那頭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姬文川。”
喬清許愣了好半晌才确信自己沒有聽錯:“……有什麽事嗎?”
“你燒的那套茶具我很喜歡。”姬文川的聲音溫和又令人安心,短短幾句話就排空了喬清許心裏的所有雜念,“你願意再燒一套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