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忒修斯之船悖論(一更

第22章 忒修斯之船悖論(一更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在遭遇變故時,若是身邊有可以依靠的人,那多半會大腦空空,非常慌亂。

但若是身邊無人可依,只能孤身面對,那反而會鎮定下來。

喬清許現在就是這種情況。

當意識到姬文川并不是他以為的“戰友”時,他的神情沉寂了下來,将所有急躁和慌亂的情緒都壓回了心裏。

“你知道。”他看着姬文川說。

“是。”姬文川仍然沒什麽反應,“把安全帶系好。”

喬清許沒有動,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姬文川,心裏有許多複雜的情緒在翻湧,但說出口只有簡單的三個字:“為什麽?”

姬文川似乎沒有聽到喬清許的問題,先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傾身過來拉出喬清許的安全帶扣好,然後又坐回原位,重新扣上自己的安全帶。

他的動作一如既往地優雅從容,絲毫沒有被質問的窘迫,仿佛喬清許只是問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問題。

喬清許只能自問自答道:“你想通過拍賣,把贗品變成真品。”

車輛彙入車流之中,逐漸提速,車窗外的風景開始加速倒退。

喬清許回想起了剛拿到高足杯時,他說這杯子是贗品,姬文川用親吻岔開了話題;

他又想到他跟姬文川一起吃早餐時,他在利益和正直之間選擇了後者,姬文川說他不适合這個圈子。

一切的一切早有征兆,但若不是數據擺在眼前,喬清許也實在很難相信,像姬文川這樣的大收藏家竟然會拍賣贗品。

“是真是假,”姬文川終于開口,語速平穩,“重要嗎?”

“怎麽不重要?”喬清許皺起眉頭,壓抑着翻湧的怒火說,“這件高足杯大概率能拍出上億的價格,你這是性質非常惡劣的詐騙,你知道嗎?”

“詐騙。”姬文川重複了一遍,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我騙人什麽了?”

“你拿贗品當真品賣,還不叫騙人嗎?”

看着姬文川不以為意的模樣,喬清許突然發現他一點也不了解姬文川。

姬文川确實紳士又溫柔,但那只是表面的,說到底,他還是一個重利的商人,就像何舒念說的那樣,他只會把生意放在第一位。

“小朋友,”姬文川說,“先別急着下結論。”

“別叫我小朋友。”喬清許冷聲說,“我不是你的小朋友。”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看兩人,心驚膽戰地握緊了方向盤。

還記得上一個亂發脾氣的小情人打碎了姬老板最心愛的貫耳瓶,當天就消失在了姬文川的生活中。

這新來的好像也不是很懂事的樣子……

但司機預想中的“停車”命令并沒有響起,姬文川只是換了個叫法:“那,小喬總?”

他的語氣裏帶着些許調侃,仿佛在說你不喜歡小朋友這個稱呼,那我換個你愛聽的便是。

喬清許自然知道“小喬總”這稱呼來源于姬文川給他撐腰,否則何止念、黎丘行等人,根本不會這樣尊稱他。

他稍微冷靜下來,說道:“你讓我別急着下結論,難道這事還有別的說法嗎?”

“沒有。”姬文川說,“你手上的杯子确實是贗品。”

喬清許心裏的火一下又冒了出來:“那你……”

“但我也說了,”姬文川将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真假不重要。”

“姬文川。”喬清許擰起眉頭,眼神複雜,“別人花一億從你這裏買一個假杯子,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我是不提供資料嗎?還是不配合辦手續?”姬文川說,“別人買到的,只會是一只來歷正統的明成化鬥彩龍鳳紋高足杯。若是想要轉手,也很容易,繼續放拍賣行拍賣就行,誰會遭受損失?”

“所以你的确是想通過拍賣,把贗品變成真品。”喬清許的眼神漸漸暗了下來。

“我更傾向于認為,這就是真品。”姬文川說,“它有完善的手續,有明确的來歷,還有姬家做背書,除了你以外,誰敢說他是贗品?”

“但它本質上就不是明成化年間誕生的杯子,怎麽能給它打上‘明成化’的年號?”喬清許還是認為真假的界限是不容模糊的。

“小朋……喬總。”姬文川無奈地說,“事情不是那麽絕對的。”

喬清許并不贊同這個說法:“你想拍賣贗品,這就是事實。”

“先不說重量的事,你能發現這一點,确實讓我很驚訝。”姬文川的語調仍然很平緩,“現在最先進的科學檢測手段也會存在幾百年的誤差,你去判斷一只古董的真僞,是憑借它本身的特征,還是它的來歷?”

喬清許抿了抿嘴唇,說:“都有。”

“那只說這只高足杯的情況。”姬文川說,“你也更看重它的來歷。”

這一點喬清許沒法否認。

因為當初他雖然提出過質疑,但最終還是選擇了信任“權威”。

“所以只要它來歷正統,”姬文川接着說,“你就沒法去質疑它的真實性。”

“不。”喬清許道,“假的就是假的,不能因為穿上了黃馬褂,它就變成了真的。”

這種情況其實跟電視劇裏的貍貓換太子很像。

假太子有出生證明、有證人背書、從小在宮裏長大,誰敢說他是假的?

如果不是真太子身上有明顯的胎記,加上一些戲劇性的情節,也實在很難被認回來。

但電視劇歸電視劇,喬清許不需要去考慮真太子和假太子誰對江山社稷更好,擺在他面前的事情很簡單:姬文川拿給他拍賣的是一個假杯子。

“你似乎很在意這只高足杯不來自五百年前。”姬文川說,“但這對它的經濟價值有影響嗎?”

喬清許從沒考慮過這個角度,微微蹙眉:“經濟價值?”

“只要有你口中的‘黃馬褂’加身,它就始終是一只價值過億的杯子。”姬文川說,“接手的人想要出手,也能以同樣,甚至更高的價格賣出去,這說明它的真假對它的經濟價值并沒有影響。難道你真覺得決定這只杯子價值的,是它的‘年齡’嗎?”

喬清許抿緊了嘴唇,一時間竟無法反駁。

他好像明白姬文川在說什麽了。

而且姬文川說的是一套很難找出漏洞的邏輯。

只要是一件古董,就會有歷史價值和經濟價值。

歷史價值也就是研究價值,例如雅頌寶庫裏的戰國編鐘,對它進行研究,說不定能完善當時的禮樂制度等等。

但經濟價值卻不像歷史價值那麽直觀,因為影響的因素實在太多太多了。

就比如國家禁止流通,那套戰國編鐘的經濟價值約等于零。

又比如某個畫家受到追捧,他的畫畫技巧不見得比其他畫家高超,但他畫作的經濟價值就是會比別人高。

說到底,決定經濟價值的都是外在因素,因為“經濟”二字,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活動産生的。

在姬文川這樣的商人眼裏,高足杯不過是一個商品,一個代表着“價值過億”的符號。

就像股票一樣,只要人們對它的信心不變,股票價格就不可能會崩盤。

同樣的,只要有那些官方證明在,加上喬清許閉嘴,這只高足杯便可以永遠流通下去。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默認它是真的,那它就可以是真的。

喬清許逐漸明白過來,他在意的是具體的歷史價值,而姬文川看中的是抽象的經濟價值。

兩人角度不同,從姬文川的立場出發,他并不認為這是不好的行為,因為并沒有損害任何人的利益。

“真正的高足杯在哪裏?”喬清許不想再浪費口舌,“你們買來的時候難道就是假的嗎?”

“不重要。”姬文川淡淡地說,“你只要把它拍出去,那它就是真正的高足杯。”

“你知道我不可能拍。”喬清許沉下臉來。

連古玩市場賣假貨的老板他都無法容忍,又怎麽可能自己去做這種事?!

“你最好想清楚。”從喬清許上車以來,姬文川的語氣第一次變得嚴肅,“這次拍賣是你的出道秀,你确定要親手毀掉?”

喬清許皺眉反問:“那不然配合你去騙人嗎?”

姬文川頭疼地呼出一口氣,也是被喬清許搞得沒脾氣了。

他索性順着喬清許的邏輯說:“騙人這件事之所以不好,是因為有人會受到傷害。你把這件杯子拍出去,誰會受傷?買家嗎?”

喬清許動了動嘴唇,卻沒法回答,因為的确沒有人會受傷。

在買家買下這只高足杯的瞬間,這只杯子就完成了到真品的轉變。

并且接手這只高足杯的人也不會像喬清許一樣,還去考慮它的歷史價值,只會看中它帶來的經濟價值。如投資、避稅、提升社會地位,甚至行賄、洗錢等,誰會在乎它到底是真是假?

這就好比人家圈子裏的人有自己的玩法和規則,而喬清許卻站出來說,你們這麽玩是不對的。

他哪有資格去說這種話?

“但它的确不是明成化時期的杯子。”喬清許的氣勢弱了許多。

“或許你聽過忒修斯之船悖論嗎?”姬文川突然問。

那是一個跟主體認知有關的悖論,假設一艘船上的所有零件都被替換掉,那它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有些哲學家認為是,有些認為不是。

“聽過。”喬清許說,“你是想說,高足杯只是換了材料,但從意識形态上看,它還是那只高足杯。”

“不。”姬文川說,“我是想說,這只是一個無聊的哲學問題,争是或不是,沒有任何意義。”

喬清許覺得頭有些疼。

如果說發現高足杯是贗品讓他受到了十成的沖擊,那發現自己竟然有被姬文川說動的跡象,這個沖擊感還需要翻倍。

明明假的就是假的,為什麽換個角度去考慮,真假就不重要了呢?

“怎麽會……沒有意義。”喬清許喃喃道。

“當你沒法改變的時候,接受就好。”姬文川擡起手來,揉了揉喬清許的腦袋,“再說這确實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從你的角度看,”喬清許說,“你确實沒有傷害別人。”

或許會受傷的只有喬清許這樣的古玩愛好者吧。

但愛好跟生意,本來就是兩回事。

喬清許轉頭看向窗外,有些抗拒地意識到,原來真和假、對和錯,并不是絕對的。

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邏輯去解釋,就像他把自己送給姬文川,或許在外人看來是沒節操的事,但他認為是有前提條件的,是基于姬文川确實值得依賴,所以也不是那麽沒底線。

可能還是會有人覺得他這是自欺欺人,但至少在喬清許這裏,他的邏輯是自洽的。

同樣,姬文川的邏輯也是自洽的,不容喬清許去挑戰。

車裏安靜了好一陣,就在司機以為這場争執已經平息時,喬清許緩緩開口道:“我還是沒法接受。”

“沒事。”姬文川淡淡地吩咐司機靠邊停車,“你應該沒心思和我去吃飯了,回去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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