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結局上
結局上
渚雲低,冷風随。
我手裏轉悠着從樹幹上拔下來的暗器,跟在宮遠徵的步伐後面,怎麽喊他都不理我。
我喊:“宮遠徵?”
“遠徵……”
“宮三先生……”
“……宮小三兒!”
他步履未停,頭也不回。
我看着手心暗器,接着喊:“哎呀我摔倒了~”
不理我。
“哎呀!我的手被你的暗器劃傷啦!”
宮遠徵聲音遠遠傳來:“剛才我的暗器才沒碰到你。”
我:“可我剛才把它拔下來……”
拔下來玩了。
話還沒說完,宮遠徵一個回身踏步,看見他剛才被打落的暗器真的被我拿在手裏捏着玩,臉色一變,迅速挪開我的手,從懷裏掏出個白瓷瓶子,倒出一枚藥丸,直往我嘴裏塞進去。
苦味泛濫,餘甘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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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糊解釋:“逗你的,我沒被劃傷。”
他手套沒摘,從我手裏小心拿走他的暗器,放進暗器袋:“我知道,但我的暗器上淬了劇毒,”他擡眼警告我:“就算是碰到了也會中毒。”
我瞧着已經發青的指尖,挑了挑眉,剛想告訴他我沒事,洗筋伐髓後的身體并不怕毒,卻見他掏出一方絲帕,仔細地給我擦淨了手。
今日他束了半發,看上去高大清瘦,眼如點漆,色若春曉,低垂着眉眼神色認真,他身上常年沾染的藥草香随風襲來,讓我不禁入了迷,默默閉上了想解釋的嘴。
剛才那段路程,我們倆一追一趕,走得飛快,現下離徵宮已經不太遠了。
宮遠徵剛給我擦完手上餘毒,确認我的指尖已經恢複了正常,才要松開手,就聽見他身後宮紫商探着頭詢問:“你倆…這光天化日的幹嘛呢?”
宮遠徵剛才太專注,竟沒察覺到宮紫商的靠近,聞聲手下一震,松開了我的手,皺眉道:“你在徵宮附近做什麽?”
宮紫商被氣笑了:“宮三你講點道理,這是大路。”随即轉過頭來問我:“妹妹見到金繁沒有?我在找他。”
我剛想說話,就看到金繁身影從大門方向風風火火趕來。
“紫商!”
“……”
雖是冬日裏,正午時分日頭漸烈,我們幾人便擇近去了徵宮用午膳。
餐案上,宮遠徵坐在我身側,還是自顧自喝茶,不搭理我。宮紫商和金繁坐在我們的對面,也慢吞吞吃着小食。
宮紫商戳戳我:“這是怎麽了?宮遠徵怎麽又是一副死魚臉,跟他哥一樣。”
我摳了摳眼前茶盞,尚未回複,金繁添茶時候接話道:“我知道,我瞧見宮門外來了個滿臉油彩,應當是易了容的男子,拉了她的手。”
說完還煞有其事地指了指我。
我:“……”
乍一聽好像确實如此,金繁一說怎麽這麽奇怪。
宮紫商“哇哦”一聲驚嘆:“然後呢?”
金繁:“然後宮遠徵就扔暗器,然後那個男子就被拍飛出了宮門,眼神不甘,像是在說他一定還會回來一樣。”
宮遠徵輕哼,不動聲色瞥了我一眼。
我試圖解釋:“…那是我師弟。”
宮紫商悄悄湊近我,伸手擋住了說話的半張臉:“所以你師弟和你……?”
我咬牙:“紫商姐姐,我師弟比宮遠徵還要小上幾歲,他還是個孩子!”
宮紫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感情和年齡有什麽關系?年齡小又如何,又不是不會長大。”
宮遠徵“啪嗒”放下杯盞,終于轉身過來看着我:“他來做什麽?”
我正思考如何回答,他低頭又靠近我一些,衣衫重疊在我的衣裙之上。
都是雲門昙花織錦,糾纏在一起,一眼看去竟不分彼此。
“他…是不是來帶你回去的?”
這個問題我很快回答:“他倒是不希望我回去,想讓我繼續待在這兒。”
我沉吟一會兒:“他沒有惡意的。”
宮遠徵眼眸一動:“沒有惡意上來就開打,若他有惡意的話宮門不是要血流成河了?”
我失笑,為宮遠徵盛了碗冬筍雞湯:“他沒打算傷人,只不過是用道法引我出來罷了。”
宮遠徵接過湯,半信半疑:“真的只是來看一眼你?”
“嗯。”我面不改色,答得自然。
師弟确實不想我回去,只不過是,我不得已而為之。
細細算來,今日已經是我在宮門的第十七日了。
這頓午膳我有些食不知味。
飯後金繁陪着宮紫商會商宮睡午覺,宮遠徵看着在徵宮裏不斷晃悠的我,問:“你今日怎麽不去午睡?”
我讪讪:“昨夜裏睡得久了,此刻便不困。”我踱步走近案臺:“宮遠徵,平日裏你都在做什麽啊?”
“采藥,煉藥,試藥。”
我不通藥理,似懂非懂點點頭。
在我第四次打翻他放在案臺上的藥格時,宮遠徵終于忍無可忍看向了我。
我倏然噤聲,眨眨眼小心回望。
他嘆氣,把我拽到跟前,讓我別再亂動。
我說:“我保證不會再打翻了。”
他搖頭:“不是,是下一格開始,都是毒草。你別碰了。”
我撐着頭,看了他許久。
本以為最後的幾天時間,我總要好好和他相處一番,多轟烈,多喧嚣。
可院中古木疏影,屋內藥香繞鼻,竟安穩得讓人哽咽。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
深處有人家,炊煙不曾斷。
夜裏無人,孤燈寒照,林動浮煙。
我悄摸拿了五壇子神仙醉,溜達到了清溪邊。
宮遠徵找過來的時候,我腳邊已經擺滿了空壇。
恍恍惚惚,如夢墜霧。
宮遠徵把我打橫抱起時,那剎那的失重感讓我覺得不真實,我忽然想起上一次他是把我拎回去的。
我攀着他的脖頸,放松地依靠在他胸口,沒忍住,将左手撤回,枕在自己發紅的臉頰下,感受着他穩健的心跳聲。
他察覺我醒了,責備我怎麽又喝多了。
我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宮遠徵,我做了個夢。”
“一個好美,好溫暖的夢。”
我醉酒後的聲音呢喃,語氣溫軟中帶着一絲撒嬌的意味。
“夢裏,我是好人家的女兒,我的降生被家族所有人期待,我有着慈愛的父親溫柔的母親,我在很多很多愛裏長大。”
“我還夢見了你。”
“夢到我們兩派交好,我自小便被帶到宮門裏。宮門有好些與我同齡的孩子,可我只喜歡…喜歡跟你玩。”
“我看着你慢慢長大,看着你繼承徵宮,看着你那麽辛苦煉藥,成為前山百年難得的醫毒雙絕,看着你親手報仇。”
“而我在宮門住了很久很久,一直陪着你。”
“宮遠徵,這個夢,真的好幸福。”
“如果我真的有那麽多滿溢出來的愛,我一定,都分享給你。”
宮遠徵任由我低聲呓語,不覺已經抱着我走到了寝卧裏。
他将我輕柔放下,略有遲疑,手心貼上了我發燙額心。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冰涼掌心凍得稍微清醒了一點,朦胧睜眼看着他。
他為我蓋好被褥,看了醉意未解的我,就要離去。
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不肯撒手。
我閉上了眼睛,手指往下寸寸探找,終于捉住了他依然清涼的指尖。
“從前我只有一個心願,如今我心願已了,本該毫無挂礙的。”
“可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神仙醉的後勁灼燒着我的理智,我拿僅剩的意志力在與其對抗着。
宮遠徵不動,一直等着接下來的話,許久沒聽到下一句,就開口問:“你如今怎麽了?”
好像過了漫長的時分,久到宮遠徵以為眼前女子又昏睡了過去,剛要放下手離開,卻在俯身呼吸相聞時,聽到女子如幼貓般的如泣如訴,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般。
“可我如今,卻有了另一個心願了……”
等再追問時,滿室空餘熟睡的均勻呼吸聲。
第二天醒來時,我揉揉發昏的眉心,将昨晚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本想着再去找宮遠徵,出門時才發現大家都在商宮廊亭中。
宮紫商看我醒了,高興地跟我打招呼:“妹妹快來,來試菜了。”
我走近,看到廊亭內擺着許多食盒,我拿起筷子随手夾了道菜,問:“好端端為何要試菜啊?”
宮紫商嘗了一道,有些不滿意,揮手讓人撤下,又去試另一道,抽空回答我:“宮遠徵下月及冠,要選定他及冠宴席的菜。”
我嘗了一口,點點頭,宮遠徵随即讓人記下這道菜,添在了食單上。
選菜這事宮遠徵和金繁都幫不上什麽忙。
一個,什麽都好吃。一個,什麽都嫌棄。
于是我和宮紫商忙活了許久,終于敲定了食單。
我也很高興,起碼下月他生辰時吃的每一道菜都是我選的。
哪怕我不在。
那日下午我整個人都很亢奮,跑前跑後,上蹿下跳。
宮紫商問宮遠徵:“妹妹最近怎麽奇奇怪怪的,她是因為在宮門太開心了?還是…還是你給她喂錯什麽藥了?”
宮遠徵眸色沉沉,并沒有宮紫商那麽輕松:“我也覺得她奇怪。我總覺得,還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夜中,我都準備吹燈睡覺了,忽而聽見有人敲門。
我披着外衫,打開門一看,是宮遠徵。
他瞧我穿着寝衣,不自覺別開了臉。
“今夜山下集市夜放煙火,你想看嗎?”
他帶我去了後山宮門最高峰處,山谷集市的煙花仿佛就炸開在我眼前。
他看我入神,輕聲問我:“這麽喜歡?”
我“嗯”了一聲:“這是我第一次看。不歸墟裏沒有這些。”
我回望向他,他眼裏笑意漸濃:“那等我及冠時候,我給你準備更盛大的一場花火。”
“可是…”我遲疑:“紫商姐姐說,只有宮門內眷才能參加一宮之主的席面。”
“你也可以。”宮遠徵扭頭看向夜空,璀璨煙火映亮了他的側臉,他雙手後撐,怡然自得的樣子:“你當初可是說要做我徵宮的…藥人的。”
“我的宴會,我的藥人參加,也沒什麽。”
我後來一直沒有看煙火,偏着頭,只盯着宮遠徵。
昙花玉杖,是我平生第一件禮物。
滿城煙火,是他許諾的下一個。
對我而言,再稀奇熱烈的煙花,都不及他好。
我想把剩下時間的每分每秒都刻在心上,但流水澹澹裏,終是無可奈何走向花落一刻。
最後一日從藥田回來後,我便賴在徵宮不肯走,在宮遠徵的書房裏,東摸西瞧,意外發現了一盞花燈。
我當是第一次見,可我覺得很熟悉。
因為這是一盞祈福所用的玄武花燈。
意為延年益壽,福祿綿長。
我指了指這燈,問:“宮遠徵,你也買了一盞王八燈嗎?那你當初還笑我選了一盞最醜的!”
宮遠徵羞惱不已,想上前搶回,我一個閃身拉開了距離。
“…誰說是買的?這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這燈幹什麽?”
宮遠徵收回手,不打算再搶,坐回了案臺邊繼續看醫書,暖黃燭火下他神色溫柔,指節卻繃得極緊。
“宮紫商遇刺那晚,你的那盞花燈沉了,我看見了。”
“我做了個新的,原本打算弄好了送給你。本就是拿來祈願,我換了特制的燈油,能長明不滅五十年,還用了防水的油布。”
“這盞花燈從此不會滅,不會溺,你若願意,它可以永遠留在宮門,留在你最喜歡的清溪裏。”
他說話時都不敢看我。
繼而又重複了一句:“你若願意的話。”
我慢慢放回花燈,坐在他身邊,仔仔細細瞧了他許久,他終歸沒忍住,不自在回頭。
而後,我封住了他四肢經脈,把他扶到了榻上,選了個舒服的姿态讓他靠着牆。
他無法動彈,詫異萬分:“你要做什麽?”
我擺了擺他手臂,随即窩了上去,長長地、如同釋然般,松了一口氣。
我看了看外間,夜色寒冽加重,像是有一場風雪将至。
這大抵是冬月的最後一場雪了。
真好,我喜歡下雪天,就如同我們初遇時一樣。
“宮遠徵,我時間不多了,你聽我說。”
“我要走了。”
我努力控制着語氣,把這當做是一場很尋常的告別。
“你一直沒問過我什麽,我曉得的,你只是不願意深究,怕傷害我。”
“你和紫商姐姐,都很善良,是真心待我。”
“我沒騙過你,西陵高氏樓和不歸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有件事,我隐瞞了。”
“當初你看到的幾無眼白的漆黑雙眼,是因為,我體內有怨氣。有西陵高氏樓祈願塔內近百年的怨氣。”
“我屠高氏樓時,将現任家主,也是我的生父押到祈願塔謝罪,以身作引,吸收怨氣,讓怨氣吞噬了他的血肉。這是我為他精挑細選的死法。”
“再用我修習的道法,去度化這百年未散的怨氣。我是祈願塔裏唯一幸存的人,我想為她們做些事情,起碼,能讓她們再得輪回,去體會一下,我如今感受到的尊重和幸福。”
“可我失敗了,宮遠徵。”我抽抽鼻子,縮得更緊了些。
“我低估了百年亡魂的怨氣,憑我根本無法完全度化她們。所以……我得回不歸墟了。”
“不歸墟上,明離神火,可以煉化一切。包括怨氣,也包括,我被怨氣侵擾的魂魄。”
“若是再留下來,我怕我總有一日控制不住這沸騰叫嚣的怨氣,傷了你,傷了宮門其他人。”
我故作輕松:“那太醜了,我不想讓你看到那麽猙獰的我。”
宮遠徵掙脫不開我的禁制,冷啞着嗓子:“你早就決定了是不是?”
“憑你的性子,若是能顧好那些乞兒,你絕不會放任不管。那個時候…你就想好要走了?”
我一怔,沒想到他從那麽早就起了疑心,默然點了點頭。
宮遠徵沉聲:“什麽時候回來?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你說過的,不歸墟會幫你,卻也會趕走你。他們不要你,我帶你回宮門。”
我看着窗外風雪起勢,卷着殘點湧進了寝居,将窗戶關得小了些,阻擋着寒意。
我笑笑,眼裏有感動,有不舍:“不行的,宮遠徵。這一去,我并無歸期。”
“我就要死了。”
“明離火會燒盡一切,包括我的魂魄。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應為之承受的代價。”
“我本想着,能在宮門多留一日便是一日,可我太貪心了,我的貪心,足以動搖我。”
“我不能把本是我該承擔的責任,轉托給別人,那并不公平。”
“我這一生并不長,可我遇見了盲爹,師父還有你,我覺得我的運氣十分好。就像是在必死之局裏,突然出現了光的照拂,在荊棘滿布的路上,末尾一端卻開出了花。”
我還有心思開玩笑:“昙花。一現的昙花。極像你。”
我的仇恨無法選擇,我的心動難以自抑。
我也知道,我只是宮遠徵百年歲月裏,偶然過境、斜屋錯放的一株昙花,一夕開,一息落,了無痕。
宮遠徵的呼吸忽然加重了起來:“立刻!把我解開!”
我搖搖頭:“宮遠徵,快了,再陪我一會兒,馬上快到子時,我就撤掉禁制。”
“你還要做什麽?”宮遠徵眼尾泛紅,眼裏情緒翻騰,我不敢看,怕淹沒我。
“你留下來,我幫你找活下去的辦法。方才我想說的其實不是花燈,其實你……”
我揚手,封住了他的喉舌。
我緩緩湊近他耳畔,雙手攏着他的腰,攀援上他如丘如谷的背脊,極親密,極真意。
“我曉得的,我都曉得。所以你別說出來。”
“你說出來,我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我拉開一些距離,指尖繞着他挂滿鈴铛的辮子,于他心口處,取下了一枚最貼近的銀鈴。
“今次這銀鈴是我不問自取,他朝我死後,會有人還給你。”
“宮遠徵,睡吧,把這些都忘了。”
我輕誦道訣,看着宮遠徵努力睜着雙眼。
那雙眼從痛苦、不舍、急切,一直到無法抗拒的湮滅乃至平息。
他閉上了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我拂去他肩頭雪點,關上了窗。
我已行至末路。
但宮遠徵,我總是希望,大道三千,你有一條康莊坦途。
子時到了,雪也下大了。
我走出徵宮時,返身想前往商宮,還未走幾步,身後傳來宮紫商的聲音:“咦?妹妹?你還沒睡啊?”
她跑向我,雪霧彌漫,差點崴了腳。
我穩了穩心神,扶着她往商宮走:“紫商姐姐,這麽晚,你怎麽還在外面?”
“今天忽然下起大雪來,我想着你愛喝神仙醉,左右我也睡不着,就去後山采雪去了。青松上最清冽的雪枝子水,釀出的神仙醉才好喝。”
她笑眯眯:“我知道,宮子羽那院裏埋着的幾壇子都被你喝了哈哈。無妨的,我多釀一些,留着開春你慢慢喝。”
我把她送到屋內,她趕緊倒了杯熱茶遞給我讓我暖暖身子,我一飲而盡,她囑咐我回去洗個熱水澡再睡。
我本想應聲而去,卻站定了腳步。
等到她看過來時,我才踏步上前,抱住了她。
師父,真奇怪。你說玉石作眼不接血肉,此刻我卻想哭。
“紫商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宮紫商不覺有異,摸摸我被雪濡濕的外衫,催促我快些去換身衣裳。
我說好,關上門後便頭也不回地再踏入了風雪。
人世俯仰,當時只道是尋常。
宮門外,師弟已經等了我許久。
他看到我如約而來時,緊鎖眉頭,試圖勸我:“師姐,其實你還可以再待幾日的。”
“師弟,再待幾日,又能如何呢?都一樣,結果都一樣。”
“為什麽非得是今日。”
“子時過了,今日是第二十日了。”我擡手,巨大的銀白光芒如絲線般糾纏,圍攏住整座宮門,再縷縷蔓延至集市,至世間所有曾見過我的人身邊。
抹除記憶的道法并不難,只是範圍太廣,我難免有所氣力不濟,死抿着嘴唇壓着怨氣,硬撐着自己施完。
“師父說過的,若要将一件事當成是習慣,需二十日。眼睛會出錯,記憶會消散,唯有習慣是本能。”
“我有私心,想滿滿當當就在他身邊二十日,讓他變成我的習慣。但他不行,世人若記得不歸墟的事情,就是長老他們來抹掉記憶。”我嘆氣:“他那樣的性子,如何能與長老善了。”
“就讓他留在第十九日而止。今日,是他嶄新的開始。”
“師姐,你真的如此喜歡他嗎?”
我凝望宮門許久,漱冰濯雪,眇視萬裏。
“嗯,很喜歡。所以希望他好。”
“哪怕與我無關也好。”
只是徒留餘恨,偏我來時不逢春。
回程的路很快,我站在師弟身後,看他禦行道法帶我,這麽短的時間裏,他像是長大了許多。
回到不歸墟時,師父和長老已經坐在院中等我了。
除了還在閉關的大師兄,其他兩個師兄也都齊了。
我沉默着走到師父面前,剛想跪下認罰,一道柔和微光劃過,穩穩托住了我。
是師父。
他還是那副溫和模樣,像是壓根不在意我闖下了什麽禍事。
“傻徒兒啊,這一路走來,是不是受苦了?有沒有受傷?那些怨氣已經侵入經髓,控制起來很疼吧?”
掌刑長老和兩個師兄仿若司空見慣,長老上前撥開了師父,上下打量我許久,略松一口氣。旋即一伸指,點中我額心,我便暈了過去。
暈過去前,我只聽到了師弟的驚呼聲,和長老說的:“送到囚心洞去,只用明離火了……”
兩個師兄将昏迷的我扶到囚心洞安置,長老頭疼地對着哭哭啼啼的師弟說:“你哭什麽?我這是在救她!”
師父緩聲安慰着師弟,師弟抽噎不已:“可是明離火那麽疼…嗚……師姐太苦了……嗚嗚”
長老看着囚心洞裏黑黢黢一片,有些不忍:“所以你經常去看看你師姐,寒池裏的水多帶些給她,有固神之效,能讓他好受點。”
“可是寒池不是大師兄的寶貝池子嗎?我直接去拿會不會不好?”
長老氣極:“你個小兔崽子,我是你大師兄師父,拿點寒池水怎麽了?他反正沒出關呢,你放心拿。”
随後每一日,師弟只要有空,便會給我送來寒池水,只是我一直明離火焚身,心神不穩,許久不見醒。
我終于醒來那一刻時,漆黑一片裏,只看得見師弟他哭得紅腫的眼睛。
他面前擺了許多碗,盛置的是寒池水。
我無聲笑笑,聲音幹啞如朽木:“別哭了師弟。”
我看看四周:“師父呢?”
師弟打着哭嗝:“師父他們剛走。”
“他們?”
師弟用力點頭,像是怕我看不見一般:“長老還有師兄他們都來了,每人都輪流給你護法,不讓怨氣擾到你的心脈。”
“我睡了多久?”
“有十餘日了……好幾次明離火差點燒光了你的魂魄,可吓死我了……對了師姐,你昏迷時,手裏一直拿着這枚鈴铛,三師兄曉得這個對你重要,又怕你痛苦難耐毀了它,就加了一道防護陣法,讓我在你醒後交還給你。”
一枚鈴铛在師弟手中隐約晃動,我看不大清了,只能尋着聲音摸去。
師弟靜默一瞬,将鈴铛放回我手心,顫聲問我:“師姐,你是不是看不見了?”
我“啊”了一聲,摩挲着鈴铛,點了點頭:“無妨,現下看得見看不見都沒區別。”
鈴音在,我便心安。
囚心洞外,幾人唉聲嘆氣擠在一起。
師父問長老:“師兄,溯世鏡內有找到辦法嗎?”
長老望天:“你當溯世鏡是我房門你想開就開嗎?機緣!要有機緣才能打開啊你懂不懂啊!”
二師兄嘆氣:“我鍛造的所有護身器具都沒有用,這可如何是好?”
三師兄戳着樹枝:“陣法也快沒用了,明離火太霸道了……要不把大師兄喊出來吧。”
長老側身,腳下沙地劃出高低印記:“你大師兄就有辦法了?”
三師兄搖頭:“不是,就是單純覺得我們在這冥思苦想他在那閉關種花逍遙自在我有點生氣。”
長老:……
二師兄:“但是說實話就算師妹扛過明離火,之後的天罰怎麽辦啊?原本在凡俗想着師妹不回來還行,這天雷怎麽着都劈不到凡塵。她一回來這天雷肯定逮着劈她。
師父背手,走了兩步:“只要想辦法讓她捱過明離火就好,天罰有我。”
“天塌下來,有我頂着,她是我徒兒,天雷想劈死她,除非我死了。”
三師兄:“啊!師叔威猛!若有一日我也惹了天怒,您能不能……”
師父聞言笑得慈愛:“你找你師父。”
長老冷哼:“我一定一腳就把你踹出去讓天雷瞄準了劈。”扭過頭來對着他師弟擰眉:“你胡說八道什麽,半步得道飛升的人,說這話,小心纏上因果,功德盡毀。”
“師兄,我這點功德若是能換我徒兒活蹦亂跳,天道盡管拿走。”
外間種種,我一概不知。
我困于囚心洞內,明離火焚身,意識總是模糊,很長時間才清醒一回。
身邊總是有人陪着,沉默不語的是二師兄,喋喋不休的是三師兄,總是哭的是小師弟。
師父和長老似是很忙,極少來看我,但沒回只要周身流轉道法猛進,我便知道是他倆來了。
我一直在等,撐着一口氣,等天罰的到來。
我算是個有機緣的人,因為難能測算的溯世鏡,曾在我手中運轉為我測過兩回。
一回前塵,一回來路。
前塵,是為了再見我母親和盲爹一眼。
來路,是讓我看到了我執拗不休的結局。
灰飛煙滅,魂魄盡碎。
天道旁敲側擊,想讓我放下仇恨,專心修道。
我有此殊榮,天命有意渡我,但我放不下。
若我遺忘祈願塔,抛下祈願塔內被封禁百年的無辜女嬰,這世間就真的沒人能為她們做些什麽了。
她們不該有此下場。
我執我的迷,不肯頓悟。
這場天罰,應劫而生。
我比師父他們要更早知曉天罰來臨的時間,我也一直在等着,等着一切結束的那一日。
剛巧那日,是師弟守着我。
他被我哄睡着,我将手中玉杖與鈴铛放在他身旁,鈴铛上除了三師兄加固的防禦陣法,還有我自己用的心頭血凝化的一道陣法。
我于陣法一途,屬實無甚天賦。三師兄教了我這麽多年,我只學會了這一個。
最難最複雜的一個,護心陣。
待宮遠徵拿回這枚鈴铛,護心陣便會自動融進他心脈之中,能在日後江湖歲月裏,為他擋一回致命一擊。
這是我的回禮。
我摸索着走出囚心洞,明離火在我身軀內叫嚣沖擊,我唇角溢出血來。
我站在不歸墟崖邊,盡力遠離了不歸墟衆人的屋舍。
雲雷翻湧,轟鳴漸大,驚醒了所有人。
他們來遲了,而我剛剛好。
這麽久以來,明離火煉化我體內怨氣的同時,我也在不斷吸收它,等着天雷落下,我依據雷電之力,一舉将殘餘怨氣全部度化掉,哪怕結局是我的軀體承受不住雙重沖擊而消散,我亦覺得值得。
我早就察覺到,我的魂魄已然被怨氣侵蝕,師父他們顧着我的性命,總是十分謹慎,以至于怨氣無法根除,他們無可奈何。
可我很久之前便看到這場結局,于是我在等。
當想清楚一切時,我突然覺得不怕了。
天雷将落未落時,師父趕到了。
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聽得出他的腳步聲,淩亂又失控。
我扔出手心裏的防禦器,将他攔在了器具之外,也是天罰範圍之外。
那是二師兄這麽久以來為我做的所有護身器具,我全拿明離火煉化了,就為了這一天。
師父立刻出手想打破它。
二師兄大驚:“你!你該知這擋不住多久!”
我笑:“能擋住一刻便足矣。”
我還是朝着師父、長老方向跪了下來。
不歸墟時,師父從未罰過我,就連看着很兇的長老,也從未讓我跪下。
他們給予我恩情與關心,教會我尊嚴與本領。
所以我決不允許自己,成為他們大道得升的絆腳石。
我雙手交疊,拜三叩首。
言之:“身為弟子,得師父、長老無私教導,習得一身本領,為我鋪平三千大道,盼我苦海回身,是弟子執迷。弟子不曾後悔,只希望師父、長老不要為我傷心。”
我起身,最後回望:“師父,功德不易,別浪費在徒兒身上。徒兒預祝您,一朝飛升,滌淨世間冤魂,莫要讓徒兒身上的事,再度發生了。畢竟……”我笑:“明離火真得挺疼的。”
而後我擡手,對着滾落的雷罰,迎了上去。
師父他們需一刻鐘才能破掉防禦,而雷擊加身,流轉全身血肉道法,趁這一瞬度化所有怨氣,我只要幾息。
幾息之後,我恍惚間看到自己逐漸消散的軀體,魂魄也趨近透明,怨氣在天雷與明離火之下,度化完畢,黑色漸漸淡去,天地間落滿一場流星。
去吧,去凡世看看,姹紫嫣紅的景。
去吧,下一次輪回,能得圓滿一生。
別放棄,如同我一樣。
我們都值得被愛。
師弟這時才被動靜吓醒,拿着我留給他的玉杖和銀鈴跌跌撞撞跑出來,看到正在散去的我痛哭失聲。
長老拿過上了陣法的銀鈴,眼睛一眯:“兔崽子,你也叫了我二十多年的長老,偷學我的殺戮道,算我半個徒弟,如今我救不了你,很是愧疚。最後,我再成全你一次,浮生一夢,贈你如願。”
說完手腕一翻,一只比引路蝶更大更華麗的蝴蝶從他袖中紛飛而出,是他的寶物之一,兩百多年就找到這麽一只的“催夢蝶”。
催夢蝶含着銀鈴,從我即将彌散的魂魄內穿出,卷着心脈那幾顆星點,沖向了塵世,我來的地方。
我心之所向,我魂将所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