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結局下
結局下
柳上煙歸,池南雪盡。
今日宮門內,徵宮一片人聲鼎沸。
已近黃昏,徵宮主人的及冠宴席将要開場,可宮遠徵卻忽然不見了。
他此刻正在清溪邊,倚靠着巨石,看着水流深處,那裏有不知被誰放進去的一盞…王八花燈?
他嗤笑,覺得這種愚蠢的花燈大概只有宮紫商或者宮子羽會喜歡。
反正肯定不是他。
他其實也不知道為何會來這清溪附近,只覺得,他好像該來這麽一趟,他看遍四周,與過往無異的景色,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這種感覺很奇怪,這一個月來他時時都有。
要麽,是制藥時,他總會看向自己完好無損的藥格。
要麽,是練武時,他使出來的詭異招式,并不屬于宮門。
要麽,便是這清溪。他從前并不喜歡,但是最近卻常常來,像是在等什麽人一樣。
更離譜的是不久前集市陶土店裏送來一個扭曲陶罐,指名說是他訂的,簡直醜到離譜。
他想着入神,沒看到身後飛來一只流光溢彩的蝴蝶,撞進了他的身體裏,即刻便消失,他意識逐漸渙散,陷入一場夢境。
夢裏也是在這清溪邊,有一女子,蹲坐在他身前,滿含笑意地看着他。
他努力睜眼,想看清她的面容,可女子臉上好似被蒙上雲霧,他始終看不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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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說:“宮遠徵,我來給你賀生辰,也來跟你道別啦。”
她膽子極大,或許知道這是他的夢境,她竟妄為俯身,啄了下他的唇角,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當時你想問我願不願意,宮遠徵,我想說我願意的。”
她用力點頭:“我很歡喜,我很願意。”
話畢看了看逐漸透明的自己,最後摸了下他的臉,汩汩熱淚砸在他手心,燙得他幾乎瑟縮起來。
是夢魇吧。他想。
他想掙紮清醒,身體卻留戀。
直到傳來宮尚角的喊聲:“遠徵!遠徵!”
他才醒過來。
還是在清溪邊,還是他孤身一人,只他莫名其妙滿臉的淚。
他趕忙擦幹淨臉,起身瞬間聽見有物什掉落,低頭一撿,是他的鈴铛,不知被誰畫了兩道繁複鮮紅印記,擦也擦不掉。
他心下猶疑,今日加冠,他已摘下銀鈴,他的鈴铛不該出現在這。
随着宮尚角聲音催促,他還是将鈴铛妥帖放在了腰間,随着宮尚角的方向跑了過去,喊了聲:“哥,我來了。”
席間十七道菜,都是宮紫商一手操辦,雖則問起來原因時,宮紫商有點記不大清楚了,但是這一頓所有人都吃得很滿意,就連宮遠徵都別扭說了句“謝謝姐姐。”
夜裏衆人将要散去,忽而綻起奪目煙火,衆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說不是自己安排的。
召來管事一問,卻說是宮遠徵自己早在一個月前就叮囑,說今日要放煙花,派人買光了集市裏全部的煙花,就等今日燃放。
宮遠徵有些懵,他好像記得有這回事,又不記得前因後果。
就連宮尚角身側的上官淺都在揶揄笑他,生辰日上還給自己備了如此盛大的煙花,當真浪漫。
唯獨宮遠徵自己,站在漫天花火下,漸漸沉了神色。
第二日,他剛要出門,侍女說綢緞莊掌櫃按時來送新衣,他點頭應下,但見侍女糾結神色,便多問了一句。
侍女如實回禀:“只是掌櫃的還送來了一套女子衣裙,奴婢想問,該是送給哪位主子?”
宮遠徵愣住:“女子衣裙?”
侍女:“是,掌櫃的說,是您吩咐的,每一匹給您裁制的同料子,都制成女子衣裙,尺寸也是您給的。”
那一日,宮遠徵沒有出門采藥,獨坐書房裏,看着一套女子衣飾,發了一天的呆。
之後,他查遍近年來宮門所有人員記錄,門房的,各個宮的,甚至地牢裏的,真的被他查到宮門裏曾出現過一名女子,目盲執杖,瘦削骨立。
可所有人都忘了她。
于是他出宮門,一處處搜尋,從山谷集市的每一家店鋪,再遠至只言片語記下的西陵高氏樓。
集市裏線索少之又少,唯有綢緞莊老板有日常記錄的習慣,三言兩語寫着宮門女子訂衣裳的要求,與他身上穿的雲門織錦如出一轍。
可西陵高氏樓,這一切的起源之地,卻沒發現任何消息。
西陵高氏樓所有記載均無子嗣為女子的記錄,也不是任何記錄在案的奴仆。
就靠着這幾行字,宮遠徵找了一年又一年。
哪怕人人暗裏傳他似是瘋魔,但他知道,他在找一個人。
越三年,宮子羽商量着給他擇選新娘,他看完所有送來的畫像,搖頭拒絕。
嬌色姝顏,非他所願。
宮尚角問他想要怎樣的女子,他瞧着院落內,梨花似雪,啓唇:“雙眼盲,執玉杖,愛飲酒,似昙花。”
如此十年,他輾轉天南地北,卻始終沒有再找到任何線索。
直到某一日,宮門來了個道人,呈上昙花玉杖,說要見宮遠徵一面。
宮遠徵與道人見面後,他開門見山,急迫發問:“你知道我在找誰,你知道我忘了誰,對不對?”
道人看上去年歲尚輕,行事卻缜密,并不多言,只說要請宮遠徵幫忙,願以不歸墟靈藥,交換他身上的兩件物品。
一根左手筋絡,一滴心頭血。
宮遠徵不解,要問個明白。
道人長嘆,說宮遠徵左手經絡和護心陣法裏的那一滴心頭血,是他師姐留存于世的最後一點倚仗,整個不歸墟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一份機緣,或可再見故人。
而宮遠徵,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道人沉吟很久,看着眼前靜然不語的宮遠徵,還是開口詳細解釋:“我必須要跟你說明,斷經剜心之痛非比尋常,還會有損你壽命,且就算取得這兩樣,複活她的可能性也不足萬一,你當然可以拒絕我……”
宮遠徵打斷他:“你說,我的左手經脈,是你師姐的?”
道人點頭。
宮遠徵眼中劃過萬千思緒,最後只說:“動手吧。”
“我不要什麽靈丹妙藥,只要你告訴我,她最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是否…留了什麽話給我?”
道人一邊動手掐訣,一邊絮絮說着:“我幼時曾意外被明離火灼傷一根手指,痛嚎了七日都不曾休,師姐她焚身浴火,整整煉化了一個月。”
“她未曾喊疼,也未曾退縮。那枚銀鈴上刻着的陣法,是她給你的回禮。”
“她希望你,餘生快意。”
宮遠徵痛到聲音嘶啞:“她抹去我的記憶,卻盼我快意餘生……憑什麽?”
聽着是質問,是氣怒。
道人不經意擡頭時,卻看見了他眼睛緊閉之下滾滾滑落的淚珠,與汗水交織成一片,再跌入衣襟之中,尋不見蹤跡。
和他師姐一樣,都是倔強執拗的人,落淚都在心裏。
他忽然有些為師姐慶幸,遇見的是宮遠徵。
一切完畢後,宮遠徵汗水淋漓,浸透了所有衣衫,他拒絕了道人的靈藥,只說:“若有朝一日,她回來了,倘使我還活着,請你帶她來見我。”
“若我已逝,煩請你轉告她,我一直在等她。”
此後宮遠徵長居宮門內,左手再也無法握住他的短刃,換成了一根昙花玉杖。
剝血剜心,以至于他年歲受損,于第五十六歲生辰宴前,一場風寒,他倒了下去。
距她離開,已經三十六年。
纏綿病榻好些時日,風順月白的一個夜裏,他忽地睜開了眼,恢複了些許清明。
他獨自一人,去了清溪邊。
如今宮遠徵已經兩鬓霜白,身着雲門織錦,手握玉杖,他慢慢地靠着石頭滑坐下來。
清溪裏的長明燈未到五十年,尚沒熄滅,他出神看着遠處燭光,蒼皴的手指撫摸着玉杖上已被摸得近乎光滑的紋路。
宮尚角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陷入呓語,艱難認出宮尚角後,呼吸漸重:“哥,我只能等到這裏了……她還沒回來。”
宮尚角悲痛不已,顫着手撫上他的頭:“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不肯放棄嗎?”
宮遠徵極輕搖搖頭。
他在等一個女子。
不知名姓,不知面容,不知生死。
就為了泛黃記載中的三言兩語,等了半生。
“我已不見她,三十六年,”
“哥,可是道長說,她沒有來世,沒有輪回。那麽即便…是黃泉路上,我都沒法見到她了……”
“哥,待我死後,能不能…為我停棺七日,燃七日天燈?她若有靈,就當我和她告別了。”
這一生,究竟是一枕黃粱,鏡花水月,歸根結底,他說了算。
他覺得值得,便是值得。
宮尚角淚濕衣衫,強忍痛苦點了點頭。
“遠徵,這一生,辛苦你了。”
就這樣,徵宮百年來難遇的毒理天才,于冬盡時節,殘雪盡融之際,同樣錯過了下一場春。
宮尚角親自為他蓋棺守靈,棺椁內是他生前整理好的一些陪葬物。
廖廖幾樣,不過一根常年不離手的玉杖,一套與他身上出自同一匹雲門衣料的女子衣裙,還有一個形狀奇特的陶罐,穩穩地被他扣在了懷中,像極了相擁。
那夜之後,宮門天燈持續燃了七日。
一直到第七日晚間,一個青年道人帶着一位年輕少女,踏入了舊塵山谷的集市裏。
少女眉眼通透淨澈,如仙山寶玉,讓人不敢接近。
唯有腰間以古樸銀鈴作配,添加了幾分嬌俏之意。
青年道人眼見滿空未落的孔明燈,掐指算了算,悵然嘆氣。
他應約而來,卻終究來晚了。
當年不歸墟上所有人用盡一切辦法,終于找到了于千萬種可能裏的唯一生機。
身軀既散,便用寶器溯世鏡化形。
神魂盡消,便用殘存血肉作脈。
那一點心頭血,被加持了數道護心大陣,日夜不休地守着,等到了一個時機。
他們的師父,功德圓滿,得道飛升的一場機緣。
所有人都知道,師父并不在意是否飛升,他從不在乎結果,甚至更喜歡在不歸墟的生活。
可是為了我,他必須飛升,用飛升時天道賜下的祝福,化虛為實,為我争得一個可能。
天道忌盈,卦終未濟。
我以身赴死,度化百年怨氣,是我積下的功德,宮遠徵身上那一絲經脈和一點心頭血,是我種下的善因,于無聲處,為自己留下的餘地。
如今,善果得證,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
可我一直沒能醒過來,那枚銀鈴被挂在床榻側邊的帷幔之下,旁逸斜出,微風不止,叮叮零零地呼喚着我。
山下人在等,山上人也在等。
一直到不久前,我才蘇醒。
可如今的我,并不能算做是人,更恰當地說,我替代溯世鏡,成為了不歸墟的另一種寶器。
雖則我這個寶器沒有任何神力,不通前緣,不曉來歷,懵懂無知,唯一厲害之處也不過是壽齊如天,比較能活。
睜眼就看到一青年立于我身前,一本正經說是我師父。
而後,天降紫電,狠狠朝他劈了下來。
他狼狽閃躲幾下,還是被劈焦了幾绺頭發。
他撇嘴偷偷嘟囔幾句,随即抓抓頭,扯掉燒焦的發尾,說:“好吧其實我是你小師兄。”
天邊雷聲滾滾,似是不滿。
他忍不住望天:“師父!別劈了!講講道理!她現在看着才十幾歲,我當然能稱作是她師兄了啊!”
雲海翻湧了幾下,像是威脅一番,才漸漸平息下來。
他确認我已無大礙之後,又介紹了其他幾位師兄,和一位年邁垂老的師伯。又問了我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我通通不知。他們幾人避開我圍在一起商讨許久,像是最終達成一致了某些事情。
師伯說:“既然全忘了,就當作是她新的一生。”
“有我們疼愛照拂的新的一生。”
其他幾人都不願意與塵世有過多接觸,唯獨我小師兄一直想着下山去。
待看到我能下地了,便馬不停蹄帶我溜了下去。
他說他曾應承了一個人,如若可能,想讓她看遍山河四景,過無憂自由的一生。
他說那個人從前過得很苦,為所有人算好了一切,獨獨沒考慮她自己,他想讓她少些遺憾。
只是待我們趕到時,暮色裏夜空中全是徜徉的天燈,我覺得很美,他卻擺手說不必去了,我們來遲了。
我們于尚未打烊的茶肆歇腳,聽着茶肆老板說着關于這一方最大門派宮門的野史轶事。
老板說:“這任執刃寬厚,是君子。善鍛武器的商宮女主人,有個極疼愛她的夫君。統管外務的宮二先生亦是圓滿,夫妻恩愛,一生和睦。唯獨這宮三先生……”
“如何?”小師兄問。
“宮三先生一生未娶妻妾,沒有子嗣。原本是需要旁支裏過繼個繼承人。他卻力排衆議,選了個白身的藥童,傾注一切來培養。說來這藥童也是運氣好,聽說原是個腌臜乞兒,幼年時于某條暗巷乞讨時被路過的宮三先生出手救了,給他吃穿,教他識字,後來又發現了他于藥理上的天賦,如此,這才成了徵宮新主人。”
我疑惑:“新主人?”
“是啊,”老板喟嘆:“這宮門前山的傳奇,宮三先生,七日前已經病重而去了。這漫漫天燈,便是為他而點,如今,已經是最後一日了。”
臨近子時,我于茶肆外樹下起身,瞧着逐漸飄遠黯淡的天燈。
頃刻間風起,席卷我身。
老板驚奇:“咦?還說冬日裏就奇怪,已然七日未見有風,怎的這深夜裏忽然起風了?”
風起刮過枯枝,湧盡落葉,于我周身徘徊苦旋,腰側銀鈴叮零作響,似是有人輕手撥弄,沿着腰跡不斷延伸,乃至背胛,腦後,明明是冬日寒冽肅殺之氣,我卻沒由來得覺得很暖。
這不像是冷風欺我,倒像是有人憑風而來,給了我最後一個擁抱。
等風止息後,無人知曉的銀鈴角落處,那曾一筆一劃描繪過的繁瑣陣法,竟又微微亮起了一角,只這光芒太過輕微,沒人察覺。
我擡頭看這千燈交會的最後時刻,合十雙手,虔誠許願:“願逝者有來生,”聲音于空寂街巷裏飄渺遠去,不知和誰的字句重疊:“歲歲如新人如昨。”
小師兄沒有打斷我,靜靜等着我。
一直等我垂下雙手,他才問。
“為何祈願?”
“既能遇這一場千燈哀宴,點亮了這寡淡夜色。我覺着,便該為其祈句來世,全了這場緣分。”
小師兄:“許完願了?”
我點頭:“許完了。”
“那我們走吧。”
“好。”
随即轉身,向遠方而去。
天色暗,幾重山。南北多歧,行路難。
唯有腰間清音,在這料峭冬夜,一步一響,未曾止息。
聲響聲思,生生錯過。
…………
此後數十年,小師兄帶我轉遍山南海北,直至師伯傳音,我們才回了不歸墟。
師伯看到我回來很高興,笑着問我都去了哪裏,開不開心。
我聽到三師兄悄摸對二師兄說着:“師父轉性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師叔附身了。”
我乖巧點頭,師伯臉上卻很悵然,他說他已經很老了,就算修道歲月長,但不飛升就有大限将至的一日。很快他就要魂祭不歸墟,以後不能再照顧我了。
又叮囑我,日後若是幾個師兄敢欺負我,便去最高峰處朝天告狀,會有得道大能為我做主,追着他們劈。
話畢又仔細瞧了我們每一個人,枯皺雙眼裏浸潤了這漫長年歲,和一位長輩的眷念。
不久那最高峰處,便多了一塊無字碑。
小師兄告訴我,原則上潛心修道,他們都能活數百年,但他們從前和天道有些宿怨,都傷了些根本,可能活不了那麽久。
他先告訴我,也只是讓我做個心理準備。
我不解,我以為我同他們一樣。
可他卻只是深深看我一眼,說我是特別的,說他也不知道這樣的局面是對是錯,索性就稀裏糊塗過下去。
我當初真的不理解,直至大師兄,二師兄和三師兄在餘下百年間接連魂祭,小師兄變得越來越沉默,而我沒有絲毫變化時,我才覺察出一些微妙來。
又過了很多年,久到我已經不去記下日子,小師兄從不歸墟下帶回來一個孩子,說他是個天生道心,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只是稚童略有些頑皮,囚心洞是不歸墟的禁地,平日裏我們都避着,偏他無知無畏,偷闖進去,等在最高峰閑聊的我們聽到慘叫時,明離火已經舔舐上他的衣擺,腳踝處也受了傷。
我和小師兄飛掠去救他,就在我試圖吸納明離火再将其渡出時,明離火像是有了生命般,直竄入我的心脈連接處,将我燒得痛極,當場暈了過去。
待我醒來時,只看到一臉擔憂的老者,和低頭哭噎,被布條裹得七零八落的稚童。
老者上前,擢住我的手,仔細檢查我的身體,看到我無礙才放下心來,安慰我道:“師兄在這,沒事了。”
我頗有些無語,挑眼笑着說:“師弟,好久不見。”
他一怔,分明已經修道兩百多年,诓騙是我小師兄時端得穩重持正,如今一聲“師弟”卻惹他掉下淚來。
他嗚咽喊着我“師姐”,委屈得再說不出話,和身邊他的小徒兒一般模樣。
我竟有些想笑。
我看着已經不再年輕的師弟,他身上透出的頹敗氣息隐隐讓我想起了魂祭前見我最後一面的師伯。
我開始凡事順着他,哄着他,只希望他能多活一段年月,不要留我獨自一人。
只那禁地囚心洞,之後成了我的居所。
尋常一夜,他搖醒了我,極平和地告訴我:“師姐,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記起來了全部,說實話從前各個師兄都在時,我們也覺察到你此番複活後的特別,但我們總想着,你活着就好。”
“我苦思百年,這才想通關竅。”
“天道平衡有失,于是我們都不得飛升,雖然我們也都并不在乎。但它的怒氣遠不止于此。”
“我們逆天而為,用溯世鏡和本源道法強留下你,如今你不老不死,這本身,就是天道的懲罰。”
“不僅是對你的,也是對我們的。讓我們毫無抵抗之力,将你獨自撇下,讓你眼睜睜看着我們一個個離去……師姐…對不住你。”
“原想再見你一面,付出什麽代價都值得,卻忘了問問你是否願意。”
“師父當年飛升我在一旁看着,這個孩子是我找到的最有可能再次飛升的人。若有一日他得證道途,會有天道祝福降臨,到那時,你或可…或可碎器斷魂,從此解脫。”
他語氣艱澀,氲下淚來,仿佛回到了少年時期跟在我身後那屁颠颠的小孩兒一般:“我總是想你好好活着的,但更想你如願長樂。”
後來啊,那最高峰上的無字碑變成了五座。
我将師父師伯的道法心決紀要,還有各個師兄弟的筆記手劄一股腦兒全找了出來,都交給了師侄,告誡他要用功,無事別來找我,有事自己想辦法,随後就躲進了囚心洞,日日與明離火作伴。
年歲漸長,我變得膽小,我不奢望師侄有朝飛升,只害怕自己又要哭着去立一座甚至無數座無字碑。
索性躲了起來,于這囚心洞內畫地為牢。
上一次明離火燒我的心脈,讓我記起來遺忘的諸多事情,我便像是上瘾一般,無事就在洞內拿明離火燒自己玩,明明知道痛苦至極,卻還是忍不住次次沉淪。
我夢到宮遠徵了。
反複入夢再反複清醒,周而複始。
後來我每夢到一次,便在囚心洞刻一次他的名字,有時一日夢三五回,有時三五回才夢一次。
年年月月後,囚心洞內牆壁上刻滿了“宮遠徵”三個字,剛開始我還略有興趣每日都在數着,後來實在太多了,一連七日都數不完,又因為囚心洞構造原因,我的字刻得歪七扭八,就也不再去數了。
人人都羨神仙好,時壽長,而我寧可夢一場,夢裏昙花永綻放。
好些年過去,小師侄再一次闖入了囚心洞,身上光芒大盛,眼看着就要飛升,我揉揉眼,打心裏感嘆師弟的眼光奇絕。
我摸了摸從未離身的銀鈴,心裏念着宮遠徵的名字,随後一并站在了師侄天意祥雲,金光賜福下,以明離火加持,那一瞬強勁澎湃的氣力積攢如排山倒海之勢,就要穿透我。
忽然,好像是幻覺,我看到了宮遠徵。
他擋在我身前,金光擊穿了虛幻身影,他只來得及将我擁入懷中,于我耳側低聲呓語:“我在這兒,別怕。”
随後便消散開。
我感受着溯世鏡重塑的軀體寸寸斷裂,而後逐步碎成齑粉,直待化為飛灰。
看着我碎成的星點光影,我不痛亦無怨,只如從前一般執拗。
“我要自己選,我來自己擔。這爛透了的因果,便讓我親手了斷。”
寧作我,寧成灰。
…………
銀鈴碎,殘魂現。
“我亦有心願未了,不肯入黃泉道。”
一縷殘魂附着銀鈴上殘缺陣法百千年,早就不堪一擊,宮遠徵只來得及看眼前女子一眼,用盡全力與她相擁。
只為這一瞬,他自願禁锢己身,舍棄輪回,不悲不怨,看着她于囚心洞內一筆一筆刻着自己的名字。
宮遠徵……宮遠徵……
她陷入沉睡時,他便數着。
整整十一萬遍。
他只是有些遺憾,他們分別的太匆忙,他還有許多話未能告訴她。
他想問她,做了天地間至聖的寶器,有了世人追尋的、與天同齊的壽命,為什麽還是不快樂?
他想問她,他們于宮門的最後一晚,她阻止他說出口的話,她真的明白嗎?她真的知道自己如何喜歡她、想保護她、想讓她長長久久留下來嗎?
他還想問,要是都知道的話,她是不是…也很喜歡他呢?
她從未說過,可他想聽。
有太多太多他想說的話,可偏偏他們能留下的時間那麽短。
最後他只來得及說一句:“別哭了,我一直都在這裏,陪着你。”
一息之後,便散作千萬光點,消弭于世間。
宮遠徵忽得想起很多年之前,忘了是哪一日,歲月已經過去太久。
好像…是在一場煙火盛會之後。
他于夜間點燈執筆,拿出早就做好的玄武花燈,取出其間他之前寫好的祝福紙箋。
上書幾字,是她親口許的心願。
他反複摩挲了許久,想了許久,終是認命一般,于折疊的另一邊珍而重之補上了一行,帶着羞澀又得逞的笑。
那筆墨未幹處,是将要及冠的少年,滾燙濃郁的情意。
正面是她所盼:“三餐四時,歲歲如新人如昨。”
反面如他所願:“與子同偕,得成比目不羨仙。”
可惜除他自己,從未有人翻閱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