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番外
番外
白雲休贈,鶴別空山。
我看着自己的魂魄彌散于亂山雪霧中,混沌中像是做了一場極長的夢。
夢裏的痛很真,愛很真,死亡亦很真。
不歸墟的最高峰上,幾座墓碑逐漸淡去,瀞水寒池邊,依稀等到了淡紫色光芒的花開。
明月別枝驚鵲,驚出了一陣低低啜泣聲。
我猛然醒來,籠罩在我身軀之上的溯世鏡發出一聲接近極限将要破碎的斷裂聲。我眼前不知被誰蓋上了銀白絲縧蒙住了眼睛,我竭力想要扯下,卻發現自己體內道法氣力皆流盡了。
怨氣也消失了。
平淡無波,一如凡人。
身側有人察覺了我的掙紮,将覆于我眼上的絲帶拿開,模糊間,我看到了淚痕未幹的小師弟。
他還是稚嫩的模樣,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就像夢裏沉默冷靜的少年并不是他一樣。
抽噎不止,還是那麽愛哭。
他制止了想要說話的我,哽着嗓子說:“師姐,你剛醒,魂魄不穩,暫時別說話了。”
他仔細檢查了我的雙眼,那作為煉化容器的雙眼,确認裏面所有的黑氣都已經消失之後,才松了一口氣,解釋道:“不久前,大師兄出關了。我也是才知道,原來五十年前,師父和長老就在溯世鏡裏看到了今日你的結局,為了趕上如今為你重寫命數,那時的大師兄才自請閉關去種一朵神花,洄時花。”
“我們真的都經歷了一遍你本該的結局,只是偷龍轉鳳,用溯世鏡凝聚了你消散的精力再用洄時花輪回到此刻。就算是一場長達五十年謀算的救贖,可我們也不确定,你究竟是否能熬過去。剛才你很長時間沒有生息,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沒撐過來......”
“在還未遇上你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殚精竭慮籌算該如何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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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若你醒不過來,你就真的如你原本的結局一般,煙消雲散了。”
我腦中四散的沖擊還未消退,聽他說的話只覺恍惚,掃視下周圍,還是在囚心洞,卻沒有了明離火,也沒有了滿牆字跡。
我緩了許久,喉舌似是百年未曾動口,嘔啞嘲哳:“所以,你們以身入我命定結局,以此欺騙天道,為我逆天改命?那你們...你們須得付出什麽代價?”我神思這才清明一些,環顧四下:“師父呢?師弟,師父在哪兒?”
師弟酸澀開口,說得極慢:“洄時花剝離了你魂內怨氣,可也一并化去了你的道法,師姐,如今你只是個普通人了。而天罰...天罰是不會降臨到普通人身上的......所以......所以師父帶走了禁锢住怨氣的洄時花,去為你擋最後的雷劫了,用這雷劫之力,度化最後的怨氣,”他眉頭緊鎖,很是懊惱:“本來師伯都說了,就算這一遭失敗,但溯世鏡裏看,你本該的結局也不算太壞,起碼活了百千年,可師父不同意。”
“師父走之前說,獨守長生了無生趣,他于天上看了那麽多年,你并不覺得快樂,他說他終于理解了你下凡俗這一遭,不僅是你解怨釋結,也是他的一場頓悟。”
“他說凡人雖只有短短數十年,卻能讓你盡興而歸。”
“他從前不懂,但現在,他希望你快樂。”
師弟的聲音倏然飄遠,我用盡全力從地上爬了起來,推開師弟趔趄着奔出囚心洞,師弟躲閃不及,被我推開來,落後我幾步,想拉住我又不敢弄傷我,顧忌間被我跑了出去。
我出來時,外面雷雲滾滾,嘶吼翻騰,師父和師兄們于最高峰上豎起道道陣法,一時間偌大的光球籠罩着他們。
我不管不顧跑了過去,卻被陣法攔在光圈之外。
我瘋狂哭喊着:“師父!師父!你讓徒兒自己來承擔......”
“師父!這是徒兒的命數,不該由您給我擋難啊!師父!”
師父許久都未回頭,一如既往如白衣仙人寬和溫潤:“我在你四歲那年撿回你,卻不是你我第一次見面。五十年前,我也如同你一般好奇,好奇這世上所有難測的命運。”
“于是我的第一場機緣,就是在溯世鏡裏見到了你。”
第一道劫雷轟然而下,一道陣法裂,白衫碎,我看着他踉跄一步,又瞬間直立起身子。
“五十年前,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徒兒。五十年前,我于命數內第一次見到你時,我還未來得及欣喜,你便死在了我面前。是以這麽多年來,我總想着替你改個結局。”
“徒兒,從前我總覺得沒有什麽比你活着更重要,直至看到你自禁于囚心洞內,郁郁百千年,縱使我飛升,亦無能為力。這麽多年來作為師父,未曾體會過你的真實意願,未曾了解過你內心孤寂,是師父的錯。”
“今天過後,你想去哪,便可以去哪了。”
“怨氣已度,你為凡人,就算是天道也拿你無可奈何。”
“喜歡凡俗,便回凡俗。有心悅之人,便去告訴他。你可以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
第二道劫雷落下。
第三道......
第四道......
師父的衣角被雷電擊碎,紫電在他身上不斷鞭笞,像是天道對他的斥責和警告。
可師父始終未曾後退一步。
“徒兒,這一次,你一定要圓滿才好。”
我俯身跌跪在地上,哭着搖頭,拼命拍打着陣法邊緣。這道虛空光輝囚住了他們,也攔住了我。
這本是我該受的罪責,可我的師父,我的師兄們卻費盡心力代我受過。
我如何心安。
三師兄偏過頭,我看着他嘴角不斷湧出血漬,他無謂一拭,從前眼中戲谑笑意不見,只餘端方溫柔,語氣卻一如往常帶着調侃之意:“小師妹省省力氣吧,這可是不歸墟陣法第一人也就是我化,你身懷道法時尚且破不開,何況你已經是個普通人了。不是說過嗎?天塌下來,有師父,還有我們幾個師兄給你頂着,”血珠越湧越多,他索性不擦了:“退遠些,你別怕。”
大師兄朝我點頭示意,像是努力想仔細看看我,劇痛卻讓他無法凝神,他只無奈笑笑:“小師妹,第一次見面我就這麽狼狽,你別介意。我倒饬一下,也是個穩重俊美少年郎來着......”
二師兄厲聲提醒:“還有三道雷,陣法加持的抵禦外衣已經不頂用了,屏息靜神,道法護身,吹噓的話等活下來再說。”說完他回首看了眼我,帶着安撫,舒緩了語氣,卻不是對我說:“小師弟,帶師妹走。”
淚眼朦胧中我這才發現師弟已經追了上來,正手足無措地想拉住我,遠遠地我聽到長老急切的聲音:“她怎麽來這了?!小兔崽子快把她帶回去!”
師弟低低辯解着什麽,卻換來長老怒斥:“不能用道法那就打暈她,趕緊的!”
說着長老便将手中已然出現裂紋的溯世鏡祭出,擋住雲層之上越聚越響的驚雷,掠身進入了雷劫之內,和師父他們一并抵擋着天罰。
我還想說什麽,腦後“砰”地一聲,一陣眩暈,便昏了過去。
在陣法內的一衆人察覺前,小師弟立馬扔掉手中斷裂的板磚,扶着眼前軟軟暈過去的我,回了住處。
我醒來時,守在我跟前的人換成了三師兄。
他右手撐着頭,左手指尖微擡,随意地勾畫着陣法。只與平素潇灑風流的樣子不同,仔細看去,他鬓角碎發斷了好幾绺,身上素袍也有些焦黑痕跡。
外面雷聲已停。
我捂着後腦,嘶嘶抽氣。
他聞聲朝我看來:“你醒了?”
我掙紮坐起,一把拉住他手腕,顧不得自己疼痛未消的腦袋,問:“三師兄,我師父呢?師父他怎麽樣了?”
他拍拍我的後背,幫我順着氣:“都沒事,師叔被我師父拉去寒池淨化雷電之力了。我受的傷比較輕,是以先出來等你醒。”拍完探過我體內經絡,确認我無事:“小師弟下手未免太重了些,就你這已是凡人的身子骨,他也不怕給你砸成傻子。難怪心虛地跑了......”
我聽到師父沒事,心裏緊繃的弦才松快了些,轉瞬一想卻又覺得不對勁:“那可是天怒雷劫,那點度化怨氣的功德根本就不夠......三師兄,你告訴我,你們究竟付出了什麽代價?師父...師父他是不是因為我的牽累,從此不能飛升了?”
三師兄似是詫異,皺眉問我:“你何以覺得,你沒有虛無的飛升重要?”
“小師妹,雖則這二十年來,你我也不是天天相見,我也未曾時時照顧你。但好歹你的陣法也是我所教,從你入不歸墟開始時,我便把你當作妹妹,親如家人。修道乃修心,非是執着一個果。我們都不甚在意,你又何必耿耿于懷。”
轉念思索,瞟了眼屋外,确認無人才悄聲問我:“難道是我師父這些年罰你把你罰傻了?”說完啧啧兩聲,為我不平:“我就說過嘛,小姑娘罰那麽重幹什麽,又不像是我們幾個皮糙肉厚的,這都是我師父不對......”
話音未落,一道中氣十足的洪亮聲自門外傳來:“你個欺師滅祖的臭小子,你又在背後說我什麽壞話?!”
從屋內昏沉望去,遠遠地便瞧見長老扶着師父走來,師父臉色有些蒼白,我看着看着就又撇下嘴來,哭腔漸濃:“師父......”
師父還未說什麽,長老沖着三師兄吹胡子瞪眼:“你師妹剛醒,你又惹你師妹哭了?”
三師兄立馬起身擺手,我拽着他的胳膊借力下了地,沒有顧及一旁三師兄被訓斥的低嚷,一步一步走到師父面前。
我原以為,一切都改變之後,我當是輕松自在,可真真正正當師父溫厚如常地看着我時,我才明白,此生我并不算是個合格的修道人,我賭機緣,抽怨氣,逆天意,甚至将自己算入死局,可我從未想要傷害師父毫厘。
我站定,張口欲說些什麽,腦中記憶糾纏翻轉,想說的悔意,想明的抱歉,卻無一字可作起始。
師父嘴角挂着笑,看着無措的我,問:“怎麽哭了?你三師兄又惹你了嗎?”
我努力平靜心緒:“不是,是因為怕師父為我逆天意,染上因果,不得飛升。”
師父走近了些,揉了揉我有些散亂的碎發:“你既喚我一句師父,那有些事情,必然是師父擋在徒兒身前的。何況,若不是走一遭你命中之果,我又如何知道,我這一直不愛和我說心事的徒兒,竟有這般的勇氣,敢拿明離火和劫雷之力度化怨氣,甚至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作為師父,我什麽都不知道,在知道的時刻,卻已經無力改變。于我而言,這才是最無能為力的事情。”
“你能醒過來,我很高興。”師父拉着我坐下,遞給我一碗熱茶:“你有赴死的決心,故而命數注定,可今日你醒了,能否告訴為師,那讓你醒來的生的勇氣,是源于誰呢?”
“你最後一眼,想到誰了?”
我捧着熱茶,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我忘了今夕何夕。餘光一低,看到了腰間懸系牢固的銀鈴,靜靜落于一側,似是千萬年來,一直如此。
“我最後,好像看到了一道幻覺,是宮遠徵的身影。”
師父搖搖頭:“那不是幻覺,真的是他。”
“我那時已經飛升,身處局外,總是比你身處其中要看得清楚些。”
“那是一縷殘魂,已經很是虛弱了,平素附在你的銀鈴陣法中,卻也撐到了最後,或許是為了再見你一面。”
“徒兒,你說的這個人,當真是情深意重,極歡喜你啊。”
我怔怔看着師父眉眼彎彎的笑顏,心口翻湧着無數情愫:“這...居然不是我的幻覺嗎?他沒有去輪回?我從不敢妄想凡俗,總覺得他已經忘了我去轉世了,我怕我再去看他的命格反引他災厄,我竟從未想過,他一直...一直陪着我......”
眼淚如線般滾落,砸進熱茶中。
我是凡人了,我會落淚了。
長老和幾位師兄依次落座,三師兄捏了捏被擰疼的耳朵,嘟囔兩句,又轉過頭來和我說着:“此番因果逆轉,算算時日,師妹或許能趕上凡俗那小子的生辰,诶師妹,你還不趕緊去嗎?”
二師兄有些擔憂:“可是師妹回來前抹去了他們的記憶,就這樣貿貿然回去,失去記憶的他們會不會......”
三師兄:“也是,聽聞是規矩極嚴苛的一個門派,要不我随師妹一起去,把他們的記憶再化回來?”
大師兄攔住擡手欲揍三師兄的長老:“不妥,師妹當時抹去記憶是情勢所迫,你若好端端去凡塵對普通人施展道法,下一次天雷劈的就是你了。”
師父贊同地點頭:“情緣一字,因果自尋,若是他失去記憶了便不再善待你,或許你們之間的緣分也僅此而已。徒兒,你如何打算呢?”
大師兄安慰道:“無妨的小師妹,無論你是想留在不歸墟還是回凡俗,我們都支持你。”
我放下茶碗,對着一衆關切眼神:“我信他。想回去再見見他。”
小師弟扯開一個笑,轉身跑去櫃櫥裏拿着什麽,回來一看,是給我收拾好的衣飾。
昙花玉杖,雲門織錦衣,還有那枚昙花玉釵,他都好好地轉交給了我。
“師姐,此行路遠,我送你。”
在我得到師父首肯,準備離開時,長老卻開口:“就這樣輕易走了嗎?”
片刻沉默後,三師兄頂着長老不茍言笑的神色開口:“哎喲師父,師妹都這樣了你還想為難她嗎?”
小師弟打圓場:“就是啊師伯,從前就算你罰師姐,那些我送去的靈藥有一半都是你給我的,你明明也是很心疼師姐的,為何要阻攔她?”
長老斜眼輕斥:“我說我要為難她嗎?我的意思是,這一遭去,若是順利,是不是就要談到嫁娶了?既然是嫁娶,那是不是意味着,作為娘家人,我們需要準備些嫁妝之類。你們不是說那宮門規矩衆多,那我們不得提前準備嗎?”
說完掃視一眼在座所有人:“你們有一個算一個,掏一掏各自都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物什,讓丫頭帶着走。”
“丫頭就算沒了道法,失了武功,但總歸,有我們在她身後為她撐腰。絕不能讓她被薄待了去。”
我和小師弟拜別師父離開前,長老溝壑縱橫的臉上,難得露出慈愛,悵然叮囑我:“若是過得不痛快了,想要回不歸墟,随時回來。自你來時起,這裏永遠都是你的家。”
...........
小師弟禦風送我到宮門外時,掐指算了算時間,是宮遠徵冠禮前一日深夜。
他将身上的包袱轉交給我,裏面是不歸墟給我的禮物,美其名曰“嫁妝”,臨走時三師兄說了,萬一再見的時候不喜歡宮遠徵了也不要緊,記得把包袱帶回來就行。
我實在好奇裏面放了些什麽,只還沒機會打開。
師弟交給我時看了看春寒夜色,有些擔憂:“師姐,你如今身子虛弱,要不我陪你一起進去吧?”
我接過包袱背在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無事的。你身為不歸墟道人,總不好跟凡俗牽扯過多,我自己去就行。”
師弟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瞧着他走遠,才走向宮門的侍衛:“勞煩通報一聲,我找徵宮宮遠徵。”
侍衛打量了我一眼,冷聲回絕:“宮門已宵禁,任何外人不得進。”
我思索一番,頗有些後悔讓師弟這麽早走了,否則可以讓他将我扔進宮門內再走,就沒有現下的困境了。
侍衛中想是有人曾在內院侍奉過,仔細看了眼我身上的織錦和腰側的鈴铛,下臺階湊近我稍些,溫言解釋:“徵公子現今不在宮門內,出外務還未回來。不過明日他冠禮,他必會趕回,姑娘若是願意,可在此等着。只是宵禁後,确實不方便讓外人進入宮門,還請姑娘理解。”
我點頭,致謝兩句,便坐在外門階下,靠着身側古木樹幹,百無聊賴數着天上流雲,和星點月色。
不知等了多久,宮門檐下的燈籠都換了兩回,我才聽見奔馳駿馬由遠及近的“噠噠”馬蹄聲。
正逢春時,古木的枝桠簌簌舒展,我于天明前最昏暗時分,隐于陰影之下。
我看見宮遠徵疾步下馬,旁邊還有個侍從躬身絮絮禀報着什麽。
我剛走出影下,宮遠徵就察覺到了我。
我緩步走到凝眉的他身前時,剛巧聽見了侍衛的最後幾句:“...那位姑娘沒人知道名姓,只常執玉杖,不良于行,身着與您同料的雲門織金錦,以玉釵盤發......”
宮遠徵的眼神從頭到尾打量着我,我随着他的眼神也掃了眼我的全身。
仿若除了不良于行,好像說的與我很是符合。
宮遠徵,是在找我?
我走近些,想借着燭火好好看看宮遠徵,他似是瘦了些,眉眼間摻雜着煩郁之色。
我才擡起手稍許,宮遠徵右手就一把擢住了我的手腕,眉頭鎖得更深了些。
我心中太過雀躍,抛開了許多未見時的杞人憂天:“宮遠徵,你背上的傷好了嗎?”
宮遠徵不明所以,下意識回答:“...好了。”
下一秒,我的右手便環住了他的腰身,攀撫上他的背脊。
然,他的左手更為迅捷地拔出一枚暗器,尖刺一端抵在我脖頸經脈處。
我感覺到頸側劃拉的輕微刺痛,不甚在意,反而踮起腳将整個人埋進了他的胸膛裏,将他抱得更緊了些。
一呼一吸間,我與他的心跳終于被彼此深深感知。
我曾有個從未言明的願望,此刻,我終于如願。
“宮遠徵,如今的你可能不懂得我在說什麽,确然我也很意外,可我回來了,我趕上你的生辰了。”
“生辰快樂,宮遠徵。”
身後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我膩在這場懷抱裏,未曾分神。
宮遠徵似是被我的舉動震驚到,竟任由我抱了一會兒,直到宮門內的喧雜聲越來越響,他才捏着我的手腕一寸寸将我剝離開來。
未曾拉遠多少距離,他低頭看着我,眼神有惑又有些說不出的篤定:“你的左手經脈為什麽是斷的?”他的面龐在我眼中漸漸放大:“是你對不對?我記憶中消失的那個人,就是你。”
一句疑問到了最後,不再有疑。
許是我們僵持了太久,夜色裏料峭寒風席卷而來,我猛然打了個噴嚏。脖間暗器不由得刺得更深了些,宮遠徵這才想起還扣着我的頸脈,握着暗器的手慢慢松了開來。
臺階上恭敬的侍衛讓開了路,露出瞧了許久熱鬧的一衆主人家。
宮紫商是聽聞路過宮門口的金繁說起,宮遠徵好像在門外和一姑娘糾纏不清,這才緊趕慢趕了過來瞧一瞧。
宮尚角是聽到內禀說宮遠徵回來,前來接他,順路碰到了宮紫商。
只聽宮紫商輕咳了一聲,捂嘴笑着說道:“如今雖則入了春,但夜裏難免凄寒,這位姑娘身姿單薄,我看不妨先迎進來,好好休息一夜再細談。”
宮紫商緩步走到我身邊,瞧見了我頸上紅痕,低呼了一聲就要掏百草萃:“宮遠徵,你的暗器上慣常淬毒,這百草萃能解嗎?”
宮遠徵靜靜看着我,口中回答着宮紫商:“無毒。這一枚暗器上,我沒淬毒。”
宮尚角看戲許久,像是有些了然,定聲說:“好了,天都快亮了,都先回來。一切等天明再說。”
宮紫商點頭認可,對着我說:“姑娘,今夜不如就住在我商宮吧,你我都是女子,也比較方便。”
我剛想答謝,宮遠徵卻解開了他的披風,一邊給我系扣一邊拒絕了宮紫商的提議:“她哪裏都不去,她就住徵宮。天亮之後,我親自問詢。”
可那一夜,我在徵宮偏卧內,睡得極安穩,一直無人來擾我。
直到我醒來,自行出了屋門,才有侍女恭謹上前,将我帶去了議事廳。
廳內衆人,各自錯落安座,瞧着全是熟人。
宮子羽坐于主位,左下首是宮紫商和金繁,右下首是宮尚角,身旁站着宮遠徵。
我未曾多關注主位其他人,只不由看着宮遠徵。
他離我最近。
近到我看着他松開來的眉眼,近到我能看到他眼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今日他及冠,已經束起了發,他身上再無銀鈴衣飾,唯有我腰間那枚,于微風中輕然作響。
我看得過于入神,還是宮子羽喊了我一聲,我才擡眼看向上座:“這位姑娘,為何來宮門?似是看着與遠徵有舊?”
此刻站在廳內聽着宮子羽的問詢,我實在是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只好硬着頭皮說:“這個事,說來話長。”
宮紫商笑着走過來,讓我坐下來,還給我倒了杯茶:“無妨,今日春光大好,姑娘可以慢慢說,跟我們遠徵弟弟如何相識的這些,說仔細點,我們聽聽看。”
我:“......”
仲春時節,草長莺飛,良人尚在,友人嫣然。
是極好的一日,宮遠徵及冠了。
于是我說了西陵高氏樓,說了意外入宮門,說了宮門相伴的二十日,說了舊塵山谷的市集,說了我最後的離開。
宮紫商越聽離我坐得就越近,到最後整個人都快伏在我面前案臺上,撐着頭為我添茶:“所以,我們全都忘記了,是因為你為了你走之後保證我們的安全,故此用道法抹去了我們的記憶?”
我點頭。
她接着問:“那你此番回來是為了?”她看着宮遠徵側過來的目光,悄悄問我:“是為了宮遠徵嗎?”
我亦回望過去,一字一句:“我原本以為是必死之局,未曾想過能有回旋餘地。但如今我道法全失,已經是普通人了,所以想回來見見...見見你們。”
“其實你們忘了我不要緊,我記得就好。”
宮子羽和宮尚角交換了下眼神,宮子羽擡眸看向我:“姑娘說的話雖然情真意切,但道法玄妙,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可有辦法證明?”
我誠懇答道:“沒有,因為所有見過我的人,都不記得我了。那些遺忘的記憶裏,所有不合理之處,也會随着時間流逝而變得模糊,直至消失。”
宮子羽微微皺眉:“那僅僅憑借一面之詞,确實.....”
“不是一面之詞。”宮遠徵開口,不卑不亢:“我有辦法證明。”
驚訝的不只是宮門其他人,還有我。
“不久前市集內陶土坊的掌櫃送來一尊奇形陶罐,言明是我宮內女客所訂,可我宮內從未有過女客。我也曾拿給過宮紫商試過罐上凹陷處,但并不符合。既然這位姑娘言辭确切,不如就拿來給她試試。一辨則分明。”
溪風吹卻白雲去,他山添得一抹青。
那日衆目睽睽之下,我抱着與我手臂凹槽完全契合的陶罐,在周遭和善的目光下,被似笑非笑的宮遠徵一路揪了出去。
就連與我只有一步之遙的宮紫商都沒拉過他,只來得及提醒一句:“莫遲了晚上的冠禮宴席。”
宮遠徵沒有帶我回徵宮,而是先去了清溪邊,讓我靠在巨石旁,不顧我一臉莫名的神情,走近走遠地打量着我。
随後又帶我去了商宮,讓我立在樟木下,巨大的樹影籠罩着我,他站在我不遠處,背對着我,不時揮舞幾下短刃,而後回眸,像是在确認着什麽。
最後在我的強烈反對下,他才歇了帶我去地牢的心思。
我看了許久,才發覺他或許是在找被抹去的記憶裏關于我存在的身影。
他的記憶是最早被我抹去的,竟還遺留着,關于我的殘留的碎片在嗎?
回到徵宮後,我直接問了出來,他卻否認了。
他說:“我完全不記得你了,我只是有種感覺,感覺你該在這裏。”
他問我:“你真的無法恢複我的記憶嗎?”
我說:“你搭過我的脈,應當看得出來,我如今确實只是個普通人了。或許,換個角度想想,不過短短十幾日的記憶,也沒什麽重要的,忘便忘了。”
宮遠徵卻不信:“若只是尋常記憶,你會費盡心神讓我們都忘了嗎?你一番解釋中,雖則合情理,卻遺漏了許多細節,那些細節才是你抹除我們記憶的緣由吧。”
“和我有關,對吧?”
我咬着嘴唇,有些難以招架他的追問。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那些結局裏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故事,尚未發生,也注定不會再發生。
我回來了,我可以重新選,成為一個普通人,他少了這層羁絆,免了将來的執着,他也亦然,可以重新選擇。
他不會再是孤寂餘生,不會再因剝血斷脈而壽命受損,不會再茫然無序地,歲歲年年搜尋一個注定不會出現的人,他還會有很長很平安的一世。
雖然師父他們笑稱我來是為了嫁給他,但其實我心裏真的只是想着能再見一面就好。
近情情怯,我失了勇氣。
至于嫁或不嫁的,沒那麽重要。
我的心願已了。
我只好告訴他:“宮遠徵,日後歲月更長,你會有更多幸福的記憶留在你心裏,過去那些,或許沒有你想的那麽要緊。你平安健康地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聽你的語氣,似乎沒打算長留宮門。”
我還未點頭,宮遠徵的指尖握住我的左手腕,帶着薄怒緩緩用力,卻又生怕弄疼我,進退兩難間,只好弄疼了他自己:“要不要緊的,我說了才算。從今日起,你留在徵宮,等我想起全部,我才會讓你離開,放你自由。”
那日午後,角宮派人請了兩次,宮遠徵才離開,我的身後也多了個小侍女奉命常伴我左右。
入夜,我被邀請參加宴席,是宮紫商來接的我。
徵宮內觥籌交錯,宮遠徵被衆人擁在另一邊,宮紫商陪着我,給我杯中添着水。
我以為是之前選定的梨花白,喝了一口才發覺是姜茶。
對着我疑惑的神色,宮紫商掩着笑:“其他人都是梨花白,獨你是姜茶。這是今日的壽星吩咐的,我們也不好說些什麽。”
“他啊,說你身子弱,不準吃冷酒。才及冠的少年,竟比我爹還啰嗦。”
入夜魚龍舞,光照衆生,像是仙人降福。
徵宮長階之上,所有人遙望蒼穹。
我和宮遠徵并排站着,我錯愕望着天邊絢爛燃盡的煙火,他望着我。
我恍然記起許久之前,我與他告別之前,他許下的諾言。
為我再燃一場更為盛大的煙火。
在他人生中尤為重要的一日,在他所有的親族面前,在我錯過的那一場結局裏,原來每一次,他都真的做到了。
那夜我本就不堅定的心,更加急劇地動搖起來。
只見一面,果然遠遠不夠。我的貪心,快要将我淹沒。
過了子時,我還是睡不着,蹑手蹑腳地離開徵宮,熟門熟路地溜去宮紫商那裏摸了一壇子神仙醉,還順手拿了根長長的竹竿,獨自去了清溪邊。
我來撈一盞花燈,一盞我離開前,親手放進溪水裏的花燈。
我想親眼看一看那張紙箋,留作個紀念。
我喝得有些急,醉意上湧,走得搖搖晃晃,未曾發現我一出徵宮便被人跟上了。
宮遠徵屏氣跟在喝醉的女子身後,瞧着她娴熟地偷拿酒釀,一路摸索來到清溪邊,費力撐着竹竿想要勾住停留在深處暗石後的花燈。
那盞花燈他曾無意看到過,還嘲笑過不知是誰落下的,如此難看。
宮遠徵想着,原來,竟然是她嗎?
女子腰間鈴铛随着她的動作不斷丁零,惹得宮遠徵無端煩躁起來,看着她費力的樣子,宮遠徵彈出一枚石子,将花燈推了出來。
好不容易我勾住了花燈,帶到了溪邊布滿青苔的石頭上,俯身撿起其中被包裹得分外仔細的紙箋,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聽到身後傳來宮遠徵的腳步聲。
我甫一回頭,便被他攬住了腰身,帶到了一側平地上。
他眼中有些憂思又有些氣惱:“這等弱的身子,還敢夜裏獨自來水邊,掉進去都沒人救你。”
許是喝了酒,我有些大膽,像是回到了從前那不問歸途的日子裏那樣大膽。
他松開了我的腰間,我卻糾纏上了他的袖擺。
獻寶一般向他揮了揮手中的紙箋,笑意璀璨:“宮遠徵,我給你瞧個寶貝。”
他看了眼自己的被拽得皺巴巴的衣袖,未掙開我:“你的寶貝?”
我故弄玄虛:“不是,是你的。”
也是我的遺憾。
如今天地間唯有我記得這盞燈,我想再看看。
我小心打開,顯露出正面一句:“三餐四時,歲歲如新人如昨。”
宮遠徵看着出自他手的筆跡,不動聲色:“這是當初你的心願?”
我用力點頭:“如今這份心願當是實現了。”
他看着醉得就快胡言亂語的我,想送我回寝居。
我躲閃不及,紙箋飛舞幾輪,落于地面,露出反面的一行字來。
一行連我都不知道的字,就這樣在他及冠之日,天地靜默唯有我與他時,顯露月色之下我們交疊的影子中。
半明半寐,似醉非醉。
上書:“與子同偕,得成比目不羨仙。”
還是同樣的字跡。
那些記憶我未曾參與,卻仿佛透過這縷夜色回到了當初他書寫的那一日,我好像看見了滿懷熾熱的少年,字字句句的真心。
我瞧着錯愕中又略帶羞赧的宮遠徵,灼燙的貪欲到達了巅峰。
我放棄了自持,折服于心動。
我不想再徒留于塵世,作壁上觀。
我想踏入有關于宮遠徵的一生命運裏,不論是好是壞,與他同生共死,再不分離。
“宮遠徵,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蜿蜒向上,一寸寸撫上他的肩頭,撫上他的臉。
“如果我說我回來不是為了只見你們一面,你信嗎?”
“那你是為了什麽?”
“為了嫁給你,為了見你千千萬萬次。”
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羨骖鸾。
垂落的銀鈴之中,誰也沒看到一道銀芒一閃,猝然流入宮遠徵的身體之中。
那夜我忘記自己是如何回去的,只覺鼻息之間一直萦繞着股熟悉的藥香,久久不散。
宮遠徵卻沒睡安穩,他入了玄異夢境,有銀白流光指引他入了仙山,見了谪仙人。
是日和風惠暢,師父正在煮茶看書,見到宮遠徵此時出現,也有點詫異。
旋即和善笑了,招人讓他落座喝茶。
“我想着總有一日你會來,卻着實沒料到你來的這麽快。算算日子也不過是一日光景,我那徒兒這麽快就動了情。”
“雖則是昙花一現,怎奈她心動至今啊。”
宮遠徵很快冷靜下來,溫聲應對:“敢問道長邀我前來是為了何事?”
“為了我那徒兒,也為了同你道聲謝。”
“謝?何謝之有?”
“我那徒兒留在不歸墟二十年,我授以道法,授以蒼生仁心,卻未曾渡她過了仇恨深淵,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毀卻無能為力,反而讓她為我們這群人籌謀好一切餘地,這聲師父,我聽之有愧。”
“可你,只用來短短二十日,卻能讓她在臨死之際,抓住最後一絲對生的欲望,讓她從命定結局之內向死而生,這是我們沒能做到的事情。”
“你很好,你讓她明白了,愛其實比恨的力量更強大。”
“我猜你有惑,她沒法言明的,你可以問我,我願為你解惑。”
宮遠徵一直靜靜聽着,心中百轉千回,看着眼前仙風道骨的長者:“道長,您能恢複我的記憶嗎?”
“可以。”
“可她說,若是道人随意插手凡俗,會有蒼天一怒。”
師父不甚在意:“既我修道,便有這份自信,天意也會為我讓步。你無需為我擔心。”
宮遠徵卻搖搖頭:“既您為她師父,她不願您牽涉其中,我也不願。”
師父頗有些意外,卻還是贊許提點了句:“我那徒兒已經是普通人,天長日久下去,她曾留下的道法會否消失也未可知。不如安心等着,人總不會為了過往記憶而活着,更重要的是當下。”
宮遠徵:“只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道長您給我講講她當初的事情,關于我錯過的一切,我想知道。”
師父将他作為旁觀者看見的一切,細細講與了宮遠徵聽,聽她了無生趣孤身度過漫長年歲,聽她一遍遍刻下他的名字,直至聽到她再次引雷招火,灰飛煙滅,他緊攥住茶盞,險些捏碎。
師父等了他許久,終聽到他聲色喑啞:“能否…能否讓我入一次囚心洞,引一次明離火灼身?”
感同身受說來牽強,不如親身走一遍她的荊棘路,嘗一遍她生生受過的苦。
囚心洞真得很黑,黑的有如障目,只能聽見細微的心跳聲。
明離火真得很痛,只不過短短一盞茶時間,卻熬得宮遠徵鑽心刻骨。
那夜只是一場仙人指路的夢,他卻仿佛度過了本該情有所欠的一生。
……
第二日,我起來時,宮遠徵已經在屋外等着我。
春日清晨的水露沾濕了他的衣擺,他似是等了許久。
他雙眼微紅,有些憔悴,瞧着我不言不語。
我有些遲疑地問:“宮遠徵,你是昨夜沒睡好嗎?”
他卻沒回答我,只上前來問我:“昨夜種種,你是否還記得?”
我顯然是記得的,有些尴尬,又有些未明的期許。
他看出了我的意思,上來搭住我的手腕,而後慢慢地,牽住了我的手:“那我的回答,你可聽清了。”
“我說,”他情深幾許,我如夢如真:“我要娶你。”
我笑,可眼裏浸着濕意:“我如今道法全失,身子孱弱,并不符合宮門擇選新娘的規矩……”
“我何曾在乎過規矩。”宮遠徵拂去我眼角凝住的淚珠:“道法全失又怎樣,你有我。”
後來,滿宮門都曉得了,那剛剛及冠的徵宮主人,跳過了所有宮門制定的執選新娘的規矩,與一藍衫女子一見鐘情,迫不及待地便迎娶進了門。
可他卻說,那不是第一次相遇,那是他期待許久的重逢。
他愛重她,才不止一日。
…………
不歸墟,最高峰處,喧嚣遍野。
稍微穩重一些的二師兄累極般站在最高處,看着身後一片雞飛狗跳,無奈搖頭,看向雲海至遙處,聽着他的師父與師弟們争執不休。
他那平素不茍言笑地師父:“你這逆徒!為師就要這綠衫新衣,你竟敢與我争搶!大逆不道!”
三師弟:“師父我都說了你是長輩,适合這紅色紫色,唯獨不适合這綠色,綠色嬌俏,你如今幾歲了?”
“你放肆!”
而後又是他那師叔溫和相勸:“罷了罷了,你們先選,剩下一件給我即可。”
小師弟拼命從混戰中搶出一件青衫:“那怎麽行!師父!快來穿這件,這件最好看。”
掙紮許久的大師兄認命拿走一件最不受待見的黃袍,襯得他本就剛毅的外形稍顯滑稽。
二師兄對着他宛然虛脫的師兄吐槽:“我們雖然是去參加師妹大婚,可又不能顯露真面目,這什麽顏色有何重要的,左右看不見臉。”
大師兄微微吐出一口氣,搭着二師兄的肩:“師弟啊,凡事享受的是個過程,我們只是過于開心罷了。這可是不歸墟從未出現過的喜事,你且由着他們鬧一回吧。”
話畢回頭大聲吆喝:“快點啦,再遲趕不上拜堂了!”
一行人這才匆匆換上各自選好的新衣,施了道法遮面,禦風疾沖向宮門。
小師弟暈頭轉向地被踢到最前方帶路。
待我在門外接到他們時,着紅衫極為喜慶的師弟尚未開口朝我祝賀,便扶着古木吐了整整半刻鐘。
我和宮遠徵:“……”
師父有些抱歉道:“第一次參加大婚,有些無措。”
宮遠徵:“無妨,來了就好。”
宮紫商也在一邊幫襯着:“這位便是師父吧!常聽弟妹提起,來來快請進。”
迎完之後看着下一位,委實瞧不清臉,她只好瞎猜:“這位黃衫仙人是弟妹的師伯嗎?師伯快請進!”
我瞧着這熟悉身影,小聲提醒:“這是我大師兄。”
宮紫商笑意一滞,咬牙說道:“一張臉我都看不清,全憑瞎猜。你師伯是哪個顏色?”
我指指後邊:“那個綠色。”随即補充道:“橙色是二師兄,紫色是三師兄,那邊那個扶着還在吐的紅衣,是我小師弟……”
宮紫商深吸一口氣,重戴回笑臉:“綠師伯!您瞧您站那麽後邊,來來,快來,及時要到了。還有那幾個五顏六色彩虹一樣的師兄弟們,大家快進來吧!”
我和宮遠徵走上紅色絨毯,卻扇掩面,一步步朝着高堂走去。
笑意盈盈,淚眼潸然。
我曾記恨命途不公,耽溺于仇恨之間,厭世自毀。天意又賜我機緣,讓我得師父教誨,同門愛護,于必死之局內,宮遠徵佩鈴執炬而來,只為我。
我的坦途一生,是這群與我沒有血緣之人與天抗衡為我争來。
原來不需要美夢,原來我早已有了許多許多、足以滿溢出來的愛。
…………
新婚當夜,宮遠徵臉醺酡紅,我偎在他身側,和他共飲熱茶。
他還是不準我喝酒,滿徵宮的酒都送走了,就連合卺酒都被他換成了姜茶。
他說我身子不好,只能喝熱飲,日後每頓餐食都要予他過目。
我撇嘴,不與他計較,想着我還有宮紫商。
他卻仿佛看出我的想法,摟着我的肩頭,嗤笑:“滿宮門都不會給你酒,包括宮紫商,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安心養身子。”
我怒:“早知如此我就該嫁給紫商姐姐,她待我也很好!”
宮遠徵右手環了上來,捏着我的臉,一字一頓:“你才不會,無論是哪個結局,你都愛慘了我,除了我,你誰都不會嫁。”
“何況,”他瞧着我嫣紅的臉,笑彎了眉:“你的師父師兄們都站在我這一旁。因我答應了,日後每年冬日你留在宮門調理身體,春日過完我的生辰,我便帶你回不歸墟看望他們,而後等到入秋,俗世天朗氣清,我就陪你游歷四方……如同每一次結局裏你所期盼的那樣,歲歲如新人如昨。”
我驚詫:“你如何能進不歸墟?”
他答:“你不知嗎?你的嫁妝裏,你師伯準備的是溯世鏡的碎片制成的玉佩,用這個玉佩,能帶我找到不歸墟的路。”
我被捏得龇牙咧嘴,拍下他的手,揉揉我被捏紅的臉,回想他的話:“什麽哪個結局?”我噎住,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想起來什麽了?”
宮遠徵從新欺身向前:“世上之事,愛也好,恨也罷。執迷的何止你一人。許是有仙人聽到我的願望,讓我隐約想起了些過往。”
他摘下我的绾發玉釵,任由如瀑青絲散落:“你不知我有多慶幸,我的神明,如今歸我一人所有了。”
“過往…譬如呢?”
'“譬如有人曾以一己之身,度化百年怨氣,譬如曾有人不惜引來天怒也要為我執劍守護我的手足。”
“譬如曾有人以她經絡換我斷脈,卻不肯告訴我。”
“譬如曾有人說,若有很多的愛,要分給我。”
“譬如我今朝明媒正娶的妻子,當初離開我那一夜,色膽包天親了未及冠的我。”
“譬如,就算你抹去我記憶一千次,我也會在下一次見到你時,再次拉住你。”
“因我對你的感覺,從來不靠眼睛,從不靠記憶。”
我不解:“那是什麽?”
宮遠徵吻在我唇側,生澀而情真:“本能。不管重來多少次,愛你是我的本能。”
原來不止是我,紅塵一瓢飲,沉醉不知歸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