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牽絆
牽絆
奚商也認識如妝幾個月了,卻從來沒見過這女人像現在這樣,那雙無神的眼睛裏多了些像是琉璃擊碎後的殘敗,綻放的柔杏枯萎下來,霜雪都打不敗的骨朵也落在了地上任人踐踏攆作泥,他伸手摟住撲入自己懷裏的溫熱身軀,卻僵了僵,蠕動嘴唇發不出什麽聲音來。
她是在為另一個男人傷心難過嗎?
那人是誰,能派來讓如妝這樣身手都忌憚的人來殺她,想必在宮中的身份地位都極高。如妝是從宮裏出來的,若是妃嫔,自然是先帝的,先帝已經殡天,按說她被放到這尼姑庵裏來,對于其他人也沒有任何的用處,又為何要這樣趕盡殺絕?
他腦中有個猜測,但被自己的猜測也吓了一跳,手指顫抖地揪住如妝背後的衣裳,讓她離開自己懷裏,低頭看向她:“難道是......”
話語被女人臉上的眼淚澆熄了,奚商腦中“轟”地一片空白,連忙松開手,有些手足無措:“你,你別哭啊......”
這話不說還好,說完之後如妝哭的更兇了,她甚至壓抑不住自己的聲音,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哽咽聲來,這可把奚商吓得不清,連忙上手捂住她的唇。
“別,別出聲,那些人不知道走了沒有,萬一被聽見了怎麽辦!”
如妝眼淚流的洶湧,像是堵塞了很久的泉眼此刻被打開了開關,絲毫沒有任何停留地打濕了奚商的手,在他掌心彙聚成一灘小小的水窪,又順着指縫滴落到衣衫上。她伸手揪住奚商胸口的衣服,想要拼命壓抑住自己難以控制的情緒,卻失敗得一塌糊塗。
奚商愣愣地看着她,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做手足無措,以往腥風血雨中的那麽多年,他也沒嘗試過去安慰一個武功高強又聰慧過人,像是把所有事情都計算在內,事過之後又恸哭難忍的女子。
那雙目漣漣中點滴水光耀在他眼底,一時間讓他想起曾經在滅骨海的一處山間見過的一只通體漆黑的小貓。
貓兒腿跛了一只,餓得皮骨清晰,看到他來也并不害怕,而是眼中泛了水光,輕輕叫了一聲,像是在乞求,也像是死前的哀叫。
他猛地伸手将如妝緊緊摟緊懷裏,抓着她背後的衣衫,唇貼在她耳邊,聲音略帶些顫抖和沙啞:“如妝,別想着做傻事,不值得,不值得……”
熱氣撲打在耳廓,如妝被熱氣燙得一抖,聽得男人壓抑中帶着些許恐懼的聲音一遍遍說着“不值得”,像是看透了她心底的絕望和放棄,像是在懸崖邊還願意抓着她的手拼命将她往上拽的那個人。
她眼淚難以停止,只搖着頭,将頭臉深深埋入奚商的胸口,任由淚水打濕他的衣衫,張口無聲地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要……為什麽不趁機殺了自己拿走秘籍,為什麽要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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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他的模樣和那人極像,就像兩人的身份面容重疊,那人曾經也在某個夜晚,将她摟在懷中輕聲安慰:“如妝,如妝,別哭,我在……”
可最終毀諾食言的也是他,狠心派人要将自己趕盡殺絕的也是他!
她狠狠推開奚商,跌坐在地,無神地留着眼淚,寒冷一點點侵蝕她的身體,窗外雨勢漸收,月色初現,柔柔灑在她身上。
奚商也并不再多言語,只歪歪靠着牆壁,靜靜看着月光下那個絕望的如妝,心裏竟有些恨那個給她帶來這樣傷害的人。
她不是個壞人,即便是有時做的事情看上去不可理喻,但她明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還将自己從鬼門關救回來,實際上只是想在山中漫長寂寞的日子裏,多一個陪伴。
晚上的事情到現在他也能捋清楚了,想來是宮裏的某個人前面利用如妝讓她絞了發在白鶴庵裏等着,可最終還是起了殺人滅口的心思。
他目光游離到如妝的雙眸上,說不定,她眼睛失明也與那男人有關。可這究竟是為什麽?她愛那個人到這個地步了嗎?
奚商沒有愛過誰,自然不明白為什麽愛一個人會讓自己處于這樣被動又劣勢的位置,甚至于對方的攻擊和殘忍更能化作鋒利的武器,足以将人心內外傷的體無完膚。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再無一絲異動,想來那幾個人已經走了。
如妝的眼淚似乎流幹了,她空洞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什麽地方,窗外的月亮位置移了又移,夜風鑽入窗戶縫隙,讓她微微打了一個寒顫。
奚商突然動了。
他直起身體膝行幾步,伸手将在窗邊的如妝攬入懷裏,抱着她冰涼的身軀,親吻着她的臉頰到耳邊,輕聲說。
“如妝,跟我走吧。”
如妝似乎沒有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明顯僵了一下,蠕動了嘴唇,半晌才開口,柔美的嗓音因為哭久了,此刻有些幹澀:“跟你走?”
她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在奚商懷裏悶聲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讓人聽不出來半分愉悅。
奚商讓她笑,等她笑夠了,才緩緩開口:“我不是什麽好人,但我至少不會讓你這樣......這樣難受和絕望。”
他扶着如妝的肩膀:“如妝,不管前塵如何,只要你願意放下,願意......願意跟我走,我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會護你周全。”
奚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跳莫名加快了很多,他不太明白這是為什麽,但此刻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心裏所想,甚至還有些想要說的,沒能說出口。
他抿唇看着垂眸的如妝,忐忑不安,也明白自己說的這些話着實有些可笑荒唐了。
如今的自己,連如妝功力的三層都及不上,又談何保護她,難道面對那些宮裏來的高手,他能有什麽比躲起來更好的辦法嗎?
本就是廢物一個,還妄想着給別人什麽承諾啊。
他松開手,低聲道:“對不住,是我唐突了。”
低低的嘆息聲傳來,如妝開了口:“走吧,我們不能多留了,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将這裏掘地三尺。既然決定了要我性命,就決計不會善罷甘休。”
奚商問她:“那我們去哪兒?”
如妝:“跟我走就是。”
她臉上淚痕未幹,但唇角微微揚了揚:“我不會讓你也置身險境,畢竟我還要靠你的眼睛替我看明年的杏花開呢。我會護你周全的。”
奚商:......總覺得有點窩囊是怎麽回事。
*
重真山乃是皇室所有,山中的猛獸和閑雜人等都會在固定的時候被清理一遍,尤其是皇帝祭天,或者太後皇後前來禮佛之前,這裏不允許有任何一個可疑人士出現。
四月四,新皇登基之後的第一次祭祀,為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昭告天下,決定帶着太後、皇後以及幾位高階妃嫔前來重真山開展祭祀大典。
這是皇室頭一次在白鶴庵開展這樣盛大的儀式,于是提前了半個月派人翻修白鶴庵,以及重真山上的行宮,同時将白鶴庵裏的姑子們更換一新,配置齊全,還重塑了山門,相當于将整個重真山尤其是白鶴庵的裏裏外外都翻了個底朝天。
知道的明白皇帝要翻修,不知道的,還以為皇帝是在這裏找什麽人。
自然,小百姓們不敢說皇帝什麽壞話,甚至重真山周圍的一些村落也熱鬧了起來,有些是想去瞻仰一番天子容顏,有些是想趁着重真山最近來往人員衆多,做些生意養家糊口,相比起祭祀來說,百姓們可能更加希望日子能過得好一些。
百裏村是附近最窮的一個村子,就是因為他們村的山坡多,土地貧瘠不适合種地,大多數村民以打獵為生,但自從重真山被劃成了皇家領地之後,他們便不準進山打獵,只能去附近一些小山頭找找獵物,過的一日不如一日,人也越來越少,大多數的男人娶不上媳婦,最後只能搬去其他的村落。
可就在皇室派人前去修繕白鶴庵以及行宮的前兩日,村裏卻搬來了一對夫妻。
這種奇觀幾乎讓所有人都好奇地前來打招呼,都在想,難道還有比自己村更窮的地方活不下去讓人搬過來?但關鍵是別人還娶上媳婦了!
村裏的空房子很多,但都是破破爛爛年久失修的,這對夫妻找了村尾靠近溪水不遠處的一間破屋,随意收拾收拾就安置了下來。
這夫妻正是從白鶴庵離開的奚商和如妝兩人。
原本奚商提議,他們可以離開重真山的範圍,逃到更遠的地方去,可如妝無論如何不願意離開這附近,奚商只好作罷,跟着她來到了這個破舊的小村子裏。
他們走的時候也沒帶什麽東西,如妝将奚商昏迷時脫下來的衣服還給了他,上面被刀箭弄破的地方被密密的針線給縫好了,她自己也不知從哪裏弄出一件青布衣衫換上,還用帷幔遮住了自己的頭臉,拉着奚商在當晚下了山。
“如妝,不如你把秘籍還給我。等我練了秘籍上的武功,就能幫你對付那些高手了。”奚商大概率是第十三次提出這樣的建議,此時他心裏其實并沒有那麽多想要逃走的心思。
他原本的目的就是來到京都找人,可如今的情形,以及如妝說自己長相的問題,讓他恐怕不太合适直接出現在京都中,尤其是實力還依舊低微的時候。
留在這裏也好,能逃過滅骨海的追殺,再安心練功的話,他遲早能夠達成自己的心願。
更何況,此刻他覺得,好像莫名之間,心裏就多了這麽一個......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