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皇妃
皇妃
奚商原本以為如妝去了河邊或者什麽地方,他特意在周遭都尋了一圈,回來後依舊沒看到如妝的身影。
夜晚,他坐在才種下不久,枝頭冒着綠色新芽的幾顆杏花樹下,思考如妝會不會是有什麽東西落下在白鶴庵,所以回去取了。
甚至他還想過,如妝是不是忘記帶自己的那本秘籍了,因為他試着在屋裏各處找了找,都沒有發現任何書本的蹤跡。
月上枝頭,村中夜晚總是寧靜的,他一人坐在樹下的板凳上發呆,心裏空空落落,可就是不願意去想一些讓人難過的事情。
比如,如妝不需要他了,這段時間以來兩人的愛意都是他的自作多情,那本來就是一個很會演戲的女子,她甚至可能沒有心,因為她的心在別人身上,那個如今在白鶴庵準備祭天的,皇帝身上。
他奚商又是個什麽人,武功極差,出身罪臣之家,埋在淤泥底被攀扯桎梏到無法翻身的卑微蝼蟻,如果不是她救了自己,恐怕早就見閻王去了。
這樣的自己,如何能讓人喜歡,如何能讓人放棄一個九五至尊世間巅峰的人物而去喜歡自己這樣一團鞋底泥啊。
臉上有些冰涼,他伸手一抹不知何時流了眼淚,帶着淚的手碰觸到粗糙的杏花枝幹,那上面紋路繁雜,一點點水汽不足以将其撫平,就像是他這一點點卑微卻無法言喻的愛慕,無法讓如妝那顆心落在自己掌心一般。
手掌收緊,不平整的樹皮硌得掌心生疼,奚商沒有收回手,他擡眼似乎看見先前白鶴庵門口那一樹杏花,團簇如雪,落下來便是白了頭,躺在樹下看向走來的人,他還記得當時他在想什麽。
他在想,是我污了這仙人的花瓣,我怎麽配呢。
從深夜到晨光熹微,奚商在樹下坐了一夜,終于微微擡了眼眸,整整七日了,如妝想來是不會回來了。
他站起身,回屋換上自己那一身被打了無數補丁的衣服——還是被追殺的那一身暗紅色衣服,血跡難以清洗,多數和衣服本身的顏色混雜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狼狽。
撕下衣服的一角,蒙在面上,奚商離開了村子。
全速趕到白鶴庵的時候天色還沒有大亮,庵門卻已經打開,門口那顆巨大的杏花樹猶在,只是整個白鶴庵卻變了一個模樣。
原本古樸到有些破舊的磚瓦全部被拆了換上宮中專用的紅牆琉璃瓦,臺階也被重新修繕換成平整的白玉石,鋪上暗紅色錦緞熏了上好的香料,院中被擴大了三倍不止,裏面種滿了移植過來原本就粗壯的杏花樹,從門縫中隐約可見曾經狹小陰暗的佛堂也擴張了不少,地面牆面重新修繕後光潔如新,佛像金身重塑,燈火香油溫暖豐足——即便是在這樣一個還未開始早課的清晨,想來是整夜燃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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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商按捺住自己心裏那股越發沉重和悲涼的心情,盡量小心地避過還在不斷巡邏的禁軍守衛,往先前住過的西廂位置尋去。
他如今內力恢複了不少,前些日子在如妝的提點下甚至還有一些小小的突破,輕身功夫也足以躲避這群普通的禁軍了。
很快,他隐約在重新擴建的庵寺中找到了正确的方向,等到了西廂這邊一側時,卻驚奇地發現這裏并沒有什麽變動。
好像是被人遺忘了這個角落處的幾個房間,這裏依舊呈現着他們離開時候的模樣,破舊的小屋,缺了半邊的門檻,以及有風吹動就會吱呀作響的木門......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夢一樣,即便是才過去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奚商依舊覺得恍如隔世。
而風吹了一陣,那扇門輕微地動了動,奚商的心頭也跟着猛烈地跳了一跳,像是裏面就有他朝思暮想的人一般,如同被什麽東西蠱惑了,他完全忘記自己過來是為了尋找秘籍,而不知輕重、不知死活地落下去停在這間屋子的門口,伸手推開房門。
日光恰好在此時從雲頭後面出現,一縷刺眼的光從對面破了洞的窗戶灑進屋裏,打在窗邊條案上那個熟悉的瓷瓶上,裏面插着一支無花的枝條,上面冒着淡青色的枝苞。
一個女子坐在條案前,對着鏡子梳妝。
她和這房間格格不入,身上無數錦繡織就的華麗長袍迤逦在地,淡金色的光芒與日光融為一體,邊緣黑色沉重莊嚴的花紋是皇室貴妃制服上獨有的,瀑布般的長發绾起在頭上形成繁複的發髻,寶石點翠的發冠流蘇垂落耳邊,和着一兩绺不甚明顯的碎發修飾兩邊輪廓形狀。
但奚商覺得這世界上如果有那麽一個人不需要華服美飾也能依舊如同天間最美的雲虹落入人世間,輕颦淺笑是世上最美好顏色的源頭......那只能是如妝。
如妝回過頭來,沉重的發冠她卻适應得很好,面容一如往昔的讓人挪不開眼,卻多了幾分漠然和威嚴,曾經昏暗的雙眸亮如杏核漆黑而涼薄,不施粉黛的面上打了淺淺的粉,遮蓋住她細微不願露出的神色,紅唇如吸飽了最秾滟的花汁,傾城之色也難以形容這顏色。
她輕啓雙唇露出皓齒,淡笑中帶着一絲譏諷:“我還當你不敢來了。”
奚商從怔愣中回神:“什麽不敢?”
“見到皇貴妃也不行禮嗎?”如妝并未回答他的話,只言語間眼神并未從他面上離開,“我提醒過你了。”
奚商搖搖頭:“他要殺你,怎麽會讓你回宮去,你在騙我。”
如妝抿唇一笑,面上顏色極其好看,道:“他原本要殺我是因為我無用了,可如今,我能親自為他捉回一個叛臣之子,在這次的清掃中起到這樣關鍵的作用,你說他還會殺我嗎?”
沒有什麽比這句話更能讓奚商渾身如墜冰窖了,他顫抖着聲音,手扶在門框上幾乎要狠狠扣進去:“你,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我從沒跟你說過。”
“你不說我就不會查嗎?”如妝淡淡道,“叛國之臣永昌候世子周晉,十九年前先帝顧惜血脈之情故而只判了沒收家産,永昌候斬首,世子周晉流放,其餘人充作官奴,但永昌候夫人娘家不惜代價将她和小兒子周商贖了身,後又因為新帝登基為其翻案而重新獲得府邸侯爵,但因為世子周晉在流放途中逃亡失蹤,故而如今繼任永昌候的是小兒子周商......”
“我猜,你不惜被人追殺到死也要來到這京都就是為了去永昌候府,尋找你的家人吧。”如妝笑着道,“或者說,奪回你的爵位,為自己報仇是嗎阿奚?也許該叫你——周商。”
奚商呼吸幾乎都快停止,埋藏在自己心底多年的秘密一朝被人這樣毫不留情地撕裂在光天化日之下,他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沒錯,他之所以盜取秘籍想要回到京都,就是無意中得知了翻案一事,更知道了曾經無情将自己和哥哥換了身份,導致自己流放千裏的母親,如今帶着哥哥以自己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家中,繼承了侯爵。
他不甘,他恨!
他恨那個無情無義的母親,危險的時候推自己出去送死,翻案之後卻又絲毫不提尋找自己的下落,滿心滿眼只有他的哥哥,甚至他哥哥還占用着原本屬于自己的姓名!
憑什麽,憑什麽!為什麽所有的苦難都要自己來受,為什麽所有的人都絲毫不在意他的感受,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好像他根本就是一個多餘的人,在當年的侯府,在後來的滅骨海,以及,在如今的白鶴庵!
他想要獲取世間最厲害的秘籍,練成之後以上位者的姿态去問問他們為什麽,就算是什麽也得不到,他也一定要得到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讓他痛苦也在所不惜,他就是這樣一個寧願撞得頭破血流也絕不服輸的人。
他伸手捂住有些難受的胸口,啞聲問如妝:“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如妝見他模樣絲毫不為所動,替他問道,“為什麽我會知道這些?噢,這個不難查,我開始摸到你的長相就大概知道你跟皇室多少有些關系,否則不會有和陛下樣貌這樣相似的人,那麽順水推舟,加上你給我的一些訊息以及——你衣服夾層中的那枚傳家玉佩。”
她攤開手掌,裏面是一枚缺了一半的老虎玉佩,正是他決定徹底前往京都時候縫在衣服夾縫中的。
奚商目光從玉佩上挪開,依舊盯着如妝,問:“為什麽?”
如妝笑出了聲,緩緩起身,那禮服即便華麗寬大,也依舊襯得她身姿曼妙:“為什麽我要在這裏等你,還是為什麽我要騙你,以及我為什麽要用你當做我的墊腳石?”
她踱步靠近了奚商,身上不知名的香氣濃烈熾熱,如同那唇瓣的色彩:“陛下本想讓人去捉了你回來,好當做拉攏永昌候的一個籌碼,讓如今身為禁軍統領的周商有個把柄在手上......但我舍不得你被捉去關起來不見天日,所以特地等你來再送你上路。”
“無人知道你死了,但只要玉佩和你的東西在我手上,我就能對陛下有用,回宮自然是輕而易舉了,你說對嗎阿奚。”
她靠近奚商,聲音像惡魔的低語:“你不是愛我嗎?那就成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