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天色漸晚,郊外客棧內,油燈晃了兩晃。

黃昏有風透過窗棂,險些将燭火吹滅。

蒲希冉抱臂站在窗前,蹙着眉,貝齒輕咬下唇開口:“我哥說了,我還不信,總得聽你親自告訴我。”

傅雲亭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站在她身邊,不自覺俯下身來,伸手附上她眉頭,節骨分明的修長手指,在她眉間撫平,未開口,已先心疼不已:

“又皺眉頭。”

“我哥原本不想說,怕耽誤我念書,我好一番軟磨硬泡,還是我嫂子疼我,先告訴了我。就算不說,紙包不住火,我也早晚能知道。你能拖到幾時?”蒲希冉後退半步,不想叫他碰到自己。

才避開他指腹半晌,先酸了鼻子,自己主動靠了回去,回他掌中。

“我只是難受,關于你的事,我還需要從別人的口中知道。我竟是最後一個知道!”

她貪戀他寬大掌心裏的暖,卻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從前的神明,現在靠近的男人,是別人的丈夫。

“我這段時日太忙了。”傅雲亭沒動,相反,背過手去,握成拳頭。

呼吸漸重,似積壓了許多煩心事:“滬上可還太平?如今尚未停課,你就巴巴跑回來,你哥就縱着你。我上月寄給你的信,可有收到?原本想忙過這幾日,就彙錢給你,再寄些好寄的北平小吃。在滬上可是饞死了?”

說到後面,寵溺笑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你知道我饞什麽。”蒲希冉強壓下眼窩的潮濕,嗅着他身上熟悉、令人安心的油彩氣息,白日還在火車上,這會兒就到了他跟前,莫名有着強烈不真實感。

“你忙什麽?你是忙着成親吧。”

明明是嘲諷的語氣,可勉強控制,也沒壓下心底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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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饞貓。”傅雲亭喜歡逗她,伸出手指,撫過她臉頰、耳垂、白皙脖頸、鎖骨、鼻翼,最後落到唇瓣上。

“就那麽喜歡三哥?”

蒲希冉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櫻唇微啓,将他一小節手指含在口中。

“就這麽饞?你太小了,三哥舍不得碰你。”傅雲亭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哪怕她隐藏很好的情緒起伏,還是聽出了她細微的哽咽,這回徹底心疼了,也收起了那副溫吞的笑意。

耐心解釋起來:“家中祖父主持,又邀了許多從祖籍過來的親戚,還有梨園行中好友,捧傅社的達官貴人、文人墨客,我忙得胃打結,吐又吐不出,吐出的都是酸水。”

他又開始裝可憐,他就知道冉冉吃這一套。不管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只要惹她憐惜,她都會輕易原諒。

這次卻有了例外,她別過頭去,無動于衷,只虛虛輕笑了聲:“是啊。你是大忙人,連從新世界門口走過,氣色不佳,也會上報。”

“小記者指着我吃飯,我吃肉,也不能砸了他們的湯碗。”傅雲亭似想起來什麽,開口詢問:“坐了兩天的車,餓了吧?”

蒲希冉如今還哪兒有心思吃飯。

甚至将他以後的投喂,也一并拒絕了:“以後,我不要寄的錢,也不要你的東西了。”

“為什麽?”傅雲亭不解。

“你家裏姨娘當家,對你們這些正房所出,從指縫裏露一點都不肯。你難道還想為了碎銀幾兩,去跟她低聲下氣?”

蒲希冉每每想到,繼弟、繼妹能拿到許多零用錢,自己則必須跪着接過,哪怕是去學堂讀書的學費。便覺羞辱。

而父親對于這些內宅之事,向來是不管的。

“我哥會給我。”

母親過世得早,父親二姨太當家,好在,她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哥哥。

“他才分了家出來,說是分家,跟掃地出門也差不多了。你老子和姨娘又不肯給他銀兩,頂門立戶。他才從天津衛到北平來,要吃喝、要結交、要買宅子、置辦家業,你嫂嫂又才添丁進口,這幾年他在梨園行攢下的産業,怕是也得折騰沒了。”傅雲亭跟她兄長,從前在戲班時就是同窗,又一同出科,對他自然是了解的。

“你也要養家。”蒲希冉賭氣想着,實在不成,她就去打工,要麽辍學。

許多跟她同齡的女孩子,超過半數連字都不識,有些還在裹腳。

她能讀完女子學堂,全賴有個好哥哥,哥哥又唱纟工了。

“我若是想要錢,實在不成,就給滬上哪個大亨當二姨太。”

像她爹爹娶的那個續弦,就是從姨太太爬上來的,現在一人得道,兒女升天,比他們這對兒正房所出的兄妹,過得潇灑多了。

“你敢。”傅雲亭哄了半晌,疼惜神色退了個幹淨,板起臉孔來,冷肅道:“你少氣我,不然我指不定幹出什麽來。”

這話,蒲希冉不怎麽信。

傅雲亭身處梨園行,又紅得發紫,一向最愛惜自己羽毛。

甚至年幼失學,一門心思學戲。琴棋書畫、京胡大鼓,都是後來附庸風雅,迎合文壇、政界戲迷苦練的。

比她哥哥還勤奮三分。

“你都成親了,還來管我。我不念書,你就高興了。”

她也承認,方才要給人做姨太太是氣話。蒲家再不堪,她還是有骨子裏那點心高氣傲。不肯給人伏低做小的。若得委身于哪個男人,寧願一輩子不嫁。又不是離了男人活不成。

“是,就管你。”傅雲亭不光說,還伸手摟過她的腰,使她不得不踮起些腳,才能貼近他胸口,與他呼吸交融。

“你不上學正好,省得我整日惦念,你被哪個男學生騙去。”

“傅三爺身處梨園行,就是風月場上調的熟客,我早被你哄得迷迷糊糊,還能被哪個男學生追去?”蒲希冉趴在他胸口,仰頭看他堅毅硬朗的五官。

每每都要感嘆造物主偏心,這男人不光有一副好嗓子,扮上戲,還一派風流,驚為天人。難怪戲迷能從天津衛排到上海灘。

“冉冉大了,我哄不住了。”傅雲亭明明鼎盛之年,大概是年少登臺,成名早,年紀輕輕,就時常感覺力不從心。

難得說喪氣話:“男學生好,風華正茂,不像我這老朽,怕你膩了我,就吃他那書生意氣那一套。我是舊時代裏走出來的人。”

膩不膩的又能如何?

看他一副縱欲過度的樣子,蒲希冉不由控制地展開不好的聯想。

細長白皙藕樣手臂一攬,緊緊箍緊他的勁腰,仿佛一松手,他就要永遠不見了。

将整個小腦袋瓜,都埋進他胸口裏,用只有能聽到的嗓音,含糊不清道:“以後,也要有點節制,愛惜自己身體。”

傅雲亭被場面磨煉出來的耳朵好,将她嘤咛聽得分明,怎麽聽都像臨別贈言。

捧着她的小臉,一門心思解釋說:“冉冉,讓你難過,對不起。但你知道,成親非我本願。我祖父年輕時,曾受潘家救命之恩,兩家就已定下娃娃親。你要信我,就算我真有了外心,也不會娶個鄉下村婦。”

“那你娶什麽?非得是在百樂門唱歌的歌星?”蒲希冉倔強地擡起頭,在他掌中動彈不得,卻也因仰着頭的姿勢,而不易使眼淚掉下來。

“大清都已經亡了,現在是民國。你說娃娃親,我信。可非得要你去成親,是你沒為我們的将來努力過。”

蒲希冉越想越心碎,傅雲亭不是一個喜歡輕易承諾的人,他的确沒答應過她什麽,如今一切都昭示着她在自作多情。

“是。冉冉,可你知道,我父親有幾房姨太太,正房所出就我一個。不然我爺爺也不會讓我傳承傅派老生。”傅雲亭看她眼角滑落了一滴淚,頓時慌了,卷起袖子,拼命想要用袖子抿過,奈何那眼淚像水,越擦淌水越多。

“我懂,你們百年梨園世家,最講嫡長子繼承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能違抗,我不怪你,我不讓你為難。”蒲希冉懂事的讓他心疼。

可她的心,卻如同平白被人挖了一個大洞,只要一想到,從今往後跟他再無半分交集,他會跟另一個女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而他們兩個,往後行動陌路,只能他在臺上,她在臺下,相對無言,便心髒一抽一抽地疼。

“是我懦弱,濫好人。我不是沒想過逃婚,可我不怕讓那個陌生女人,跟大公雞拜堂成親,但我不能把祖父、父親的一幫朋友撂在那兒。我爺爺一輩子好面兒,不能老了老了,讓他臉上無光。讓我爹替我擦屁股,讓我娘着急。”傅雲亭抱着她,感受懷裏的人兒,朱唇翕動,肩膀一顫一顫,更是心疼到痙攣。

“但是你信我。你在滬上讀書的日子,我雖不便時時去看你,卻是一直潔身自好。在臺上不跟那些太太、小姐,眼神亂勾。臺下,也不準她們來後臺找我。”

他是個有孝心的人,可以不讓父輩以自己為榮,卻是絕不能給傅家抹黑的。

蒲希冉已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不由自主地想,這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往後傅哥哥與新嫁娘,兩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天長地久地相處下去,就算沒有日久生情,生理反應、也會先于情動。

“你跟她洞房了沒有?”

傅雲亭聽她這麽問,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

從前她母親在世時,也是粉面玲珑、嬌縱機靈的性子。

大概是一顆心都撲在自己身上,亂了心思,也少了分辨。

“你要是看見她,你就不會這麽問。三哥是那沒見過世面的土坷垃嗎?風韻猶存的姨太太、高門閨秀、名媛淑女、白衣藍裙……多少人往我身上撲,我都沒看一眼。至于見個發育不全、裹小腳的鄉下丫頭,就饑不擇食麽。”

“她長得不好看?”蒲希冉偏頭問他。

“這不是好看不好看。”傅雲亭只覺那個包辦婚姻的妻子,已是夠可憐。他的道德不允許,他再去貶損上幾句。

便只實話實說:“是我壓根沒看。”

那日拜堂,妻子一直蓋着紅蓋頭。進了洞房,他一直招待遠道來的客人到天亮,倒是有了托辭。

“娶妻身不由己,将來生子也必然一樣。”蒲希冉失魂落魄地想着,傅哥哥不理那個女人只是暫時的。

跟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長久不圓房,想必祖父和父親一定會問。

“你若不喜,不願,将來吃藥,也得傳宗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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