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再也不要淋着大雨去見他。
兩日過後,蒲希冉退了燒,可依舊病怏怏的。
其實那日昏睡過去,耳邊有個聲音若隐若現,聽見了丫鬟們的喁喁私語,知曉嫂子對自己不滿。
她掙紮着想起來,可實在體力透支。
幸得身子撐不住,其實也不知起來了,能跟嫂子解釋些什麽。
昨夜驟雨初歇,打落了屋外許多海棠花瓣兒。
小丫鬟聞聲,掀開簾子進來,便将姜湯和幹淨衣物,一并拿了過來。
見小姐面色好些,面露喜色,轉瞬即逝,又恢複了無奈之色:
“小姐,您總算是好了。大爺整天不着家,大奶奶也對您漠不關心。沈先生倒是來了兩回,不過都沒進屋,什麽也沒問,在檐下站站就走了。”
“他是客人。”蒲希冉撐起身子,才說了一句,便一陣猛咳。
勉強止住咳嗽,厭惡極了自己這副病病恹恹的樣子。
人病被人欺,也給人添麻煩,她只想趕緊好起來。
“那日是他送我回來的,又自告奮勇當神棍,我要是拖得嚴重了,只怕他跟我哥哥沒法交差。”
“以婢子看,沈先生倒不像是那等有責任心的。”小丫鬟扶着她起身,替她绾發。
繼續說:“倒是得體,怕壞了你名聲,每次都不進屋,只站在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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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他非舊相識,如何知曉。”蒲希冉坐在鏡子前,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
“我雖沒跟他相處過,可也看過他的新聞。他這人從不像傅老板那樣維護戲迷,每每開鑼前,都叫戲迷等好幾個時辰。接待客人、交朋友也是,對他胃口的,跟人家促膝長談。聊不到一起去,當場就把人攆走。跟上海灘汽車大亨不對付,人家請了他好幾回去唱堂會,他都推辭,一點情面不講。沒讓□□打死,也不知道在十裏洋場,是怎麽活下來的。”小丫鬟喋喋不休地說完,不耽誤替小姐編了一根長長的辮子,又纏繞在一側。
突發奇想,說:“沈先生該不會就是□□吧。”
“報紙上,什麽不寫?”蒲希冉嗤笑一聲,并不以為意。
哪怕報道是真的,戲迷多是愛才之人。即便碰上那不懂行的,敢動沈老板,那大江南北的戲迷,必然會掀起滔天巨浪。
除非他自己倒下,否則沒人能将他摧毀。
蒲希冉喝了姜湯,依舊覺得恹恹。
耳邊隐約傳來胡琴聲,是沈林軒在吊嗓子,“豪傑打馬奔吳國,龍離滄海虎離窩……”穿雲裂石,如聽仙樂耳暫明。
蒲希冉短暫失神了片刻,方覺從前錯過了許多風景,被傅雲亭一葉障目,不知天外有天,在滬上竟未去聽過他的戲。
不過轉念一想,她買得起戲票,也搶不到戲票,不知被顯貴囤了多少,拿去做人情。
便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小姐那日沒被燒得糊塗,還知是沈先生抱您回來得麽?”小丫鬟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捂着嘴樂,只露出一雙眼睛,亮閃閃的。
不忘慫恿道:“沈老板看着正派,想不到趁人之危,占你便宜,小姐可不能輕易饒過他。”
“像我這種名聲不好的人,他碰我,是我占他便宜。”蒲希冉勉強笑了笑,似自言自語嗫喏道:
“我知道不該,可我太貪戀他身上那點餘溫。也許是我生性下賤,雲亭哥哥不見我是應該的。”
想到被潘子珍埋汰一頓,便覺窩囊,恨自己不争氣。
推開一扇門,隔了一道牆,看見沈林軒的身影。
跟她夢裏模糊的身影,重疊。
“沈老板又來點卯了?”小丫鬟拿他打趣一句,已嬌笑着,端着水盆離開了。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沈林軒與她隔了幾個臺階,卻不顯矮了半頭,依然與她平視。
“你照顧我,我該感激。”蒲希冉不是那不知感激,覺得全世界都該圍着自己轉的人。
“你兄長給了我休息安身的地方,就當我報答了。”沈林軒說。
“沈老板名滿京城,去哪兒落腳,都是那人的榮幸。”蒲希冉努力擠出一絲笑意,襯得唇色發白,整張小臉愈顯憔悴。
沈林軒才發覺她這般會哄人。
按說身處名利場,聽慣了戲園子經理、錢莊東家、洋行掌櫃的、戲迷……阿谀奉承,皆做耳旁風。對她的谄媚,卻格外十分受用。
不知是她天生旺自己,還是克自己。
“讓你見笑了。哥哥家宅不寧,都是我鬧的。”蒲希冉不笑還好,越笑越惹人心疼。
因着她明明不想笑,卻又不知該做何緩解尴尬。
“我哥哥是極好的人,值得人信賴和結交,是我不懂事。”
她現在再去跟嫂子道歉,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也許從嫂子的眼前永遠消失,才是對方要的。
不想再說這個了,似漫不經心提起:“沈先生家裏也有這般任性頑劣的小妹妹嗎?”
“我沒那個福氣。”沈林軒薄唇輕抿。
不知怎地,就打開了話匣子。
不知眼前的人,天然讓人信賴。還是為着她摯友妹妹的身份,才沒防備。
“我自幼無父無母,由一走街串巷、靠賣驢肉火燒的老伯撫養長大。也不知我那爹娘是死了,還是在哪兒。那老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我更無什麽兄弟姐妹。”
他倒是寧願有個小妹妹在前邊惹禍,他跟着善後,讓他體會正常、平凡人家的溫暖和親情。只并非每個人,都有蒲兄那個福氣。
“可能是同樣命運坎坷,我跟蒲兄倒是惺惺相惜,能聊到一起去。”
蒲希冉知道是他安慰自己,卻也知道,他沒這個義務。
他們素昧平生,也許出于他骨子裏的善良。
“一個人也好,至少清淨。”
他未置可否,她便剩了自言自語:“其實我該回天津衛,把姨娘趕出去,讓我爹大徹大悟,把屬于我兄長的東西奪回來,可我做不到。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不覺得,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有自己當走的路,也讓別人走他的路。蒲伯父有自己的人生,你兄長也是。蒲兄現在過得很好,犯不着放下春花秋月,為不值得的人糾纏餘生。”沈林軒負手而立,看她蒼白着小臉,還沒痊愈呢,光顧着自我貶損。
過了幾十年平靜日子,什麽都經歷過,見識過,還當修煉成精。
卻輕易被她拉扯得心髒抽痛,古潭泛起陣陣漣漪,句句肺腑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有多少小姑,正事不幹,整日攪和的兄嫂不得安寧。你都不妄想她長嫂為母,照顧你、心疼你。她倒是一直叫個小姑娘聰慧得體,為她的心情買單。還指望你像乳娘一樣,幫她帶孩子,取代她作為母親該負的責任。虛長你幾歲,倒是光長年齡,不長心智。還好意思指責你乳臭未幹。”
蒲希冉心底暖暖的,興許是姜湯起了作用,風寒也褪去了許多。
看他這個偏心的樣子,只怕叫嫂子聽見,愈發誤會氣惱。
她搖了搖頭,對嫂子沒有一絲怨怼:“她天真,是我哥哥寵的。她運氣好,所以可以不懂事,不用乖。只有沒人疼的小孩,才得一直體諒對方。”
沈林軒不想再看她那副落寞神色,像一把無形利刃。
他不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只覺分給摯友妹妹的善意有點多,多到有見色起意之嫌。
幾步走過來,褪下自己剪裁得體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不怪她。換位思考,如果我是她,才成親不久,有了寶寶,手忙腳亂,夫君卻一直為着妹妹鞍前馬後,把我擱到一旁,我也會難受。”可嫂子喜歡哥哥,不忍苛責。
總要有一個人來恨,這日子才能過去。
她成了兄嫂之間的潤滑劑,算是她唯一能為哥哥做的。
依賴別人的幸福是脆弱的,她不想成了累贅,讓哥哥因為自己家宅不寧,妻離子散。
“我風寒還沒好,別過了病氣給你。”
蒲希冉正準備還了外套,沈林軒已先于一步,止住了她所有動作。
連帶着外套卷着人,将她攬進懷裏,與她鼻尖相抵,幾乎能嗅到彼此呼吸。
“我不怕。我不是避禍怕事之人,你不會過了病氣給我,就算過了又怎麽?”
蒲希冉掙紮不得,只擡頭看着他,一雙剪水雙眸裏,帶着疑惑與困頓。
然後在他那雙慣會攪起風月的眼睛裏,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你才到北平,休息幾日總得貼戲,若因風寒傷了嗓子,我怕你砸鍋。”
“那就是讓你哥賠我,妹債兄償。”沈林軒知曉這樣不得體,還是那樣做了。
只出格的舉動不維系太久,還能保有一絲體面。
後退半步,穩了穩心神,調勻呼吸。
對自己說:“蒲小姐,也能成這樣像你羨慕的、你嫂嫂那樣的小孩。”
又對她說:“雨後天涼,還是回屋暖着,別再吹風。回頭我跟你哥說,讓我住別院。”
好避嫌。
蒲希冉聽懂了他的意思,原本該回避外男。
直到穩穩看了他一眼,便堅定了要像從前許多次那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晚些時候,家宴設在了前堂花廳。
蒲修臻跟妻子分坐兩側,将主位給了沈林軒,蒲希冉則乖巧坐在哥哥旁邊。
同他交頭接耳:“哥,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神仙朋友,沈先生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不是西洋畫,而是中式水墨畫。
蒲修臻剛想說,自己狐朋狗友多了,傅雲亭就不像從畫上走下來的人?還是古代宮廷畫。
不過話到嘴邊,硬生生咽了回去。
招呼着沈林軒吃東西:“原本想叫小廚娘做滬上食物,又覺你一年四季都能吃着,不如換換口味,嘗嘗我們四九城地道的美食。就是不知你能不能吃得慣。”
“客随主便,我沒長那麽矯情的胃。”沈林軒笑笑,以茶代酒,敬了主人一杯。
“我這成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想帶你到處玩玩,也沒得工夫。得虧你幫我照顧我小妹,大恩不言謝,以後結草銜環,定效犬馬之勞。”蒲修臻說得誇張,作勢就要作揖。
“舉手之勞,照顧多久都成。”沈林軒說話時,已經努力在克制了,餘光還是不可控制地往蒲希冉身上瞄去。
不忘跟他打趣:“也別以後了,就現在。明兒我貼《鼎盛春秋》,你給我來二路。”
蒲修臻笑得見牙不見眼,沒故弄玄虛,而是一口回絕了:
“上回有個軍政府的神棍,要捧一小角兒,給我十套大宅子,我都沒松口給怹來二路。沈老板,我捧您,回頭我給你拉胡琴,伺候你一回。”
兩個人相談甚歡,從《文昭關》說到了北平梨園行。
中途,蒲希冉碰了碰兄長的手臂,不知羞地嗫喏道:“哥,不知沈老板有沒有娶妻。”
要是能跟了他,有錢沒婆母磋磨,未嘗不能平平淡淡度過餘生。
嫂子不容她,這年月女子不能出去單獨支門立戶。
嫁出去,也可解眼前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