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他雖是無信仰者,可為了她去教堂,也并無不可。

只聽她說更喜歡中式,便将中式禮服的樣式,在腦海裏都過了一遍。回頭也犯不上租,直接定制幾套。

他在庭院跟她說着話,拖拖拉拉,一直到夜幕時分才離去。

蒲希冉站在他剛剛站過的位置,依舊沒捕捉到跟他同樣的心跳。

朝路過的仆婦吩咐了一聲:“取個炭火盆子過來。”

仆婦一臉不解:“小姐,這馬上都是立夏了,您要這些勞什子東西做甚。”

蒲希冉突然發覺沈林軒的話,有幾分道理。

雖說大清亡了,人人平等。但這些仆婦也太碎嘴了些,整日瞎打聽。

仆婦接收到小姐那雙含霜的眼睛,一縮肩膀,麻溜兒小跑去攏了火盆。

蒲希冉已轉身回屋,将傅雲亭從前寫給她的書信、送給她的布偶,還有西洋挂鐘,一并拿了出來。

蹲在地上,劃了根火柴,火苗瞬間竄起老高。

能燒的都燒了,燒不掉的,一并砸碎。叫小厮扔進泔水桶裏,晚上同小廚房倒出去的剩菜、一并清理掉。

一旁的小丫鬟看着可惜,勸了勸:“小姐,旁的也就罷了。這上好的蟒袍,可是請的蘇繡,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價值連城。”

“他這人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就算想還,也找不到他人。”蒲希冉面無表情,眼見火苗蹿起老高,跳躍浮動,在她面前燃成灰燼。

“燒了是可惜,不過他不缺再置辦行頭的錢。我哥不是乞丐,更犯不着撿他剩下的。”

Advertisement

小丫鬟張了張嘴,幾番欲言又止,‘小姐,關鍵這是傅老板送給您的,就是你的了,也不是他的,給大爺留着,怎麽能算拾荒呢’,終究沒說出口。

想來也是,傅老板比大爺高許多,行頭穿着不合身了,上臺也不好看。

回頭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沈林軒回到新住處後,激動得一晚上沒睡。也不知是換了新地方,認床還是怎麽回事。

按理說,在蒲宅,那也不是自己家,卻待得格外踏實。

晨起,跟包将早膳拿進來,都是老北京人慣常吃的豆汁和燒餅。

他還沒吃,聞一下就險些吐了:“趕緊拿出去,熏得我腦袋疼。”

“得嘞。”跟包想讓搖錢樹嘗嘗新鮮口味,知道馬屁拍在馬腿兒上了,麻溜地将東西拾掇走了。

又在外面叮囑了小廚娘兩句:“弄點粢飯團和小馄饨來。”

再回屋時,就見老大正在翻箱倒櫃,不知找些什麽。

直到看見他手裏拿出一只不大不小、精致的匣子,遞到了自己手邊:

“去,把這些給冉冉送去。”

跟包大駭,因這裏頭裝的都是房屋地契、錢莊銀票,雖不算全部家當,也得沈林軒賣賣力氣,在戲臺卯上了,唱十幾出全折戲。

這裏,都是他的血汗錢。

“這是什麽錢?”跟包突然有點懷疑,那蒲家二小姐,跟蒲老板串通好了,一個掏空他的家底,一個掏空他的靈魂。

總之,要讓他身體被掏空。

“是未來太太費。”沈林軒琢磨了半天,想出這麽一個自創的新名詞,站在晚清民國的風口上,也當了一回時代的弄潮兒。

“是她做我未過門夫人的銀票。”

跟包差點去掐人中,忙勸道:“那也用不着這麽多啊,而且咱可以細水長流。又不是只做一天相好的,明兒就跑了。這天長日久的,不是早送破産了?再說了,只有逛窯子才花錢呢。”

“烏鴉嘴!什麽一天?”沈林軒不悅,擡腳就要踹過去。

“只要爺的嗓子還在,她能花,我就能供得上。”

跟包屁股上挨了一腳,只覺自己尾巴骨都要被他踹折了,揉着腚,哎喲着:

“爺,您這好動手的毛病,可改着點吧。這兩口子過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蓋的,回頭拌兩句嘴,沒控制住火氣,再給人嬌小姐打傷了,她哥不得把您劈咯?”

沈林軒要真幹出這禽獸不如的事,哪兒還等着蒲兄劈?不過,跟包說的不無道理。

深思過後,有病亂投醫,向聾子詢問順風耳的事:“你說,該怎麽對一個姑娘好?”

沈林軒将他常貼的幾出戲都想了一遍,《神州擂》、《三岔口》、《白水灘》、《捉放曹》、《朱砂痣》……大多都是些王侯将相的戲,少有才子佳人的,讓他沒辦法從職業性出發,取得真經。

從前他嫌才子佳人的戲膩歪,唱起來不痛快。現在才發覺,戲到用時方恨少。

“一個人男人,口說無憑。錢在哪,愛就在哪兒。因為賺錢不容易。哪怕他說得天花亂墜,但是一文不拔,也不是真喜歡這個女人。”

這是沈林軒的愛情觀。

回頭将盒子交到了跟包手上,說:“不是做我夫人的費用,免得她誤會我不尊重她。只有外室才需要男人定期交錢。就說,是我給她的嫁妝。”

跟包頭一遭聽說,這嫁妝是未來夫婿給的。

得!還真新鮮。

“爺,這二小姐真是命好。”

擱在從前,一家少爺十五六歲,漫說娶妻納妾,孩子都生出來了。

老大都二十啷當歲了,還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

“您問我咋對女人好,小的哪兒知道。我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啊。每回出去辦事,頂多路過勾欄院的時候,往裏面瞧兩眼窯姐兒。”

沈林軒聽了,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感覺他的沈家班,是一窩子和尚。

“是我高攀了她,我小心眼、愛生氣,又無父無母可以倚靠。不像別人,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往後沒有其他庇護她的人,所以我得加倍對她好。”

跟包接過匣子,撇了撇嘴,未經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了心裏話:

“保不齊那二小姐,就是沖着以後不用應付婆婆,不用跟妯娌相處才嫁的呢?”

大家族有時候未必互相溫暖,彼此幫助。保不齊還互相坑害,彼此算計呢。

跟包說完,就去抽自己的嘴。尤其老大正在興頭上,質疑二小姐的感情,說她別有所圖,不是往槍口上撞麽。

怎知沈林軒聽完,非但沒生氣,不往他還疼着的屁股上撒鹽,甚至笑了。

“是嘛?如此這般,甚好。我還怕她嫌棄我。”

跟包的嘴角抽了抽,對着老大這張俊美無俦的臉,實在跟‘嫌棄’二字沾不上邊。

沈林軒跟其他角兒不同,有的老板,臺下看起來平平無奇,但只要一扮上戲,鑼鼓敲開,便熠熠生輝,能攫住所有目光。

而沈老板臺上臺下都好看。

“對了,爺,昨晚的報紙,我給您送來了,不知您有沒有看。現在北平那些遺老遺少都瘋了,不光不抓你錯處,且争相模仿你掉板兒的來唱。筆杆子也出了好幾篇捧您的文章,都說石破天驚逗秋雨,如聽仙樂耳暫明。”

跟包興高采烈地說着,沈林軒卻并未怎麽放在心上。

資本進場,操控輿論,這是十裏洋場早玩剩下的。

這就是天津衛梨園行,與上海灘梨園行最大的不同。

天津衛戲迷覺得,我花了錢,我是爺,你是戲子,就得讨好我。

上海灘戲迷覺得,人人生而平等,沈老板肯開腔,就是恩賜,就得捧着。

所以沈林軒和蒲修臻藝術造詣不分伯仲,待遇卻是天壤之別。

至于北平梨園行,還未被天津衛、與上海灘風氣浸染,就是不知會變成什麽樣了。

“還有啊,近來北平和滬上,聯合戲報,要評四大須生。聽說捧傅社的戲迷卯足了勁兒地造勢,要将您這個後起之秀的熱乎勁兒壓下去。不過您也別擔心,咱們戲迷裏的筆杆子多,罵仗罵不過,捧角兒還不會麽?您絕不會墊底。”

沈林軒壓根沒放在心上,一語道破天機:“這玩意兒有啥用?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這東西都臭了街了,你瞧着吧,第一的準是哪個唱粉戲傍款爺的。”

“那也是。”跟包也不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分神了。

畢竟老大已從從業者,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累積。

他不需要傍款爺兒,因為他就是款爺兒。

沈林軒在事業上,一向自信強大、有底氣。

偏是出身,讓他氣短。

很快陷入了惆悵:“是我疏忽,懶得結交,也沒去拜會北平的梨園泰鬥。現在想找人幫我上門提親,都找不到有份量的人。”

他小時候在戲班學戲,每回放假,看見其他孩子有家人送吃的,小孩心性,都會饞得流口水。

後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就說并不喜歡美食,一味想出人頭地,直到現在名利雙收,便覺索然無味,又開始向往那些人間煙火了。

幼年挨打的時候、生病的時候,恨過爹娘。

後來于事無補,便也不恨了。

不知有多久沒想起過他們,此刻恨意瘋漲。

哪怕是小門小戶,有個德高望重的叔伯,能幫他去提親,他舍得拿銀子請。

但他沒有。

現在,不管是自己不慎走失的;還是被人販子拐賣又丢掉;還是爹娘養不起、故意扔掉的。他都希望爹娘趕快死掉。

只有那對兒赤佬死了,才能消他心頭之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