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沈林軒沒聽見戲班裏的二路、文堂在背後切切察察,只打了個噴嚏。

依舊不肯起床,倒是翻了個身,換了個姿勢癱着。

小厮打了水進來,正預備過來服侍大爺浣漱、更衣,就被蒲希冉呵退了:

“我來吧,你們快去用早飯。之後這些事,都由我做。”

小厮得了令,也不跟夫人争。再沒眼力見,也不可能不懂人家閨房之樂。

蒲希冉用指肚點了點水面,又将小厮喚了回來:

“取溫水來,以後記得,不要拿這麽冰的水來洗臉。”

小厮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夫人,現在是夏天呀。管家才喚了兩桶冰過來,正預備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往各屋搬呢。”

“用冷水洗,對身體不好。冰塊不必搬那麽多,大爺賺錢不易,又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往後不講排場,不可鋪張浪費。”蒲希冉一五一十地吩咐了下去。

小厮始終低着頭,既不敢與夫人對視,也不敢擡頭,瞥一眼懶懶歪在床榻上的大爺。

點頭諾諾應是,抄着手,緩緩退了出去。

溫水很快打了進來,蒲希冉洇濕了毛巾,也不叫他起來,只讓他躺在那兒,替他擦幹淨手,又擦了臉。

嗔道:“從前倒不知,沈爺這般守舊,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

“誰不要?”沈林軒被她伺候的,舒服地眯起眼睛。

依舊不滿足,又在她腰肢上摸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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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嫌棄我了?後悔了?可是晚了,現在跑也來不及了。冉冉,你是我的,我絕不會放你走。”

他摸就摸,忽地箍緊了手上的力度,攬過她纖細的柳腰,險些将她拉了個踉跄,跌倒在他胸口。

暗呼一聲,勉強站穩,緊貼着他,解釋說:

“是我哥,他從不要任何人服侍。衣食住行皆親力親為。”

“你哥不好,你嫂子大着肚子,他不單不該凡事自己做,還該疼他女人。”沈林軒終于肯放她一馬,松開了手。

規訓卻沒停:“以後,不準對別的男人那麽好。”

蒲希冉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她對誰好了。

正值新婚燕爾,對他卻是一如既往有耐心:

“我是怕冷水對肌膚不好,夫君這張絕色傾城顏,可不能糟蹋了。不然對整個梨園行,都是損失。”

她又開始拍他馬屁,沈林軒嗤笑一聲:“哪有大男人搽脂抹粉,注重這些的。他們愛看不看。”

随後,板起臉孔來,施舍般提醒道:“還囑咐小厮去吃早飯,也不關心我有沒有餓肚子。”

這回,蒲希冉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她家少爺,怎麽這般可愛。

“我以為我昨晚喂飽你了呢。這廉價的關心,有什麽值得妒忌的。我不過是想收買人心,不花錢、只動動嘴皮子,哪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

“你不去做商人,真是可惜了。那你對我,是不是也含了幾分算計?”沈林軒心下有幾分感動,冉冉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俨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他沈家的人了。

不管是不是能融得進來,已在盡力融入這個大家庭。

“你就不怕太軟弱,被人當包子。給多了笑臉,他們就敢蹬鼻子上臉,不把你放在眼裏,妄圖拿捏你。”

“有你在,誰敢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我的努力都是小打小鬧,還得看你對我是不是重視。”蒲希冉不傻,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嫔妃受人尊敬,從不取決于她怎樣運作,而是皇上恩寵。

兒婦被公婆高看一眼,跟她拼命賢惠關系不大,而是兒子愛重,欺負他女人不行。

“我就是算計,謀心索情,那你給不給我算計?”

她這回連裝都不裝了,卻惹得沈林軒笑意更深,蔓延到眼角眉梢。

“給你,什麽不給你?你要我的心,我現在就可以找刀來,挖出來,血淋淋的,送給你。”

“拿了,我可就不還了。”她秀眉一挑。

“不還。還了,我也就死了。就算沒死,也是一具行屍走肉。”沈林軒緩緩閉上眼睛,不知這久違的家的溫暖,是港灣還是鸩酒。

蒲希冉還在給他編織夢境,替他擦幹淨臉後,才拉着他坐在梳妝臺前,給他刮胡子、用茶水漱口。

又點了一點雪花膏,沾在他臉上暈開,這味道他不喜歡。不過跟娘子身上的味道差不離,便也愛上了。

他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倒是愛屋及烏。

“你倒是聰明,知曉我罩着,他們沒人敢跟你大小聲。”

就像哥哥手裏壓着一堆賣身契,沈林軒自然也不例外。

單看她能指揮得動管家,便知那些小厮,也不在話下。

“早上想吃什麽?我給你做。”蒲希冉給他換好了長衫,才從背後摟着他的脖子,問。

不大的一面鏡子,是兩個人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不想吃,只我身上黏糊糊的,難受。想洗澡。”沈林軒說。

“昨晚喚了好幾回水,你都不怕待會兒練功的時候,他們拿你打趣。”蒲希冉脊背一僵,勉強露出微笑:

“你那是身上難受嗎?怕是洗完更黏。”

慣了他一早上,這回沒再應諾。

而是從趴在他背上,站起了身來。

出門時,沈林軒沒急着喚早飯,而是拉着她,陪自己去了習武場。

“你習慣空腹練功?那不是要把胃搞壞了。”蒲希冉略略不解。

“是。我吃的很少。不然在臺上穿箭衣不好看,好看的驸馬叫西涼王,不好看的驸馬叫吃絕戶。”沈林軒說。

到了習武場,蒲希冉算後知後覺,其實他什麽都懂。

只是有顏任性,才不仔細愛護自己。

也是,若什麽都不懂,又怎麽可能從十裏洋場走到北平,走到她面前。

他又不像傅老板那樣,有父輩可以倚靠,背靠大樹底下好乘涼。

蒲希冉想再說說他,這男人倒是自覺,先跟她認了錯:

“練完就吃。這不是沒娘的孩子,沒人疼。以後有媳婦兒疼了,我會好好愛惜自己的。總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好你。以後,我一準死在你後面,免得這世上留你一個人兵荒馬亂、孤單。”

蒲希冉會心一笑,難得他想得倒長遠。

不過像他們這等工文武老生的,就像服了仙丹一樣,總也不老。

前有武生九十歲登臺,後有老生七十歲依舊中氣十足、嗓子不垮。

蒲希冉在一旁陪着,抱着他的外衫,見他只餘了一件內襯、裋褐,跑了幾個圓場、耍了一套回馬槍、又綁了個把時辰腿,直到日頭升到高處,依舊不覺得熱。

朝她走過來的時候,還不見汗珠滴落,直到站在她身邊,汗水立即下來,濕透了寝衣。

蒲希冉揉了揉眼睛,似有幾分不可置信:“你是怎麽做到的,還能控制汗水。”

預備去接他那長槍,沈林軒也有意逗逗她,往她手邊遞。

蒲希冉才碰到,便沒力氣拿穩,直往下掉,驚詫道:“我還當這是紙糊的行頭,想不到是真家夥。”

這要是在臺上失手了,不得把戲迷紮個貫通傷。

“當然是真家夥,揮起來才虎虎生威。我痛快,戲迷也愛看。”不然換個軟趴趴的,光靠演技,總覺不夠勁兒。

沈林軒不再逗她,而是将長槍給了随從。

順勢從她手中接過茶水,笑:“我倒是寧願,你多關注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腰硬又軟。”

不管多熱、多累,他在臺上都不出一滴汗,這是早被報紙上寫爛了的絕活兒之一。

她今兒這般驚訝,可見她對自己,從前是一點也沒關注過。

“是很軟,比我還軟。不過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像你這些大角兒,誰站在臺上像塊木頭。每一個唱腔都細細鑽研過,每一個四方步都能走到戲迷心裏。”蒲希冉說。

“是嗎?那走到你心裏去了嗎?”沈林軒喝完了茶,原本只是随意開口詢問。

她随意點點頭就行,卻沒想到,她虛虛浮地笑笑,什麽都沒說。

明明跟她耍賴信手拈來,卻突然沒了底氣,握着那喝光了的骨瓷杯,虎口一片沁心涼。

漫不經心提起:“知道你原在滬上念書,我常想,咱倆會不會遇見過。”

“應該不會。我幾乎不出學堂,上海灘亂得很,我不太敢,想讓哥哥省點心,也怕人說,我沒了娘教,姑娘家在外面就胡來。”蒲希冉倒是沒他這份遺憾愁絲,只實話實說:

“沈老板這麽大的角兒,就算我出去,想必也是擠不進去,能窺見天顏的。”

她這張巧嘴,哪怕已惹他狐疑不快了,也很容易三言兩句将他哄好。

也是,他從不往學堂溜達,覺得自己世俗之人,跟象牙塔格格不入。

那時候初出茅廬不懂事,跟戲園子簽了賣身契,戲票賣出天價,估摸她那摳搜哥,給了她生活費,不會給多餘的錢,讓她去消遣。

“那你現在還想去讀書嗎?”

明明是征求她的意見,可不等她回應,便先否了:

“我不想你去,我不喜歡你被其他男人看見,觊觎。”

她是上蒼送給他的禮物,彌補他這麽多年的苦雨。

蒲希冉便又是忍俊不禁,在心底腹诽:那你問我做什麽?

到了吊嗓子的時候,有琴師抱了胡琴過來,沈林軒示意交給她。

問:“會拉琴嗎?”

“呃…嗯,會拉一點。”她有點底氣不足。

那把京胡,已交到了她手邊。

“但是跟你戲班裏的那些琴師、鼓佬肯定比不了。”

“術業有專攻,誰讓你比了。”沈林軒笑着說,已叫她拉了段西皮流水。

既她不喜歡家仇國恨的戲,哪怕吊嗓子,也唱點花好月圓的。

随便唱了《桑園會》中的一段,只兩句戲詞過完,聽着耳邊這有氣無力、茍延殘喘、仿佛要斷了的弦兒,頭一遭笑場了。

唱到一半就擱下,這是絕無僅有的事。

可沈林軒得愛惜自己,免得吊嗓子再繼續下去,會笑岔氣。

随口問了句:“這拉琴,也是你哥哥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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