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三姨太被人拖下去的時候,仍舊睜着雙眼,死不瞑目。
警衛員打來了幾桶水,一一潑灑下去,妄圖将沾了血的青石板,洗滌幹淨,也沖刷掉三姨太存在過的痕跡。
“不敢。段司令太客氣了,感謝老夫人招待。如若恩準,可否允我今夜離去?離家許久,對家中妻兒實在思念得緊。”沈林軒行了老北京城的禮數,同老夫人拱了拱手。
段司令知曉母親愛聽他唱戲,自己對他則是不喜歡也不讨厭,便幫着母親挽留:
“急啥呢?一個大老爺們,才出來幾天,就想媳婦兒,說出去也不嫌丢人。依我看,你要麽別走了,幹脆留這得了。回頭我再給你娶兩個媳婦兒,幹脆擱這安家,在哪待不是待着?”
“愛妻都不嫌我的行當丢人,我怎會因想她而羞于啓齒。”沈林軒說罷,惆悵地嘆了口氣。
若是一直以來的周旋,皆是真假參半,這次的低落,倒完完全全是真的了。
“尊重老婆,疼老婆,是優點。你以為誰都像你,把女人當塊破抹布,用完就扔。”老太太嘆了口氣,即便愛吃點心,到底沒将廚子綁了,不似她兒子那般無理。
只是有些不舍,遲遲沒開口放人。
沈林軒真怕她老糊塗了,腦筋搭錯,不放自己走,那樣,他又得大費周章。
忙像哄小孩似的,給她畫大餅:“老祖宗,您放心,往後只要是您壽辰,我保管還來,每年都來,只要我還能走路。”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孝順兒子也趁機補充道:
“是啊娘,您可得長命百歲,就算為着沈家班的戲,每年都聽見,也得千歲萬歲。”
“那我還不成老妖怪了?”老太太笑呵呵的,心情不錯,才終于松了口:
“行,那你們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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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祖宗,我們今夜就走了,正好,有去往北平的火車。”沈林軒恭敬道。
老太太沒想到他跑得這麽快,一瞬間,又有點不高興了,強留一晚:
“不行,明天吃了飯再走。到時候坐專列。”
“對,我那輛出行乘的軍用火車給你坐。”段司令也補了一句。
沈林軒恐夜長夢多,去意已決,不得不又放了點血:
“老祖宗,我來了這許多日,還未送賀禮給你。我知您在奉天,什麽都不缺。但我也得表表心意,感激您這連續幾日的照佛之意。”
沈林軒說話間,朝跟包伸出了手,跟包很快将他的唱片遞了過去。
“這些都是我昔日灌的唱片,等我回了北平,往後灌了新的唱片,就多刻一份,給您寄過來。”
老太太宛若得了稀世珍寶,被哄得很高興。
也聽出了沈林軒的弦外之音,若不即刻放他走,真玉碎瓦全,她以後便是想聽,也沒。
她在奉天什麽都不缺,洋人的物件,也能弄回來不少。可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沈老板,她就圖這個新鮮。
到底點了頭:“好罷,叫警衛員開車送過去。”
老太太說完,看向兒子,仿佛怕兒子今夜蒙羞、半路公報私仇,将人殺了一樣。
段司令知道老母親的授意,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娘你放心吧。你兒心胸裝山河,不會為內宅這點芝麻綠豆大的事鬧心。再者說,他要是沒了,我上哪給你僞造去。”
尤其對于老娘這種資深戲迷來說,漫說能分得清哪個角兒唱的,連這個角兒灌唱片時,是神情愉悅、還是沮喪失意,都能聽得出來。
不像他這個門外漢,聽誰唱都一個調兒,一個味兒。
沈林軒連夜坐上了火車,舍棄了專列,不想節外生枝。
跟戲班子一衆人等到了包廂,等着火車啓動的時候,仍舊難掩興奮之情。
拿出信紙,鋪開,想提前将歸家的好消息,跟老婆分享。
只在信紙上才落下兩個字【吾妻】,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下一刻,擡頭,就聽人喊自己的名字:“沈兄。”
沈林軒回頭,正見一熟悉面孔,是他多年前的戲曲編劇——宋亦慎,兩人雖不常見面,但始終保持書信往來。宋先生筆杆子了得,靈感爆發時,還會寫兩出新戲,無償贈送給沈林軒唱。
看見他時,彼此皆是十分驚喜。
“早聽說你來了奉天,給段司令唱戲,我還想着有機會見上一面,想不到這麽巧。”
宋亦慎說完,沈林軒已故作冷臉,埋怨起他來:
“宋兄是不是有點不地道,我成親這麽大的事,給你發了請帖,你都不來。”
“這……”宋亦慎幾番欲言又止,低頭瞥了一眼——他還未收起的信,方終于下定決心的樣子。
“宋兄近來可是在四海雲游?比從前的我還居無定所,要找你是真難呵。”沈林軒想着,若是有更快捷的通訊方式,能每天聯絡就好了。
可惜書信很慢,他将電報發到滬上的公館,自己已早搬到了北平定居。
看出了他的顧慮,才疑惑開口詢問:“怎麽了?你我相識一場,又兼知己故交,但說無妨。”
“但說無妨?”宋亦慎又同他确定了一下。
“是。”沈林軒點頭。
“林軒,你糊塗啊。你說你一世英名,你娶誰不好,怎地将這……将這一個別人玩剩下的破爛貨,捧回家當寶貝了?”宋亦慎捶胸頓足,替好兄弟有幾分不值。
“宋兄,這其中可是有什麽誤會?”沈林軒捏緊了拳頭,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準是一拳頭砸了上去。
“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編排我妻子。哪怕是故交摯友也不行,若你執意污蔑她,我想我們以後也不要再聯絡了。”
維護冉冉,幾乎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宋亦慎沒想到他會這樣憤怒,但仔細一琢磨,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都說戲子無情,可他了解的那個沈老板,表面清冷、拒人千裏之外,可一旦動情,那可是深陷般的認真。
尤其他身世坎坷,對家人的向往和珍視,已經到了病态的程度。
“林軒,你冷靜一下,我與她素不相識,陷害她,意義何在?我又無暗戀你,對于她起了嫉妒之心。”宋亦慎試着勸了勸。
沈林軒碰到夫人的事,很難冷靜。
若對面換成任意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他這拳頭都早砸上去了,因着是好友,才聽他把話說完。
“她以前是被哪個權貴強迫過?我不會怪她,她也是身不由己。我只恨沒能早點出現,保護好她。”
尤其見了死于槍下的三姨太,更是明白,生逢亂世,女人就是身如浮萍,漂亮的女人尤甚,好似擺件,容易被強取豪奪。
“林軒,你醒醒好不好?你妻子是蒲希冉,我怎麽會認錯。報紙上都寫了,又哪會有什麽誤會。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裏啊。”宋亦慎幹脆坐在他對面,恨不能敲桌子、将他敲醒。
“她也不是被什麽道貌岸然的男同學所騙,她與傅雲亭傅老板,是多少年的青梅竹馬。只是傅老板和蒲修臻保護她,不讓她出現在報紙上。哪怕被撞見二人幽會吃冰激淩、看電影、手牽着手,不是被傅雲亭壓下來,就是被蒲修臻壓下來。所以關于傅雲亭女伴的新聞,永遠看不到她出現。”
沈林軒靜靜地聽着,巨大的錯愕,帶給他瞬間失語。
他不願意相信,可回想跟傅雲亭的一兩次打交道,頭一回,他跟蒲修臻在蒲宅門口争執,是他們婚前;第二回,在他們的婚宴上,他喝到吐血,可他并不是酒鬼。
“那個,既然輿論都控制住了,他們兄弟倆到處捂嘴,你又如何得知。”沈林軒用力搓了搓臉,像極了木僵病人,不知怎地,舌頭就開始打結:
“捕風捉影未必是真的,就算你這道聽途說的,不是謠言。也保不齊,是那姓傅的單相思,我夫人……我夫人,并無對我不忠。”
沈林軒喉頭酸澀,泛起苦意,明明沒喝酒,卻仿若置身真空,身體變得很頓重,一點點失重。
“若不是眼見為實,我會告訴你嗎?林軒,我是看着你一路走過來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過得好,能幸福。”宋亦慎嘆了口氣,靜靜等着火車駛動。
“那蒲修臻也是不仁義,他們蒲家合夥算計你。北平對蒲二小姐知根知底的,誰還要她?只有你這遠隔十萬八千裏的,報紙沒傳到上海灘,能瞞住你,才急匆匆地嫁給你。”
宋亦慎試着站在蒲修臻的角度,其實也能理解。就這麽一個妹子,又死了爹媽,在北平名聲壞了,嫁不出去,去哪兒找那外省的冤大頭,又不願讓妹妹下嫁。
若将來拖得年齡大了,更難嫁出去。
即便找到了素不相識的,又不知根知底,哪敢将妹妹托付于人。
“若她真是被強迫的,也是一個可憐人,我何曾糾纏哪個女人立貞節牌坊?這是整個時代的悲哀。我怕的是她心甘情願,嫁給你了,還朝三暮四,跟傅老板眉來眼去。我替你不值,我他娘的咽不下這口氣!”宋亦慎說不下去了,幹脆起身,半截身子探出窗外,朝外面的賣報小販招手。
“報童!來,把所有關于傅雲亭老板的報紙都給我!”
賣報郎搜羅了一圈,只找到一張,遞了過去。
宋亦慎怒發沖冠為好友,直接遞過去兩塊大洋,吼道:
“再找!只要是傅雲亭老板的,全給我!不管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