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直到火車一聲長鳴,緩緩啓動,宋亦慎不顧安危,絲毫不擔心被甩出去。
又掏出幾塊大洋甩了出去,将那些報童都彙聚了來,只說:
“不夠,把所有關于傅雲亭的,都給我。誰給得多,這些銀錢就是誰的。”
那些報童見錢眼開,為了果腹的幹糧、家人的草藥,追着那火車,拼命奔跑。
仿佛追上,就能在灰暗慘淡的人生,抓住一絲光亮。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将傅雲亭的所有報紙都從窗口甩了進去。
而宋亦慎也如散財童子一般,将銀錢都扔給了他們,由着他們争搶。
火車終于在這片關內大地馳騁起來,宋亦慎将亂糟糟的一團報紙理好,一張張翻閱起來。
沈林軒原本該對這滿紙荒唐言最熟悉,此刻失神落魄地看着,只覺那一打一打似紙錢,在祭奠他們死亡的愛情……不,從來沒有過愛情,只有婚姻。
當初傅雲亭和蒲修臻砸了萬貫家財下去,宋亦慎還當找不到昔日報道,想不到功夫不負有心人。
兩個人再手眼通天,也不過能操控北平和天津衛的輿論,卻管不到北疆去。要怪,就怪傅雲亭實在太火了,火遍大江南北的每個角落。
宋亦慎将報紙遞到了沈林軒面前,那上面清晰地記載着,兩個人從客棧進去,又出來。
傅雲亭身姿挺拔,始終保持護着蒲希冉的動作,而小姑娘在他身邊相依相偎,襯得格外小鳥依人。
出來時,看不見蒲希冉的那張臉,只有傅雲亭低頭整理帽檐的動作,帶了老生的潇灑在裏頭,紳士又俊秀。
報道同樣十分露骨,寫兩個人在客棧是如何颠鸾倒鳳,做一對兒野鴛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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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引用了兩句元稹的詩詞:【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頻聚,朱唇暖更融。】
這是她那妻子麽?
他那兩情相悅,不是形式婚姻、各玩各的妻子。
沒人問他,他就急急地同自己解釋,好似要證明些什麽一樣。
“誰還沒點腌臜的過去,生得漂亮的姑娘尤甚,我不怪她。至少他們現在已經斷了,不是嗎。”
可他連一刻鐘都沒法自我欺騙,哪怕不像朋友說的那樣,他們藕斷絲連。光是妻子不愛自己、心裏有別的男人這件事,就讓他一陣心悸。
是心髒拉扯得痛,好似突發了心髒病。
“你可以不計較,可她未必銘記,未必感激。我只怕現在北平的人,都如何議論你。說你眼盲心瞎,被人當猴兒耍。我不忍心,讓你承受這樣的非議,明明你什麽都沒做錯。”宋亦慎一把将雜亂無章的報紙劃到地上,從懷裏摸出煙,遞給他一支。
實在不忍心看他這樣,他的沈老板,該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
而不是被人設下圈套,人前被人恭維,背地裏,不知多少人在嘲笑。
“林軒,要麽直接回上海灘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就當從未來過北平,從未娶過妻,就當在這裏的,是黃粱一夢一場。将來貼戲,也可以避開北平。想必她也該知道,自己被抛棄的原因,沒臉再去打擾你。就算你實在避不開去北平貼戲,不是你的錯,也是她無地自容。”
沈林軒看着一打報紙上,是傅雲亭不同時期的畫像與報道,眼前漸漸模糊。
笑着搖了搖頭:“不是她放不下我,是我放不下她。”
心跳驟停的片刻,那種滋味很不好受,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洋人醫館。
他想,小妻子該是愛傅雲亭吧。否則以她連螞蟻都不會踩死的性子,不會跟傅雲亭喊打喊殺。
由愛生恨,沒有愛,又如何會有恨。
他不在的時候,這段時日,不知小妻子有沒有跟他藕斷絲連。他想去相信她的人品,只他運氣差,命運從未讓他賭贏過。
原來小妻子時常走神,不是生性懶散的小迷糊,都有了歸途。
到處都是她愛過,不!愛着傅雲亭的經歷,卻找不到她一絲在意自己的痕跡。
名聲?在他眼裏又算得了什麽。他寧願世人都在背後嘲笑他,只要他的小妻子愛他。
但他知道,那不可能。
沈林軒看着地上有螞蟻在爬,那蝼蟻形容醜陋,亦步亦趨,待他湊近些,終于看清楚後,發現那小醜是自己。
是縮小的自己,在戲班的冬天,鵝毛大雪裏,光着上身,被教戲師傅用柳條打。
周圍孩子們朝他做鬼臉,說:“孤兒,這世上沒人愛你!你是被抛棄的可憐鬼,你醜陋惡心,活該被人抛棄!”
可惜,要讓他們失望了。
他越長越好看,且有天賦又刻苦,光是那份靈氣,就是多少同行日夜苦練,也趕不上的。偏他還勤勉。
那時他發誓一定要出頭人地,被打倒了,就站起來。
這次,為何那個小小的他跪在地上,卻怎麽也站不起來。
難道是他已透支了全身的力氣。
他才成親時想,如果最後的結果是遇見冉冉,那他遇見的所有苦難都有意義。
現在,命運又跟他玩了個玩笑,讓他無措,沒有準備,亦無招架之力。
“其實,我最恨的是蒲修臻。虧你還拿他當朋友,他對你卻全是算計。一看他跟傅雲亭就是一夥的,擺明了要坑你,給他兜底。要我說,什麽酒逢知己千杯少,不是一個地方的,就是不能交心。他明顯更看重跟自己同一個地方的人,咱們滬上的,是融不進去皇城根的。”宋亦慎說。
“是啊。也許,蒲兄像冉冉一樣,也更看重傅、雲、亭吧。”看吧,他承認了,不再自欺欺人了。
若不是給予了期望,又恨極,如何也不會失了體面,在家門口跟他大吵。
他們原本是金童玉女,自己偏巧成了那個讨嫌的人。
他拒絕所有誘惑,躲過槍林彈雨,就是為了回到她身邊,等着她給自己致命一擊。
火車平穩地在關中奔馳,沈林軒起初在包廂裏來回踱步,像極了暗夜的鬼魅。
而後便在兩節車廂連接處久站,看着窗外快去倒退的樹木、屋舍。
但聽火車“咣當”一聲,不像正常停穩,倒像是撞到了什麽東西、亦或發現了有座冰山,緊急迫降。
周遭來來往往的旅人,皆被巨大的沖擊力撞了個倒仰,身體因着慣性,而重重向後倒去。
好一些的,臨時抓住了桌椅或他人;撲空的,便直挺挺地以頭搶地。
沈林軒依舊站在那,紋絲不動,好似重力和重心引力一并将他遺忘了。就像他無數次在戲臺上那樣穩,站如松,腳底生了根。
火車終于停穩,摔得七葷八素的旅客爬起來,下一刻,車廂裏引起一陣騷亂和交頭接耳。直到車廂門被打開,人群蜂擁向外奔去。
宋亦慎艱難從包廂裏出來,逆着人流,左推右擋方回到沈林軒旁邊。期間,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擠到門口,硬生生逼退了兩步,險些被擠下車。
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還是跑到了沈林軒身邊。所幸生得高大,沒被推倒,成了踩踏人群的腳下亡魂。
“林軒,快走,前面打仗了,不知是誰偷襲段司令,在前面那段鐵軌埋了炸彈,已經炸死了不少人。咱們趕緊逃,免得被誤傷。”
沈林軒好像反應慢了半拍,像極了轉頭的樹懶,還在努力分辨他話裏的意思。
但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罵娘道:“剛過兩年安生日子,這幫孫子又開始到處征戰,搞得民不聊生。關中老百姓倒了血黴,這一仗不知道打多久,又得耽誤多少教育、醫療、科學。真就是一将成名萬骨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雖還沒分辨出來,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還是外敵入侵,沈林軒按了按疼痛不已的額頭,若非顧及朋友的安危,原不會理會陌生人。
蠕動着嘴唇,強迫自己同他交流:“亦慎,你先走吧,我很累,特別困,我跑不動、也逃不掉。你趕快走,免得被流彈所傷。被人用槍管指着感覺,可不好受……且人不是每一次都能交好運,死裏逃生。”
他甚至覺得,是不是奉天太兇險,在這裏将運氣都用光了,所以他這一觸即碎的姻緣,難以維系幻境。
“林軒,你是不是瘋了?你在這裏,你會沒命的。咱們不是段司令的人,甚至對他頗有微詞。所以段司令的人不會護着咱們。若是被當成了他的同盟,就地正法,不是冤死了?何況兩邊打起來,自己人還有誤傷的呢!誰會管無關緊要的百姓的死活?”宋亦慎已見他有幾分不好了,努力不讓自己往那方面想。
沒了老婆就尋死覓活的,還是不是男人了,他熟悉的那個沈老板不是這樣,是鋼筋鐵骨,練功時摔斷了腿,都不喊疼的人。
“就算你不跑,也得為你戲班裏的這些人想想,他們跟着你出來,錢是賺了不少,可也得有命花啊。”
沈林軒努力讓自己從神魂游離中,醒過神來,這幫賣身契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的确乖順、不反叛,哪怕生死攸關,也是班主說哪兒,他們就去哪兒。
他的指甲深深鑲嵌進掌心裏,便有鮮血流出來,疼痛讓他有了短暫的清醒,抹了一把臉,外面的照明彈,已将夜空點亮。
跟包帶了哭腔,殷殷懇求道:“班主!您快拿個主意吧?”
宋亦慎見他生無可戀,倒是求死心切,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兩枚手榴彈的爆炸聲中,将他推下了火車。
找了牆體做掩護,跌跌撞撞,避開了大路,往荒山野嶺走。
終于在林蔭小道上,看見了兩輛驢車和卡車,宋亦慎身手了得,扒上了軍卡。回頭,就見沈林軒上了驢車,不多時,他那些戲班裏的琴師、鼓佬,也一并跟他上了驢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