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沈林軒躺在驢車上,未被上面的污濁沼氣影響分毫,只蜷縮着身子,将頭埋進寬大的布袍裏,好似這樣,就能給他許多安全感。

不知在關外浪跡了多久,不斷崩潰,又壓着自己,從崩潰中自愈。

回到北平時,已然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所幸他那些戲班裏的人,無一人受傷、生病。

京戲就像一張護身符,讓這些有武功底子的伶人,逃過一劫。

唯一讓他牽挂的,就是跟宋亦慎走散了,還不知他現在怎麽樣。

只是想不到,進了北平後,在火車站看見了他。

此時跟他分別數日的宋先生,也沒了當初的體面,頭發亂糟糟的、像雞窩。

明明天氣已有些涼意,還穿着盛夏的木屐,連上流社會的人穿得皮鞋也沒有,更別說擦了。

看見他時,立即沖了上去,一把将他抱住,捶了他肩膀兩下:

“林軒啊林軒,你可擔心死我了!在火車上,我就瞧着你不對勁,像厭世一般。我當時還想,一個男人,不至于為着風花雪月的事,傷了底子,尤其你就是從風月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可我先到了北平,才擔心了起來,你是我認識的沈林軒啊,重情重義的沈林軒啊。你怎麽會不傷心難過。”

男兒有淚不輕彈,宋亦慎的眼睛裏,有淚花閃爍,實在後悔得緊,不該跟沈林軒說他老婆的緋聞。

若林軒真出了點什麽事,他不是向蒲希冉交代不交代的問題,單是自己那一關就過不去,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我就是嘴巴欠,或許那些話我不該說,傻人有傻福,被蒙在鼓裏未必不好。若是她騙你,能騙你一輩子,你也不會受傷。”

沈林軒這一路都避免想起小妻子,免得從前擔心她在家中牽挂,現在只會讓他心如刀絞,分神去帶着戲班避禍、逃難。

此刻又被好朋友揭開傷疤,只剩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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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我先送你回家吧。”宋亦慎指向路邊的小汽車。

沈林軒搖了搖頭:“宋兄,我不想回去。”

他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冉冉。

問不問?

不問,這永遠是他心裏的一根刺,紮得他痛不欲生。

問了,她可能正好借坡下驢,去當傅雲亭的小妾。他真做好和離的準備了嗎?他能承受失去她的結果嗎。

還沒做好決定,卻無比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一定是會被放棄的那個。

他的所有自信都是空穴來風,老婆寧願給別的男人當姨太太,像三姨太那樣,也不稀罕給自己當正妻。

傅雲亭在家世背景上,比他幸運;在四大須生排名上,壓他一頭;如今,連他珍愛的女人,也要搶走了。

他又開始陷入精神內耗,習慣性無助,和不斷的自我貶損與否定。

“好,那就去我那兒!”宋亦慎拍了拍他的肩膀,調侃道:

“趕緊洗個澡,你這一身驢糞蛋兒味兒。”

簇擁着他上了小汽車,朝他身後沈家班的人甩了甩手,示意他們先回去。

跟包看老板心情實在不佳,以往還能催着他去當搖錢樹,此刻只怕把人逼死了。

趕緊支楞起來,讓老板去歇歇,自己去安頓戲班子。

沈林軒坐上了小汽車,依舊覺得疲乏。

宋亦慎已經開始規劃晚上的行程了,兩人許久未見,可得好好敘敘舊。

“咱們是去我那公館洗,我找個仆婦過來侍候你,還是直接去澡堂,洗完再出去吃鹵煮?”

沈林軒倚靠在椅背上,搖了搖頭,幾乎撐不開眼皮:“不洗。”

“連澡都不洗,回頭我要把這小道消息賣給報館,這個月又有錢吃鹵煮了。”宋亦慎笑着說。

“去賣。”沈林軒無所謂地說,又有氣無力開口:

“那我不洗,你還讓我去你家不?”

“去啊。你怕是忘了,以前咱們露天搭臺子的時候,好幾天沒洗澡,還不是晚上一起卧在帳篷裏,誰也別嫌棄誰。”宋亦慎見他這副縱欲過度的樣子,私心想着,便替他做了決定,他既不像有力氣出去的人,還是在家裏泡泡澡,好好睡一覺,不然身體被透支得太厲害了。

沈林軒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什麽,撐開眼皮,還在同他說笑:

“我都多大了,還用找個通房丫鬟侍寝?大清都亡了,我又不是封建殘餘。”

他如今看見女人都恐懼,更別說還找個女人服侍了。女人對他來說,不是幫他放松歡愉的,只會勾起他才平靜下去,反複無常的情緒。

“你放心,我還能支撐起來。”

沈林軒到了宋公館,兀自在浴室洗澡,花園洋房裏,是要比他那套為容納戲班子、改良過後的四合院,方便許多。

屋內設備俱全,甚至比他從前在上海灘時,還要便利。

他洗了很久很久,想沉溺在深海裏,把頭低在水裏,最後都因受不了那份冷,而重新浮了起來。

宋亦慎準備晚膳的時候,他在洗;晚膳做好了,還在洗。但聽浴室半天沒動靜,實在擔心得緊,方跑過去前門。

“林軒,咱們現在要吃東西了。你嘗嘗我珍藏多年的女兒紅。”

沈林軒方才阖了阖眼,任由身體向下沉,冥冥之中,有個聲音一直在耳邊叨叨,将他順着頭皮、提了起來。

“林軒,你不要太難過了。這世上三條腿的蛤莫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到處都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她一個人身上吊死。回頭哥哥給你找更好的,你聽話啊。”宋亦慎還在敲着門,克制住想要推門而入的沖動。

知曉林軒好面子,得給他留着體面。

他不是那等任君采撷、唱粉戲的小戲子,骨子裏傳統又封建,不能把胴體給除了他老婆的人看。

“嗯嗯,宋君,晚飯我不吃了,謝謝你。”沈林軒将自己從水裏撈出來,濕漉漉地裹了浴袍,使勁搓了兩下臉。

強撐起力氣道:“我在驢車上吃了許多他們摘的野桃、野果,胃脹,一點不餓。”

說完,最後一點力氣踉跄到床上,摔倒在那兒,昏睡了過去。

“發什麽神經,咱倆什麽關系,你要謝我。”宋亦慎聽見裏面沒聲音了,還在開口罵:

“我看你是不想好了,野果也吃,不要毒死你啊。回頭吃垮了嗓子,你就得勁了。”

宋亦慎關心則亂,罵歸罵,卻也知道。逃難的路上,沒缺胳膊兒斷腿兒就不易,吃食上,就算想講究,不餓肚子就是運氣爆棚了。

沈林軒昏睡了一天一夜,宋亦慎時不時過來瞅上兩眼,給他掖了掖被子,不知道這麽大的人了,咋還像小孩一樣踢被子。

正糾結着,是将他喊醒,免得他這樣睡昏過去,自己不知曉,錯過了最佳救治時機。

可不喊他,還能讓他多睡一會兒,一天一夜也不算久,兩天一夜不吃飯也餓不死,尤其他身體被透支空了,需得歇歇。

又一個午後,宋亦慎終于忍不住,決定他再不醒,就要去叫了,并且請郎中過來,就聽見閣樓上有淋水灑下聲音。

沈林軒洗了澡,已換上了宋亦慎的西裝,二人身形相差無幾,基本還算合身。

拿了只毛巾,邊下樓邊擦。

坐在樓下吃晚飯的時候,宋亦慎見他面色無異,只當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真将此事放下了。

恐他這幾日颠簸勞累,胃需得養一養,便叫小廚房做了軟糯好消化的南瓜小米粥,又配了些清淡可口小菜。

沈林軒倒是溫吞木讷地嚼着飯菜,可興許是他太過于木讷,機械般地用着餐,讓宋亦慎一度懷疑,他是否還沒醒。

面前無論滿漢全席,還是江河泥沙,在他眼中,都味同嚼蠟。

勉強将面前的食物吃完了,宋亦慎還想再添,被他揉着胃拒絕了,他确有幾分腸胃不舒服。

“戲班回了沈宅,我睡時,可有人過來交代什麽事?”

沈林軒明明還沒提——那個要自己命的名字,稍微想一想,心髒便一陣猛跳,狀似擂鼓,仿若下一刻,便要跳出胸腔。

齒間溢出:“冉冉在家,瞧見戲班回去,該知曉我到了北平,應該過問的吧。”

宋亦慎實在沒忍住,恨鐵不成鋼地白了他一眼,一五一十地說:

“沒有!除了你那跟包來過一回,說戲班都安頓好了,大家有條不紊地練功、結交,沒見其他人來過,尤其你那小妻子。”

“不,你在騙我。”沈林軒藏在餐桌底下的手,想要按一按胸口,阻擋這沒來由的莫名心悸。

恐來來往往的傭人瞧見,背地裏嗤笑,終是作罷,幹挺着了。

“是不是你怕人打攪我,所以不叫跟包回去聲張?”

“我沒說過。就算我說過,她是你妻子,難不成還聽一跟包的?月餘不見,絲毫不想你,也惦念你。只要沒刀子擋着,她都該跑過來看看。”宋亦慎沒好氣道。

他能騙他什麽?騙他又對自己有什麽好處?

要不是不能對朋友妻不客氣,他都想拿根繩兒,把那姓蒲的綁過來,免了看他這副如喪考妣的神色。

“嗯。她不來尋我,也是應當。原該我回家,我不回去,她不怪我,我又怎麽反倒來怪她。”沈林軒不知是不是在撐着自己那薄如蟬翼的自尊心,說着連自己都不信的話。

也許在她眼裏,她既不在乎他回家,也無所謂他不回家,完完全全對他沒有絲毫在意。

“嘿!”宋亦慎咬着後槽牙,真想他錐醒。

這沒人給他洗腦,怎能自己替對方找理由、打壓自己呢。

那妖精若是稍加口舌,他還不得願者上鈎,再度重蹈覆轍。

“走,我帶你去千樂門聽歌女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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