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董純夕走上臺來,握着話筒,黏黏糊糊的唱了一段:
“晚風啊,撩撥着情人心上的弦;彈一曲,把你帶到我的身邊。”
普通的一首,被她唱得纏綿悱恻,扣人心弦,餘音袅袅,最适合在溢靜的夜晚聽。
一曲唱完,沈林軒實在聽不出來這姑娘是打小愛聽戲的。
宋亦慎看那臺上的小姐,一直對沈林軒眉來眼去,沈林軒只像個木頭樁子似的不解風情。
苦笑着搖了搖頭,不知他跟媳婦兒滾床單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讓太太主動。
更懷疑他為情所困,以後對女人徹底失了興致。
“林軒,會唱歌嗎?要不要上去唱一首?”
“我打小就沒唱過歌,只會唱戲,估計唱歌也是一股戲味兒,就不上去丢人現眼了。”沈林軒喝了一盞茶,明明沒過去多久,可就是覺得累,心髒也不舒服。
千樂門已将歌舞廳氣氛推向了高潮:“接下來,揭曉咱們今夜消費最高的客人。就是——沈林軒,沈先生!有請沈先生,接受董小姐香吻一枚。讓我們恭喜這位先生!為今夜全場的幸運兒鼓掌。”
沈林軒端着那茶杯的手微微僵硬,不知他們在搞什麽名堂。
從前在戲臺上光芒萬丈,使得十裏洋場萬人空巷的時候,即便未覺得榮耀,可也從未因這些關注而難堪。
如今看着從四面八方打過來的目光,有嫉妒、有憤恨、有看熱鬧不嫌事大、有唯恐天下不亂、有沒安好心……千奇百怪,瞬間讓他冷下臉來。
“沈先生。”董純夕從臺上下來,步履款款地朝他走了過來,十分灑脫超然:
“是吻側臉,還是吻手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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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如果沈林軒願意吻唇,或者來個舌吻。她也不會介意。
沈林軒從前沒見過這麽沒羞沒臊的,本身對騷浪賤又十分排斥。
等她走到自己跟前,未待她靠近,只壓低了聲音,問了句:
“你是窯姐嗎?”
沈林軒不想把事做絕,還給她留點面子,所以将聲音放低,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
不知是董純夕臉皮厚似城牆,還是可以縱容沈老板的一切,愣是臉上連個表情變化都沒有。
“沈先生,你是不是不行?”
男人不能說不行,可她偏要用激将法。
董純夕上前一步,到底不敢貿然吻他,只貼近他的耳邊,蹭了蹭他的胸口。
想聽他不管因為什麽,而淩亂的心跳。但她猜錯了,他心跳平和,絲毫不為所動。
董純夕瞬間覺得,這裏不是千樂門,而是寺廟道館。
“我不喜歡你這樣的游戲。”沈林軒不願意用惡意揣測他人,只被她擋着,不能粗魯地将她一手推開。
“如果你是人妻子,請穿好你的衣服,尊重你的丈夫。如果你是瑤姐,請報出你的價格,尊重你的職業。”
“我角兒,那你說怎麽辦?你我現在都下不來臺了。”董純夕今日不達成心願,是絕不會走的。
沈林軒依舊态度冷冷:“那是你的事,是你自作自受。”
“算我錯了,江湖救急好不好?”董純夕仰頭可憐兮兮地瞧着他,美目流盼。
仿佛他口中那些嚴厲的話,都是獎勵。
“你承認是你算計我?”沈林軒将她的小把戲挑破,“今夜我來這裏,根本沒有消費。包括這杯茶,都是宋君請客。你若想訛我茶錢,說我今夜全場消費最高,我不讨價還價,全當花錢免災。只你得罪進尺,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董純夕“啧啧”了兩聲:“沈先生還真是坐懷不亂,是為太太坐懷不亂麽?”
她有愛她的夫君、有溫柔的眸、什麽都有;她只有嫉妒的舌頭和火辣的酒。
“可你的太太,也會為你這樣守身如玉嗎?”
沈林軒終于被激怒,有了丁點反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幾乎将她握痛:
“我不準陌生人妄議我夫人。”
這樣的挑撥離間他不是第一次見,卻從未像此刻這樣厭惡。
“算我又錯了一次。”董純夕沒有進一步威脅,說他讓自己沒面子,自己會報複或是怎樣。
只繼續低頭:“沈老板,出來尋開心嘛,別那麽正經。要不咱們給彼此一個臺階下,不許我吻你,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去我家坐坐,可好?這樣他們不會嘲笑我主動送上門,還被你拒絕,保全了我的顏面。也尊重了你的底線。”
沈林軒自然懶得敷衍,只宋亦慎坐在他旁邊,瞧着今晚自己安排的佳人,碰了一鼻子灰。
終究過意不去,覺得對不起她前幾日的賄賂和懇求。
誰知唱遍陽春的男人,這般不解風情,就看不出人家要哭了呢。幫人幫到底,替董小姐說了兩句話。
“将女人惹哭了,可不算什麽本事。既沒打算離開北平,實沒必要把事做得那麽絕。去坐坐吧,我家裏的宅子不落鎖,随時回來皆可。”
沈林軒已經努力在克制情緒了,還是中了董純夕的圈套。
反複回蕩她說的那句‘你太太也這般為你守貞嗎’,下一刻,他忍着心悸,破天荒地點了頭。
去就去吧,他一個大男人,她還能把自己怎樣?
在男女這事上,自古以來,都是女人吃虧,而他并沒有讓她吃虧的意圖。
于是在衆人的起哄聲中,兩個人出了千樂門,身後還有大家調笑的餘音:
“我早就說過,十裏洋場來的小爺,就是會撩女人。”
“我說什麽了?怪不得沈老板香吻不要,就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這回連人家私宅都去了,這一夜還不得把他折騰散架了?”
“嘿嘿嘿,看沈老板在臺上翻吊毛,腰還挺好的。可得省着點用啊,不然以後掉馬鞭都來不了了。”
也有人嘀咕,這女人是不是沈老板的競争對手,或者別的角兒的戲迷派來的卧底。
讓沈老板沉迷女色,忽略練功,在梨園行一落千丈,好給旁人成名的機會。
沈林軒同董小姐一并走在四下無人的長街,董純夕的長裙被夜風微微吹起。
她暗示了好多次:“好冷。”
沈林軒依舊不解風情,絲毫沒有為美人披外套的浪漫細胞。
千樂門距離她住的地方不遠,穿過一條街便到了。
董純夕幾步走上臺階,對于拖着沈老板走這件事,仿佛生來就有耐心。
“做人要言而有信,沈老板怕我是老虎,吃了你嗎?”
她這激将法對沈林軒來說沒用,只聽她又說:“我不是窯姐。”
語氣平淡但堅定,被羞辱了不氣惱,只認真解釋。
“我會做滬上的湯圓,你愛吃什麽餡兒?”
“芝麻。”沈林軒随口答。
然後,董純夕便笑了:“今晚嘗嘗我的手藝,若是好吃,每年今日,我都給你做。”
兩人各懷鬼胎,很難找到共鳴。而他,是真的有些餓了。
想到小妻子跟舊情人鑽客棧,不惜給傅雲亭當姨太太,對自己置若罔聞,他的腳步便沒有滞留在原地,跟她一起上了樓。
推開門,是屬于女人特有的馥郁芳香,撲面而來。
映入眼簾,除了偌大的唱片機,就是滿牆他的演出海報。
不光才在上海結束的演出,甚至連他從前在富連成,還未出科時,登臺演出的報紙剪影。都被她裁下來,悉心收好。
沈林軒從未像此刻這樣震撼,滿屋子顯眼的地方都是自己的畫像,讓他不由得怔住。
從前只知曉戲迷厚愛,但從未真真切切地感受過,這來自四面八方洶湧的愛意。
他訝然回眸,董純夕已經淨了手,盛了面,看樣子是真準備為他洗手做羹湯。
而在她上方,夜色與光契合的地方,是他的畫像。
那幅畫傳神,讓他幾乎認不出自己。圖上的他美目流盼,眉眼帶笑,不似平常這般不解風情的模樣。
“這……?”
“我畫的。”董純夕低頭一掖鬓角碎發,十分溫婉端莊。
跟方才那個在千樂門彩燈下,被晃得五光十色的臉截然不同。
“獻醜了。”
仿佛與方才那個不惜一切,也要招惹他的妖豔賤貨不同。
難道是在家裏,就收斂了許多麽。還是在外面戴着面具,回到家裏才是真正的自己?
“好看嗎?”
她一瞥他,滿眼風情,那樣輕浮的舉止又回來了。
“好難看。”沈林軒說。
董純夕嗤地一笑,乜了他一眼,嗔道:“什麽審美?”
轉身,不待他言,已經旋進了小廚房,留下這塊四方小天地,給他停留。
沈林軒看着屋內的裝潢,雖是清一色的老北京樣式,但茶幾方凳,盡量按照海派風格。
雖不能一朝夢回滬上,倒是了卻了不少思鄉之意。
百無聊賴地在客廳裏踱步,唱片機旁幾乎都是他的錄音。随手壓了一張在上頭,便從裏面緩緩流淌出過往的歲月:
“百代公司,約請沈林軒老板,唱《賣馬》……”
大概是幾年前的唱片,那時候他嗓子好,但韻味不足,不大注重人物形象,只一味地追求嗓音清澈。
自己聽自己的唱片,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聽了片刻,大概适應了這份奇怪,還聽出許多毛病來。
只心下感嘆,戲迷對他果然厚愛,這樣缺乏技巧的登臺,還有無數人喊好。
看來以後多聽聽,自己品自己,自己賞自己,還能發現更多毛病。
董純夕撐着門瞧他,沈老板坐在那裏十分具有煙火氣。
以前只看他登臺,覺得他周身缭繞着一股從科班裏打出來的仙氣,原來褪下名角兒的包袱,也是這樣溫暖平和的人。
沈林軒聽見腳步聲回頭,見她指尖勾着圍裙,道:“幫我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