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沈林軒聽着她口無遮攔,已聽不下去:“夠了!你若饑渴,就去找別的男人,我不勞你操心。”

說罷,将她推開,離開了這座公寓。

似是覺得白吃了她的夜宵不好,既然天底下沒有免費的晚飯,出門前,只将幾張銀錢,一并放在了玄關處。

沈林軒出了門,想起董小姐氣急敗壞提起的那個男人,就連她也知道,果然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唯獨自己被蒙在鼓裏。

連日以來得不到醫治和休憩的心悸,終究發作,到底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倒在臺階上。口中傳來劇痛,鼻血四濺。

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入眼皆是白茫茫一片,迷霧散盡,看清楚眼前是白色的窗簾與床單。擡頭,床邊挂着的吊瓶,滴滴答答,正在輸着液。

沈林軒握緊拳頭,看着消瘦的手背上,青色橫斜。又将掌心緩緩松開,針口地方緩緩鼓出了個包,絲絲落落地疼,不知是不是露藥了。

“沈先生,您醒了?”值班的護士,叫來了洋人醫生,幾個人圍在床前,低頭注視着他。

“沈先生,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洋人醫生開口,中文雖不那麽流利,略顯蹩腳,倒是不耽誤與患者溝通。

沈林軒張了張嘴,輕飄飄吐出三個字:“我沒事。”

那種久違的、孤家寡人的感覺又回來了,卻也慶幸這種孤寂,讓他能結成厚厚的殼,得以保護自己。

“沈先生,你不應該沒事,不要諱疾忌醫。這裏雖是洋人醫館,但未必比中醫差。且這心髒問題,原也西醫見效快。你若是再晚幾分鐘送過來,心髒驟停,就算扁鵲在世,也救不了您。”小護士苦口婆心,除了出于醫德,還有對沈老板愛護的私心。

“您要是真沒事兒,現在就不會在這了。就算你們從事這一行,都是有病自己治,講究玄學,可也得講究科學啊。”

醫生從未見她說過這麽多話,恐她跟病人的溝通,違反紀律規定,忙是輕咳提醒了一聲。

“是的,沈先生,希望您配合一下治療。你要說哪裏不舒服,描述症狀,我們才能更好地幫你醫治。”洋人醫生說話間,翻開了面前的本子,低頭檢查一番,才繼續跟他交流着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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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是不是讓家屬過來,簽個字之類的?”

“我沒有家人。”沈林軒呼吸變得頓重,勉強吐出一口氣,嗓音低低地說:

“您跟我說就成。”

洋人醫生猶豫了一下,跟身後的護士交頭接耳兩句。

沈林軒只覺聒噪:“我一個人獨行慣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爛命一條,是要死了嗎?死了倒是解脫。”

醫生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才開口道:“沈先生,我們初步診斷,您有遺傳性心髒病。需要住院再觀察兩日。”

身後的小護士也跟着開口:“沈先生,您不要這麽悲觀。大家都等着你呢,你要是真出點什麽事,戲迷怎麽辦?也是民族藝術的一大損失。”

沈林軒壓根沒理會她說什麽,口中只咀嚼着那兩個字:“遺傳?”

所以他那個死爹死娘,一天沒養過他,倒是給了他一身病。

“是的,沈先生,你們中醫也講,心情影響身體。你這個病,遠沒到需要做手術那種程度。但平常得注意多休息,保持心情平穩,不要大喜大悲。”醫生囑咐道。

沈林軒緩緩閉上眼睛,厭倦了鬧哄哄、嘈雜的病房,一群人在耳邊聒噪。

輕笑一聲:“等我?誰在等我?”

沒有人等他。

“您早點休息,我們兩個時辰過後,再來查一次房,檢查一遍心跳和脈搏。必要的話,還得再用一遍儀器。”醫生說完,小護士已經過來,給他換了瓶新藥,估摸好了拔針的時間,才跟其他同事一并退了出去。

沈林軒躺在這裏,一陣陣克制不住的煩亂,明明沒力氣,還是掙紮着爬了起來。

手臂用力一拉一甩,輸液杆應聲倒地,輸液瓶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手背也被細而尖的針頭劃過,只劃出了一道白痕,滲出血跡。渾然不被他放在心上。

床底空空,也未去費心找皮鞋。

才下了床,便是一陣頭暈目眩,難不成以後都成了廢人?賭氣未去扶着些什麽,走了一步,也不知要去哪兒。

即便有方向,依舊猶如軟腳蝦,甚至沒有來自心裏與精神上的力量,支撐他走出這個病房。

終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尋了角落緩緩坐下,只匆匆瞥了一眼外面已開始落葉的老槐樹,脊背抵着病房內唯一的木桌,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将頭埋得很低。

他不記得自己有幾天沒練功了,驚恐和失重感讓他失去了底氣,明明是最沒資格生病的人,此刻卻爬不起來,喘不上氣。

扯了扯身上那身蔚藍色病號服,抓了抓頭發,便開始捶胸口。以後登臺要怎麽辦?難不成一直給他底氣、引以為傲的事業,也要失去了嗎?

他想強迫自己支撐起來、勇敢一點,可身體不聽使喚。小妻子沒有了,荒廢了功夫,再登臺,也不知那些玩意兒還靈不靈。

短暫若昙花璀璨一刻,然後是無邊無垠的潦倒一生,是他最後的歸宿麽。

明明連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若雕刻般俊美無俦的臉頰,此刻已一片冰涼潮濕。

直到吸了吸鼻子,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音。

最後那一點期待,擡起頭,看向門口,然後心底的燭火被風吹得歪歪斜斜,頃刻間滅掉。

哀莫過于心死。

董純夕拎着鐵皮食盒進來,裏面是她親手煲的湯,跟蒸的一些花卷。

就見他坐在地上,靠在牆邊,離他腳邊不遠的地方、是被摔得支離破碎的輸液瓶。

“醫生!護士!這邊病人的輸液斷了!”

使勁朝外面喊了一嗓子,聲音尖銳,不失甜美。絲毫不耽擱腳步匆匆,朝他走過來。

慌亂之中,将食盒重重磕在床頭櫃上,險些打翻在地。

“沈君,你怎麽了跑到這裏來吹風?是不是要喝水,夠不到?你現在最好卧床休息,醫生有沒有囑咐過你?”

董純夕跑過來的時候,才想将他扶起來,沈林軒又在逞能,一把将她推開,沒叫她碰到自己,倔強道:

“我還不是七老八十。”

年輕就是最大的本錢,就像無數次被人踩在腳下、又站起來那樣,這一次,他也不會低頭認輸。

董純夕若不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也不會放心将他一個人扔在醫館裏。

“我是看宋先生過來,我才走的,怎麽交個醫藥費的功夫,他人就不見了。”

“好歹他還有個借口,又有多少人,連個理由都沒有,就再也不見。不,是根本不曾出現。”沈林軒坐在床邊,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交疊在一處,抱着雙臂,嘴邊是一抹玩世不恭、漠不關心的冷淡笑意。

他恨黑夜遲遲未臨,沒有那一層遮雲蔽日掩飾自己狼狽。

“沈君,要麽你收我為徒吧。今生既沒緣分做夫妻,也沒那個福分做你小妾,伴君身旁。師徒一場,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往後我幫你一塊打理戲班,你再不是單打獨鬥了。跟包不會那麽累,有個幫手,也不用讓你事事勞心勞力了。”董純夕怕他不放心将身家性命——沈家班交給自己,哪怕只是協助。

差點脫口而出,将自己跟宋亦慎勾結、相識多年的事說出來,好讓他放心。

又恐他疑心自己別有用心,在他才被枕邊人算計後,往他傷口撒鹽。

忍了忍還是沒說,沈林軒原不将這事放在心上,自嘲道:“我沒本事教別人。”

正值鼎盛年華的角兒,沒有收徒的,自己攬財都賺不過來,哪有多餘的精力,勞心勞力再教個徒弟。

“我教你我圖什麽,這是沒有一點好處的事。要是你學得好,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女老生,他們聽着還新鮮。要是你不學無術,我更是白費勁一場,心血打了水漂。”沈林軒雖不是那無利不起早的老家賊,倒也沒興致做賠本買賣。

除了那個小女人,能讓他心甘情願吃點虧?其他人,都沒多餘的精力讓渡。

“能氣她。”董純夕捏住了他的軟肋,一招一式都是打蛇打七寸,讓他乖乖就範,被自己牽着鼻子走。

她鐵了心地要曲線救國,大抵是怕沈君不給自己這個機會,反向勸道:

“沈君,那日是我口不擇言,對不起。若知會将你氣到醫館來,我一定不會口無遮攔,你不知我有多後悔。其實回去後仔細想過,即便最初沒有真心,誰在沈君身旁久了,會不心動。保不齊成親後,也有日久生情。蒲小姐不瞎,傅老板就那麽有魅力麽?”

沈林軒又一陣心口緊縮,微閉了閉眼睛,調勻呼吸,不再說什麽。

倒是點了頭,輕聲道:“行啊,小徒弟。”

她給了他希望,焉知不是另一個深淵。

可即便只是微淼的希望,他也要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所以,夫人,也是愛他,在意他的麽。

“無毒不丈夫,師父芝蘭玉樹,怎可受這份玷污。她讓你蒙羞,你就不能以牙還牙,讓她也嘗嘗這種滋味麽。”董純夕機靈地馬上改了口,雖沒有拜師宴,但這口頭協議,比一切都珍貴多了。

“這世上從來沒有感同身受一事,針不紮在身上,便不覺疼。若她真背叛了您,一刀兩斷前,也得讓她記得更深刻些。”

而若沒有,沈林軒決計不會放手。

他甚至想過認了,只要她有一點點在意,他都舍不得同她和離。

醫生跟護士慌忙趕到,收拾着殘局。

醫生雖不是杵作,可還沒失憶,勘察過現場,便料定自己加固加牢的輸液杆沒問題,那便是被人扯下來的。

不知藥液流了多久,沒到時間,不能再補上一劑,還是盡職盡責地勸道:

“沈先生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如果必要,還請聘用個心理醫生。”

沈林軒沒那麽時髦,只當耳旁風了。

醫生又朝向董純夕說:“沈太太也需費點心,平常別再激怒他。這病本就三分靠治,七分靠養。”

沈林軒聽這亂彈琵琶,才欲糾正,就被美得冒泡泡的董純夕、提前搶了話:

“分明是你們醫館挂的輸液瓶不牢固,還在這裏找借口。”

拿出了醫鬧的架勢,沈林軒靜靜看着她為自己據理力争,只覺面前這個女人忽遠忽近,臉漸漸模糊,跟冉冉重疊。

回過神來,才嘲弄地笑,那個女人怎會這般維護自己。甚至,如果他死在外面,她倒是自由了吧。

醫患關系已頗為緊張,尤其這片土地上的人,不是崇洋媚外,就是盲目排外。

醫生沒解釋,甚至想讓這尊大佛趕緊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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