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奇女子

奇女子

船艙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霎時迎風驟雪,郁南下意識微微側頭避開,卻意外的沒有感覺到半點濕潤寒氣。

陽光穿透未散的霧氣,在清輝之中籠下一道修長的影子,郁南心下一動,手掌張合間奇妙的與影子重疊,童心悄悄的變換動作。

“好玩麽?”

低沉清冽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郁南膽大的點頭,頗學着寵妃有恃無恐的架勢更嚣張的伸出一雙手在他影子兩側忽快忽慢的舞動,遠看,像是巨鳥在撲棱翅膀。

郁南“噗嗤”一聲笑出來,擡眼看見陵陽神色,又默默忍住,可驚濤駭浪的心跳聲卻無法阻止,如同漲潮時的浪湧,一道道接踵而至。

郁南輕咳下,收了放肆: “殿下,早安。”

陵陽深深看了她一眼,黑色袍角停在她身側:“現在已經巳時一刻。”

她睡到快晌午了啊,郁南含糊“哦”一聲,關上船艙,赧然的低頭紅了臉。

陵陽坐在外間,到了一杯香茶輕啜一口,眉宇間的疲憊稍有放松,提唇開口:“從明日開始,寅時殿外等候,卯時上朝,巳時下朝,去海事監,申時回來。”

郁南在心裏換算了下,寅時就是三點,卯時五點,巳時九點,申時是四點。

那她豈不是要每天淩晨三天就起床,等到天快黑了才能回來,簡直披星戴月了!古代大臣生活這麽苦的嗎?

郁南心下退縮,苦巴着臉不情願。

陵陽依舊不緊不慢的喝着茶,仿若看不出她的不情願,繼續道:“等到用完晚膳,你按時來尚書房,本宮親自教你文書撰寫。”

陵國官吏向上奏事的文書,也就是繕寫奏折。陵國治侓嚴苛,奏折頁數、行數、每行字數皆有要求,上次郁南呈上為船只命名的折子,不但書寫有失工整,字裏行間用詞都不對,若是要旁人見了,只怕就要參她一本。

哦,這就是再教她識字開蒙之後,繼續古代版九年義務教育,郁南面無表情的想,她只想做個安安靜靜的當個船匠,不想透支命啊!

陵陽側眸,清透的薄光穿透層層百葉窗落在他眼中,“今日早朝,堂上半數大臣下跪呈請,要本宮收回對你的冊封。”

郁南倏然擡頭。

“諸位大臣,在朝廷之上,口誅筆伐言你出身低賤,才學疏漏,況身為一介女子之身為社稷着想恐難當重任,更不能擔任海事監五品總理大臣之重職。”

“至于造船有功,更是假借徐士忠之名,本宮,則是受了你的蒙蔽。”

“你,也這樣認為嗎?”

實際上,那些大臣說的話可比陵陽避重就輕說的嚴重多了,

“太子殿下,自古以來,女子教以無才便是德,郁南此人,本家世鄙薄,承蒙殿下天恩,得以活命,本應安居後宮,侍奉殿下,卻心比天高,妄圖幹涉前庭,實乃狼子野心,殿下理應褫奪她的官位,避免養虎為患。”

“殿下,郁南不過一介宮女,着封九品尚且不配,又怎可與我等同立朝堂,此例一開,陵國奴隸無數,豈非都一心想攀附飛上枝頭,不肯安心做事,如此,主不主,奴不奴,豈非亂了尊卑?”

更有甚者,“郁南不但公然與男子同行出入,屬下曾聽聞她曾與衆多男子以研究之名徹夜待在一處,婦言婦德婦功一應全無,如此不知廉恥,更應賜死。”

陵陽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神色更冷,面上卻始終古井無波,等着郁南的答案。

他在等,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假借、蒙蔽,那些所謂大臣就是用這些似是而非的詞将偏見化作一盆污水潑在她身上,污蔑她的清白,畢竟一個女子靠什麽才能讓一個男人将功勞讓給她?這不就是太明顯了嗎?

而這一切的原因,只不過因為出身,更甚至,僅僅因為她,是一個最被那些男人看不起的女子。

他們享受女子對他們的敬仰,将溫順看成女子的常态,仿佛這個标簽亘古與生俱來,終生不改,卻不能容許,女子涉及、威脅到他們的利益,不能接受,一個女人而已,竟然能做到站在權利最集中的朝堂。

這讓他們的顏面受到挑戰,自大難以維持,往後,那些愚昧認命的深閨婦人将會發出沉聩一醒,畢竟,這個人間,有她這個例外。

于是乎,她就成了他們非拔不可的眼中釘肉中刺。

真是可笑。

“荒謬。”郁南冷冷的吐出兩個字。

門外,小太監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太子殿下,那些大臣現在還在宮門跪着,您看。”

“殿下,他們還在宮前跪着是麽?”郁南喃喃道,似乎在問,卻也在無聲中得到答案。

她沉默的時間太久,陵陽眉宇微蹙,下了重藥:“難道你認為,你以女子之身,不配與他們同立朝堂嗎?”

“是啊,還在跪着。”郁南沒回答,只意味不明的低低說道,片刻後,方才擡頭,眸光複雜,湧動着許許多多的情緒,最後,只剩下一往無前的堅定,她擡起頭,看着陵陽。

“那麽,請殿下先行一步,”

“臣,稍後去。”

郁南看着這位陵國最高掌權人,一字一頓道:“謝恩。”

“好。”陵陽放下杯盞,站起身,要離開之前忽而頓住,郁南疑惑不解之際。

陵陽忽而勾唇,露出一個晴光初霁的笑容,陽光穿透細礫的沙塵,這一刻,郁南好像陷入不真實的雪山陷阱,眼前一片白。

景桓。

這世間,有諸般難得難為之事,初始貧賤低微卻敢言以天下為己任,後一朝得勢同流合污不知凡幾,盛名流芳難得,富貴名利難得,情之一字難得,守正持清難為,而這百般難得難為中最難為難得的就是——成為自己。

也就是,初心。

陵陽見過了太多看似滿身風光尊貴之人藏污納垢的腌攢事,明裏、暗裏,可是,郁南是不同的。

陵陽目光一深,眸底有着難以察覺莫名的、甚至堪稱暴戾恣睢的執拗:“郁南,做你自己。”

恒山鐵騎請金槍,遙聞箙中花箭香。

郁南腦海中驟然劃過這一句,卻覺得與陵陽極為相配。

“春桃,夏竹,幫我更衣。”

宮門臺階跪了一衆大臣,來來往往不少宮女太監側目私語,卻又突的噤聲。

“太子殿下,到!”太監高亢嘹亮的嗓音傳至前庭內外,大臣恭敬行禮,卻依舊跪在那裏,而陵陽站在臺階最上,往常的皇權威儀在此刻泾渭分明,拉開的幾步之遙更像是在,分庭抗禮。

正在此時,一道屬于女子清脆的聲音遙遙傳來,郁南一身湛黑鑲綠官袍正裝在衆人視線中緩緩出現,袍角利落劃過門檻,不帶一絲猶豫。

“諸位大臣好興致,這是在”郁南聲音停了下,微微側首,饒有興致的問:“一起曬日光浴嗎?”

“郁大人是看不見嗎?”其中一位大人冷斥道。

“自然是,比不過自诩國之重臣的諸位。”郁南一直走到最前,才落定尾音。

“睜眼瞎。”

在一衆大臣怒目而視中,郁南面色不改,灑然拱手朗聲道,“微臣,正五品海事監郎中,郁南。”

“謝太子殿下賜封。”

“免禮。”

“聽聞諸位大臣聽聞要與本宮同立朝堂”

“十分汗顏。故而在此為自己的無能淺薄向太子殿下謝罪。”

“當真是好官啊。”

郁南假模假樣的沖他們贊嘆道,敷衍的拍掌恭維。

“你!!!”大臣之一氣的索性也不跪了,“你竟然敢堂而皇之的屈解,未免太過膽大放肆!”

“放肆?”郁南在口中呢喃着這兩個字,臉色忽然冷了下來。

“放肆的是你們!”

“陵國八百裏海域,宮廷朝野內外,除陛下之外,只太子殿下一人,為天下之尊,而你們,竟敢質疑太子殿下的谕旨!”

“究竟,誰,才是放肆!”

那大臣大聲叫冤,見陵陽不作聲,指着郁南推卸:“你,不安于室的卑賤女子,不自慚形穢找地方躲起來就罷了,竟無理詭辯。”

“卑賤?”

“出身由天定,命運由己身。”

“至于女子,”

“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為何要自慚形穢?”

“諸位可曾聽說過木将軍?”

“歷史上有位姓木的将才嗎?”讷讷出聲的是一旁屏息聽着的宮女,說的卻是在場所有人的心聲,這個姓氏算是罕見了。不過,再這個節骨眼上突然扯這個話題做什麽。

“木蘭。”

“替父從軍。”人群中有人靈光一閃,立即驚呼道。

“是啊,替父從軍,大多數人脫口而出的也大約只剩下這四個字了。”

可是,她從軍抗擊柔然足足十二載曾,交鋒十有八戰,策勳十二轉。

“後院女子抛頭露面去從軍有違禮教,更是犯了欺君之罪,但念其為父孝道又算有功之臣,功過相抵不外如是了。”

郁南倏然發笑,這一笑,含着滿滿的譏諷,不盡的涼意,笑夠了,她才慢慢直起身,眼裏還帶着淚花:“後院,不過是男人建造給女子華麗的牢籠,而三從四德這些不過是訓誡女子的手段,而你們,卻想用榫卯将這些昏眛迂腐之言刻入女子靈魂。”

“不管她多能幹,是将才,文人,亦或是技藝大家,只要她是女子,你們潛意識裏就覺得她們可以任由你們來進行批判,随口評頭論足,更甚至折辱、污蔑。”

“其實不過是在掩蓋你們的無能從而惡意遷怒,掀開這層遮羞布。”

“主不主,奴不奴。別說的那麽好聽了。”

“你們個個口口聲聲口口聲聲禮義廉恥,實則自私、醜陋!忝居高位不思為國盡忠,為君分憂,為民解難,卻整日裏抓着,這個賜封五品的郎中是個女子而不放。該卑賤、該自慚形穢、無地自容的是你們!”

“因為,你們之中,無一人在造船一道勝于我。”

“在你們心裏,男子為主,女子為仆,男尊女卑,這才是你們真實的內心!一旦附庸的菟絲子有了自我意識,你們斥之以出格、抨之為世不容,恨不得窮盡天下之力口誅筆伐,以禮教二字壓迫。”

“可是,諸位,今日我站在這裏,替天下所有女子問一句,何為禮教?”

“天下衆生男女平等去糟粕而教之義是為教。

天下衆生男女平等守同等之則互饋是為禮。”

“女娲造人分以男女,無高低貴賤之別,世間有奇男兒,便該有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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