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打邊爐

打邊爐

臘月的天,翻雲似的冷,積攢數日未化的雪化作絲絲寒氣。

夏竹身上素絨繡花襖上脖領子毛邊進出的功夫都染上一層濕,她哈了口氣,掀開厚厚的棉門簾進了郁南的船艙。

“大人。”

“嗯。”郁南自屏風後出來,長發帶着明顯的濕氣,剛才燒制邊爐的時候染了一身灰塵,她回來後便先沐浴了。

夏竹拿了帕子走過去輕輕替她擦拭,眉目之間似有猶豫,略微出神。

“怎麽了?”郁南疑惑側頭問道,這般可不像夏竹,比起春桃偶爾跳脫活潑,夏竹行事更為謹慎穩妥,絕不會在此時魂不守舍,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奴婢方才碰見了春桃,看她神色之間似有不對,問她卻又閉口不言,是以奴婢有些擔心。”夏竹吐露了實話,她和春桃自幼同在宮中,彼此互相照料許多年,說是位比親姐妹都不為過,她此時擔心更是真心實意。

“她大約是猜想,我喜歡太子殿下。”郁南放下手中木梳,擡手按了按有些悶的回道,她沒想着故意隐瞞她們,但被人發現,總也有些女兒家的羞澀,況且,她不知道陵陽是何想法。

“奴婢說呢,那小妮子慣來藏不住話,怎麽這次。”夏竹長長松一口氣,想到太子殿下,頓時覺得讓春桃彷徨幾日也沒什麽了。

“你知道?”按理,夏竹縱使沉穩,也該有幾分震驚,可此刻卻表現的毫并不意外的樣子。

“上次,大人醉酒,殿下出來的時候,奴婢就在門外。”夏竹遲疑,咬了咬唇,幾番糾結,終是說了實話。

“雪夜你在門外?不是叫你們不用守夜嗎?”郁南面容嚴肅,聲音難得帶着斥責,她不習慣古代守夜那一套,卻也尊重後宮種種規矩,但她自己,卻是不必。

夏竹一時怔住,沒有想到郁南第一時間關心的竟然是這個,她們這些人,大多都是家境不好沒了生路被賣進宮的,她家中姐妹五個,長親幼疼,她不上不下便成了沒爹疼沒娘愛的,家裏沒了生路,她便是被毫不猶豫推出去的那個,得來的五斤粟米也沒她的份,連謊言都不必。

進了宮,便只有主子,沒有自己。這是領她的嬷嬷對她們說的頭一句話,叫她們每個人刻進骨子裏,夏竹從那時起就表現的與旁人不同,旁的比她小些或者大些的女童總免不了哭鬧不止,她自始至終沉默着,沒人愛的孩子總是會堅強些,她沉默的練規矩,沉默着做事,也免不了被人故意欺負,像是太陽下曬着的小黃花,欣然活着卻似沒了生命力,春桃是第一個會在她們故意讓她錯過晚飯,為她留半個熱紅薯塞她手裏的人,而郁南,是第二個。

“大人放心,奴婢沒有守一整夜,只是起的早了些。”夏竹垂着眼啞聲說着,喉嚨深處傳來癢意,不疼,卻似綿綿的雨。

郁南眉尖籠起,陵陽上朝是五更天,夏竹起的得有多早?嘆了一聲,她略無奈道:

“晚會,我同他說讓他以後不要再來我的船艙,以後,你若一定要守夜,便隔着屏風置一張小床,不要傻傻守在外面,凍壞了以後便知後悔。”

“奴婢不敢。”夏竹猛然跪下,她不過一介奴婢,怎能讓太子殿下為她讓步。

“他深夜來我的房間本就是無禮。仗着他身份恣意放縱也得有個限度。”郁南故作驕衿生氣,卻無形中讓夏竹內心負疚無聲減少,甚至覺得,大人說的很對。

嗯,是殿下的錯。

夏竹在心裏悄悄而又小聲的附和。

“大人。膳食司領來的晚膳奴婢替您擺好,莫涼了,不過今日的卻似乎格外沉了些,許是有新花樣。”夏竹為自己忘了正事懊惱不疊,就要去擺。

“不用。”郁南急急勸阻,見夏竹疑惑看過來,有些支吾。

“咳,那個。”郁南眼神飄忽,臉頰漸漸飛上霞雲。

夏竹恍然大悟,平靜的點頭依着郁南先頭的話退下。

郁南肩膀微松,換了身厚掐絲胭脂紅襖拎了食盒并邊爐提着往太子殿走,她懼冷,穿的本就厚重,再兩手拎着東西,行走間便更是艱難笨拙,可她偏有一股執拗,硬是想着一鼓作氣不肯停下,手心被勒的發紅至青,涼意滲骨。

下一刻,掌心陡然一輕。

然後便是一道威嚴嗓音。

“這麽重?”

陵陽顯然是匆匆而至,連外氅都忘了披,此刻眉頭微擰,話雖嚴厲卻夾雜了明顯的關心。

郁南渾不在意道:“我能做到的就沒必要麻煩別人。”

以前跟着外公,可外公很忙,也很少注意到一些小細節,時間長了,換燈泡,通水管甚至裝玻璃很多事她都能做,想到這,她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滿,便要再去拎給她展示一番她的“實力”。

陵陽伸手避開,侍衛後一步跟上來,先替陵陽披上鶴氅,再拎起食盒并邊爐,郁南見此也只得歇了念頭。

“殿下用晚膳了嗎?”

“……不曾。”

“正好。”郁南卻是笑了。可不就是正好?不然她特意讓膳食司準備的食材豈不是浪費了?

“殿下,這些東西拎去哪裏?”侍衛不好聽兩人說話,隔了幾步遠,本想先行一步,卻躊躇。

陵陽看向郁南,示意她說,郁南神秘笑道:“放在太子殿下的書房。”

“所以,膳盒裏面的是給本宮準備的?”

“是也不是。”郁南賣了個關子,推着他快走。

她這般沒規沒矩,陵陽卻仍就面不改色,顯然郁南露出“真面目”不是一時半刻了。

這些時日,郁南動不動就給他“驚喜”,在他面前越發不加掩飾,微嗔,大笑,半點沒有世家大族貴女的儀态,陵陽唇角繃着,顯然有點嫌棄,但眼裏卻無半點斥責,反而像是,本該如此。

“景桓,你有沒有聽說一個故事。”

陵陽不語,直覺她此刻說不出什麽他想聽的話,果然,這一段不長的路程他聽了三個小故事,換湯不換藥的就是,夫君太勤勉而不顧身體,妻子紅杏出牆,或是和離改嫁,甚至有一個在夫君英年早逝後占了顯赫家業養了十個八個男寵,可謂享盡齊人之美。

陵陽腳步頓住,眼眸微眯,轉頭一步步迫近她,郁南下意識後退,直到背脊碰上了堅硬的船艙才堪堪停下來,慌亂看了一眼。

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進了內殿,且此刻宮人都退了下去,殿內,只剩下他們兩個。

“景,景桓。”郁南無意識舔了下唇,這是她緊張時才會有的動作,底氣不足的喚道。

“現在想起怕了?”陵陽嗓音涼涼,一字一句道。

“英年早逝,紅杏出牆。”

“呵。”陵陽忽然抵着唇低低的笑,郁南卻聽的魂飛魄散。

“不若現在本宮成全你如何?”

“殿,殿下,你開玩笑的吧?”郁南瞪大了眼,結結巴巴的,唇邊竭力扯出笑,卻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哪有人這麽咒自己的啊?可對上陵陽分外沉冷的眼神,突的打了個顫,不敢細想。

郁南僵硬的轉移話題,從他手臂下彎身逃開,邊走邊道:“我今日想出個新奇的點子給殿下嘗試,涼了就不好了。”

陵陽任她逃走,心裏卻沒打算就此罷休。

郁南卻以為這事到此為止了,開開心心的拾了炭火放在邊爐裏,又将食盒一層層打開,已經炖好的清遠雞,新鮮翠色的蘿蔔塊黃黃白白,泡好的花膠。

郁南先鋪了鍋底,再倒入湯盅,等到咕嚕冒泡幾次後加入花膠,漸漸香甜濃郁的味道逐漸随着熱氣漫延,聞着就讓人口齒生津。

郁南手裏拿着把小扇,時不時輕扇幾下控制着火候,鼻翼上覆着細細密密的水珠,臉龐也映的紅潤潤的。

書房窗擱了窄長木桌,上邊放了一溜植株吊籃,銀絲碳輕微脆響,垂下細細的枝條影子。

郁南不知從哪搬來的理論,非要讓陵陽每隔一段時間就放下公務去看窗外遠處,或是看綠色植株,還道植株能清新空氣,心情好。

左右也不算大事,陵陽也任由了她。

陵陽不知是被人擾的亂了心,還是被香氣勾起填滿口腹之欲,撂下了手中折子,起了身。

“這是在做什麽?”

“我從一本雜書上看的,圍爐坐寒夜,衆肴歸一器,上置羹鍋,下置炭火,雞魚肚腎,鮮嫩時蔬,就鍋內燙熟,邊涮邊吃,味尤隽美,消寒化冬不外如是。”

“我依着這些繪了圖,去鐵鋪找人幫着做成,可是花費了好一番功夫。” 郁南佯裝搖頭嘆氣。

“說吧,想要什麽?”陵陽做在她旁邊,火光映出他俊美不凡的輪廓,神色露出一絲細微的倦怠。

郁南心下一動,忽然覺得心疼,衆人只道太子殿下聰穎非常,處事冷戾無情,暗罵他太過殘酷,可不知,他勤勉朝政,不曾一日懈怠,時日久了,郁南也有所了解,陵陽一朝處置一個大臣的時候,絕非一日之功,而是他往日所作所為累積到了他為國為民無法容忍的底線。

他,是很好的,太子殿下。

“殿下看在我這麽用心的份上,待會兒多吃一點好不好?”

陵陽心下一動,目光緩緩落在她身上,郁南沖他一笑:“我知你素來慣愛清淡,特意用了蘿蔔做底,清遠雞也是油少不膩。”

“本宮沒有“慣愛”。”宮裏,一切都要克制,筷不過三,雨露均分,不過分偏愛,不過分輕慢,才是為君之道。

“不偏愛它們,那,這個呢?”郁南眼神暗含期待,指了指自己。大概喜歡上一個人,總是伴随着忐忑和不确定,心情忽上忽下,起伏不定。

“同樣。”陵陽眸光很深,低眸直視她,眼神裏面不見溫情,卻鄭重。

“好吧。”郁南難免失望,卻又意料之中。

“笨。”陵陽食指微屈,不輕不重的打了下她的額頭。

“哼,那我也不偏愛你。”郁南不肯吃虧。

“本宮教你這一年都白費了嗎?”見她還是負氣不看他,陵陽頓而搖頭,嗓音漠然:

“中庸,才是長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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