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無北市
三無北市
一時歸靜。
屋內點着怡人的香,零星火光在香灰彎折時閃過,郁南讓春桃坐下,春桃卻怎麽也不肯,索性,郁南命她拿帕子裹了糕點放在懷中。
“走吧,去北市。”
從小二口中,似乎東南西市各有各的繁華景色,卻獨獨落了北市,要麽便是北市積貧落魄亦或太過普通不堪提,要麽,就是另有乾坤。
這小二瞧出她們二人出手頗闊綽,又是溜出來玩的,是以盡數往吃喝玩樂上提,等提到經傳租賃的買賣上卻有些含糊其辭,三兩句言他兄弟如何如何,卻一不曾說他兄弟名姓,更不曾提出自哪裏,這個中人,又有幾分真?
陵國人居海而住,常吃各種海鮮,時日久了,便轉而偏愛起糕點,本是打牙祭,後來便成了閑暇聚會消遣的好去處。
郁南兩人一路乘舟而行,繞過繁華喧嚣,駛入人煙不大多的北市,如此,又是一段路,至拐角處一間攤面偏僻的停了下來。
上京如今大多都換了水密隔艙的豐船,面貌煥然一新,這裏卻依舊保留着原本的模樣,比之郁南一年前見過的船只簡潔殘破稍許,似乎單從這看,配不上上京的富庶輝煌。
店面偏僻,也窄小,只有兩個凳子并一桌露天而放,此刻沒人,倒也是正好。
迎上來一個三十多歲船紅色襖裙的女人,看來人,拘謹的反複擦着桌子,生怕來人嫌這不幹淨,尚未落座就走了,顯然,遇見的這種情況很多。
“小,小姐,要點什麽?”
郁南本只打算打聽事,見此,也不好直言了,沒提方才已經用過的事,
“有些什麽?”
婦人這才驚覺失言,慌亂看了郁南一眼,便很快收回視線,只覺沒看過這般神仙似的人兒,容貌清麗端然,氣度她說不上來,她記得曾遠遠見到過一眼文章侯爺的姨太太,此刻卻覺得和這位小姐放一起都有些不配。
“婦人這只有小黃粑和桂花糕。”
“那就各來一份吧。”郁南說話聲音刻意放松,試圖寬慰婦人的緊張,可再怎麽樣也去不掉浸淫官場天長日久生出的威嚴。
婦人得了話,手腳忙亂的去準備,索性上了案板便從容許多,郁南讓春桃過來耳語幾句,春桃點點頭,稍刻後便揚聲道:“小姐,咱們這回來京城聽說的那個豐船,回程時央求老爺也買一艘如何?”
“聽說大的上面百間房屋,下面住人存貨,下次老爺外出行商也不會再說恐船無以存貨了。”
“唉。”婦人自以為低聲的嘆了氣,卻不知道這主仆二人一直注視她的動靜,見此,兩人飛快對視一眼。
春桃咳了兩聲,順着前頭的話理所應當的揚聲問道:“嫂子,你可知道有什麽門路?”
“我?我哪裏知道。”婦人神色不自然的躲過春桃的目光,低頭添着火,轟一聲燃的更旺。
春桃眼神飛快看過郁南一眼,裝作失望道:“那好吧。小姐我們吃完一家家去問。”
“唉——”婦人下意識阻攔,見春桃看過來,又撇避着眼,支吾着不答。
春桃急了:“嫂子快些說,莫不是其中有什麽關竅,那豐船不是個好的?”
說完,回過神來,略帶懊惱的看了郁南一眼,見郁南面色沒有動怒,才松一口氣,是她心急之下口不擇言了。
春桃收着自責,再出口冷靜許多,“這位嫂子,我與小姐皆來自外地,多有不懂,問的急了些,若有冒犯,還請切勿放在心上。”
婦人受寵若驚,便也覺拉進了幾分距離,瓷白盤端着兩樣小食糕點上桌,便多了幾句嘴:“小姐若要買船,可去南東西三街去問,至于這北街。”
“不說也罷。”婦人幽幽嘆口氣,眉間不盡愁緒。
春桃一臉撓不着頭腦,南東西三市,怎麽方才小二也說東南西三街如何特色秀麗,這婦人也把北市排除在外。
“我父在外經商多年,也算有些門路,若你們有何冤屈,不妨告知一二,或許能幫到你。”
“不必了,沒用的。”婦人一臉愁苦,看着竟似全無指望的罷了心思。
“這滿北市的大小掌櫃外地的變賣回鄉本市的多也關門停業,少數攜家帶口轉往別處,他們豈會毫無門路,只不過,比不過天。”
“也只剩下我們這些沒法子的人在這裏熬着,說不準,哪日便也撐不住了。”
“大人。我們現在去哪裏?”春桃搖着船槳,已駛出不遠,見郁南在思索什麽,先頭也沒有打擾,臨至岔路口也不得不出聲問。
郁南掀起眼簾,看了一眼,“去打聽打聽周三是誰。”
春桃應了,遇着人問了幾次,便有人說同周三熟識的替她們引了路,免不得搭口問詢何事。
“我家已經遷至江州,京中有些鋪面想轉讓,或是有其他不需經常打點的置換也可。”
“原是這麽回事,若說中人,周三也算排的上名的,但卻不如文大哥手裏齊全,為人也更為磊落。”他自覺失言,又打哈哈說周三也可。
誰知,這位小姐竟立即變了主意,“那便去尋你口中的這位文中人。”
這人被唬了一跳。
春桃規規矩矩不露齒,堆起一個敷衍的笑容:“我們是相信你。”
……虛僞。
白莆心裏呵呵,面上也有來有往的回一個笑。
……這人莫不是個憨傻的。
白莆要去接春桃手裏的船槳,春桃也不客氣,丢給了他,心道:算他有幾分眼見,不至于傻得徹底。
三人穿了幾條窄巷,順着繁華的一條街口往裏深入,再拐便看到了。
巧的是,她們揣着滿腔疑惑離了北市,竟有七拐八拐的回了此處。
清幽的小巷人跡罕至,古樸老舊的船只低矮參差,停在眼前的船只卻比方才那婦人的船約摸五倍大,可甲板兩側卻擺放着翠綠的花草,長長的交織垂着。
單憑這點,便能看出此人不凡。
“文大哥。”白莆放下船槳,揚聲道。
不多時,掀開厚重棉簾走出來一人,瞧着是端厚的相貌,顴骨微寬,耳垂肥大,更顯福澤深厚。
“白兄弟。”又見旁邊的郁南,提了聲音問。
“這位是?”
白莆剛想介紹。
“海事監五品郎中。”郁南提着的層層裙裾落下,灼目日光落在女子瓷白的小臉,她擡起眼簾,沉聲。
“姓郁。”
白莆一個踉跄,差點倒地。
五五五,五品?
沒開玩笑吧?
文紹也是一驚,敦厚的臉上浮現誠惶誠恐,恭敬的跪下去:“郁大人。”
郁南冷漠的眼神鋒銳低下去,單刀直入:“為何北市無一豐船?”
“這。”文紹心頭一駭,沒想到郁南問他的竟會是這個,偏偏卻是這個。
“小人不敢說。”
“不敢說,也就是可以說了?支支吾吾做什麽!”
“小人說錯了,小人是不知道。”
郁南心頭冷意越來越濃,如同最細細密密的絲線織就一張網,鋪天蓋地的籠罩,可她的面容仍然是冷靜的。
天?現如今,除了太子殿下,還有誰人能稱得上這一字?
郁南不想懷疑他,不論于私情還是與君臣。
但她不敢賭,不敢賭久居高位之人不會口口聲聲為政局為私利犧牲而漠視一方百姓生死。
郁南掐着手心,指甲深深陷入肉裏,“說,無事。”
“不說,我便帶你們去大理寺卿走一趟。”
“替你們敲,登聞鼓。”
“是太子殿下的母家外戚文章侯。”
轟隆,冬日響雷,天邊迅速聚起了墨色的濃雲,獵獵風聲吹得幾人墨發飛揚淩亂。
淅淅瀝瀝的小雨随着雪花在風中搖曳,又陡然密集起來,而後越下越大,掉落在甲板上細小的坑窪時,迅速融化,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風雨欲來。
“因文章候宅邸坐落此地,近半年來,行事越發猖狂,一開始只是在茶樓酒館記賬但絕口不提,有掌櫃上門去要,卻被打殺出來,後來私放利貸,有人償還不起自缢而死,卻都被掩蓋下來,後來便演變成搶奪民女,當街縱兇獸傷人,讓在官府賦稅之上再加三成供給候府,不給,輕者傷,重者死。俨然,成了這北市的土皇帝。”
“民間有一歌謠,天下刑部折,候府占一半。太子高殿坐,百姓苦不言。”
“明日,便要到了繳納的日子了。”
“那你為何不走?”春桃不信,若是這麽苦不堪言,文紹也不是沒錢,為何不遷移?
“那是因為文大哥有苦衷!”白蒲
“因為,我夫人。”文紹癱坐在地,臉上留下兩行淚水。
船艙一側透氣的窗牖被一簾黑藍棉麻绉紗完全遮擋,見不到一絲日光,燭火晃動間顯得更加陰森。
“我夫人,得了一種病,不能見光,每次想要遷移總免不了鬧一場,而我夫人經不起,索性,我還算得一些貴人信賴能賺些銀子,過的也算不錯。”文紹臉上難掩苦澀,可字裏行間卻全是對他夫人的關心。
郁南離了船,靜默的坐在竹筏上,任風雪侵打。
春桃絞盡腦汁的勸道:“許是他們欺上瞞下,太子殿下并不知道。”
越想越覺得十分真,便重複了一遍:“定然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