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不第
三不第
“大人,我們這便回宮?”
雨雪裹挾潇潇飒飒從空中呼呼落下,撲了滿面水痕,寒氣從脖頸處鑽入,只覺心底也涼了三分。
“不回去。”郁南戴上了兜帽,白色的毛邊微濕淩亂交錯,嗓音飄蕩在空蕩蕩的官道上,半晌,又道。
“找間客棧吧。”
“可是太子殿下?”春桃下意識出口,瞥見郁南寒涼的臉色,終究不再出聲,沿着路尋起來。
幸好,不過劃了十幾下,前方就出現了一道青旗,從上而下,龍飛鳳舞的寫着 “醉逍樓”這三個字,頗有似在風雪中淩然灑迎風流豪情。
“大人,這應當是間客棧。”
郁南擡頭看了眼,沒什麽精神的道:“嗯,那便就這裏吧。”
春桃便停了竹筏,兩人踏上去,扣了扣緊閉的店門。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從屋內響起,含着幾分稀奇:“這等風雪天還有遠客?”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開門的是個穿着短打棉襖的小二,瞧着約摸十二三歲,表現出十足的熱情。
“兩位女客凍壞了吧?快些進來暖暖。”
又忙不疊擦凳,待她們坐下,又一刻不閑的轉去沏茶,是以沒多會,郁南手中就捧上了熱騰騰的一盞清茶,也不免和顏悅色幾分。
郁南目光落在紅木絲镂空題詩屏風隔斷上停了兩秒,才道:“來兩間上房,再燒些熱水姜湯。”
“得嘞。”小二眼眸驟然出現一抹亮光,歡歡喜喜的應了,竟忘了先領着她們上去,像是身後有人追趕,掀開藍布簾子就去辦了。
“小姐?”春桃同樣捧着一杯熱茶,站立在郁南身後,瞧了瞧空蕩蕩的大堂。
“他這是怕我趕客。”先前聽到的那道聲音再度響起,這次多了輕嗤的笑意。
郁南聞着聲音尋去,就見樓梯上倚着個穿月白長衫墨綠直綴的年輕人,發髻束以同色墨綢,走動間不羁的前後搖晃,眉眼間頗具書生傲氣,手中竹扇輕擺,到是稱得上一句白衣卿相。
“此言何意?”
“因為上個客人,說我冬天打折扇,不倫不類,被我轟了出去。”男子折扇一收,發出一聲脆響,好整以暇的倚靠在護欄上看着這主仆二人,細看,眼神卻是盯着郁南。
“怪人。”春桃小聲嘟囔,可不是個怪人,開客棧迎來送往,居然還不做生意往外趕客。
“如此不懂何為雅致風趣,是他們活該。”男子語氣涼薄,充斥着譏諷。
“我可不是個只重黃白之物的俗人。”他眼神輕飄飄看過春桃。
末了,仍嫌不夠的添了一句。
“俗不可耐。”
郁南捂着手中熱茶借以取暖,風雪日裏嗓音也帶着寒氣,随口道:
“醉逍樓,倚欄憑丈千金裘。我把東風竊,不語自風流。
偎丹青,平生快意何拘相,風雲不堪遂,且斟我自游。”
年輕人目光多出興味,拱手道:“在下燕賀。”
又揚首道:“東子,給這位小姐上一壺這最好的三不第。”
“三不第,這什麽東西?”春桃吶莟。
“是酒。”郁南輕輕抿了一口茶,又捧在手中,露出個沒什麽表情的笑。
“可惜。”
“可惜什麽?”燕賀湊上來疑惑問道。
“我是個不折不扣為黃白之物奔波的俗人,這三不第還是留給掌櫃的自己飲吧。”郁南站起身,從他旁邊走過去,一停。
“陪你聊了這麽久,作為報酬,領我們去廂房。”
使喚人倒是不客氣。不過,竟然能直接猜透他的心思。
有趣。
燕賀勾唇一笑,擡步追上她,秉着不恥下問問道:“在下方才想了許久,不知姑娘方才說的那首詩出自何人。竟與我的三第論不相上下。”
郁南不理他,他反倒更為興致高昂,頗為不刨根問底不罷休的架勢,若往日就罷了,可偏偏今日郁南心情很差。
“再跟,我會讓你後悔。”郁南神色冷漠,卻無端讓人覺得她所說絕非虛言。燕賀略一猶豫,再擡頭,迎面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這廂,春桃也冷瞪他一眼,啪也随之關上門。什麽俗人,她看他才迂腐!呸!
這什麽情況?
燕賀渾然不解的立在原地,瞥見端着漆木盤上樓的東子,伸出折扇攔住他,就要接過托盤。
東子拽着托盤不肯放手,不贊同的看着燕賀。
“怎麽?你是東家還是我是東家?”燕賀皮笑肉不笑的道。
是,你是東家,可他就沒見過這麽不務正業的東家。東子在心裏腹诽,他是有口難言啊,上個客人嘲諷他被趕出去他咬咬牙,忍了,可上上個呢?就因為人家把右襟搭在左襟上,就說人衣衫不整難以直視,他是不懂這兩個詞有什麽關聯,也不知燕賀為何當時表現那般痛徹心肺,活像人搶了他不知道在哪的心尖尖婆姨,他只知道,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一次次被拒之門外。
他,他他,心痛啊!
但最終,漆盤還是落在了燕賀手裏,叫他堂而皇之的進了廂房。
“姑娘,姜湯好了。”燕賀把托盤放在桌上,卻沒看到人,不由揚聲問了句,卻也沒有擅自走動,說罷,又覺得不妥,便想轉身出去。
一道清潤的女聲響起,微微嘶啞:“放那兒吧。”
郁南自屏風後走出來,燕賀眼神一亮,先前兜帽圍着,郁南又一直沒有擡臉,是以,直至此刻他才看清她的樣貌。
少女一年多被精心細養,眉目長開了些,烏發長而柔順黑亮,膚色瓷白,便越發襯得那雙眼格外不同,亮的驚人。
不是煙火絢爛一時乍開的奪目,而是磨砺越發出彩的珍珠,端莊大氣卻又有一股子不明顯卻讓人難以忽視的內斂威嚴。
燕賀下意識收了臉上的笑,卻仍是重複問着同樣一個問題。
“敢問姑娘,方才那首詩出自何人之手?”竟然将他的心思道的一幹二淨。
郁南頗覺此人難纏,心緒煩亂之下便想也不想譏諷道:“不過是名落孫山之人自诩才華橫溢,将不能及第反而說成自己不屑與之的酸詩,有何好問?”
燕賀霎時冷了臉:“本以為姑娘是明白人,沒想到也是這般,倒是我錯看了!”
郁南只想盡快擺脫,是以也承認自己有些口不擇言,可是氣到頭上,卻是無論如何也管不了那麽多的。
“如今朝堂,你有何不滿?”
“當今為人暴戾,不敬叔伯,更縱容外戚胡作非為,你問我有何不滿,當真可笑至極!”
“他并非暴戾,相反,在我眼中,他恩威并重,從不會沒有緣由懲罰宮人或是大臣,至于不敬叔伯,難道你的叔伯想殺你,你還要尊之敬之?”
“呵,沒想到你也被他蠱惑蒙了眼,我本以為能說出那副詩詞的人是個耳清目明,絕非趨炎附勢之人,但現在看來,終是我每日飼雁,卻被雁啄了眼。”
“你!”郁南氣急。
燕賀諷笑一聲。
郁南同樣譏諷:“倘若你是個言行合一的君子,朝堂又真的有如你所說這般不濟,你又為何三次去考?三不第!”
燕賀氣紅了臉:“縱使朝堂非我所期,我也曾有改堂換貌之志,難道有錯!”
“可是,我卻次次名落孫山,若我才學當真不如他人也就罷了,偏偏不是因此,我家中找人詢問一番,才知道,是因我曾在某次聚會中對太子隐有不敬之意,是以某次我的文章都被劃分到了進士之外!”
“如此心胸狹隘之人,怎堪為一國儲君?”
“我因此心灰意冷,又有何錯?”
“豈止是錯,簡直是大錯特錯!”
“你連為何當官都尚不清楚,就談及改堂換貌,簡直令人笑掉大牙。”
“我有什麽不清楚?”燕賀眼神亦冷。
“你入世之初,是為朝堂、為己身,還是為百姓?”
“可你名落孫山之後依然有本事開這樣一間諾大酒樓,卻只知縱情飲酒,從不真正憐惜百姓。”
“你可知,一連兩月,大雪封路,按常理,百姓寒冷,缺衣少食理當苦不堪言,可京城卻并未戒嚴,原因為何?”
為何?燕賀怔了怔,竟然答不上來。
“因為你口中那不堪之人,早早将豐船置于城外,将流民提前遏制于搖籃之中,若有艱難無法度日之人,由朝廷編撰名錄,國庫出資供養至明年春日。”
“若你當真有才學,就算不能為官又如何?為百姓,從不拘泥于朝堂,還是江湖。”
“而且,他絕不會是你口中那個心胸狹窄、為一句話而将你除名之人。”
“即便是做,他也敢頒發喻旨公告天下。而不是畏畏縮縮小人行徑。”
“是……這樣的嗎?”燕賀喃喃道。
“是。”郁南斬釘截鐵道。
“即便我心中此刻亦有諸多不解,我也願意信他。”
燕賀終于回過神,疑惑問道:“你怎麽會如此了解?”
“自然是因為,她是我夫人。”
忽然響起不屬于她們二人的第三道聲音,下一刻,有人恭敬推開門,披星戴雪趕來的太子殿下便赫然立在門外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