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遺诏

遺诏

黑雲驟急,狂風作雪。

數不清的箭矢如同雨點落在船上,天色沉寂,攻勢也漸漸轉弱,正是人疲憊懈怠之時。

郁南手中拿着粗糙制成的望遠鏡,遞給陵陽,聲音在寂靜中顯得幽冷。

“時機到了。”

“郁南,接下來就讓我看看你建造的這艘戰船威力幾何吧?”

“微臣遵旨。”郁南領命,手指靈活的操作,從裏面看不出異樣,可堡壘外面卻出現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孔洞,下一刻,随着木條一落,無數劍雨鋪天蓋地的射向船只,宛若,萬箭齊發。

短促聲嘎然而止,一個接着一個士兵被亂箭穿心,惠王混亂之中被人從用膳中請離,下一刻,有人前來禀告。

“王爺,從宮外忽然來了大批兵馬,不知是不是王爺的命令?”

“兵馬?哪裏來的?”

“王爺問你話呢,可看清楚為首的是何人?”

“卑職不知,只看清令旗上依稀是神策兩個字。”

神策?但,怎麽會覺得莫名耳熟?

禁軍副首領揣摩着這兩個字,忽然從久遠的記憶裏挖掘出來,低聲道:“惠王,太子殿下當年出征,好像軍中将士除了稱呼其太子殿下,私底下因太子兵法策略無一不通,堪稱用兵如神,遂以稱呼其為——”

“神策将軍。”

“就算是他的人,也遠在邊陲,難不成陵陽還能早有預料本王會謀反提前令他們暗中回城,他真當他神了不成?”

怎麽可能呢?這麽多人,哪怕喬裝改扮也不會沒有一點動靜?對,不可能。惠王心神不寧的一直在心底重複,這麽想,底氣便足了些。

啪,啪,啪。

火光映照的天色如晝,幾下清脆的掌聲穿透死亡嗚咽落在惠王耳膜,讓他怒斥陵陽狂妄自大的咒罵變成越來越沉的巨石,壓的他喘不過氣。

惠王回顧身邊剩下的不足千人,在磅礴的軍隊面前宛如茍延殘喘。

“陵陽,你不要給本王裝神弄鬼,你是太子又怎麽樣,本王手持皇上聖旨!你敢犯上錯亂?”惠王握着夏琢遞過來的聖旨豁然舉起,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懸空的心終于緩緩落定。

神策軍整齊有素的閃出一條路,男人修長挺拔的身影自暗處緩緩出現,定在惠王臉上僅一秒,便視若無物的移開,從繡中緩緩拿出來一物,冷睨着夏琢道:“皇叔,你手裏有皇上聖旨,本宮,有先帝遺诏。”

“怎麽可能?!”惠王顫抖着手上前奪過聖旨,第一眼,絹布微黃,有些年頭,心下預感越發不妙。

他快速的念着:“朕膺天命二十有七,勤勉不怠,務求陵國子民安居樂業,自問無愧于先祖,唯有朕之發妻,自潛邸時同朕相伴數年,情深義重,卻連失三子,自是痛心疾首,病體孱弱于身,卻仍一力強撐為朕安勉後宮,不教朕為之煩憂,朕之一生,唯獨愧對于她,雖循萬物自然之理,但哀念仍時繞朕心。若說憾事,莫過于未能有嫡子繼承大統,憂積于心。雖于其餘子嗣中則立二子繼承大統,萬望其不肖朕之期許。皇太孫景桓一歲能言,三歲能誦,人品玉成,天姿明盛,深得朕躬,憾其年幼,皇二子繼承帝位後,當則其皇位第一人選,至此天下歸心,此乃朕之遺诏,祖宗基業在上,切不可違。皇太孫登基後,應以敬天法祖為首務,公四海之利為利,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承順七年,帝親書。”

所以說,父皇當年屬意的人不是二哥,惠王記得他二哥的冊封诏書撇去前頭後尾,就八個字,而這封遺诏光是誇贊陵陽的都足足翻了三倍還有餘,可見他父皇對陵陽的喜愛。

他就說,他父皇不可能棄他而選擇他二哥那個為女人要死要活的窩囊廢!

這一刻,惠王竟覺得有絲暢快,眼神瞟過陵陽,心裏微妙的劃個一個念頭,這要是他的兒子就好了。

他輸在輸沒生出一個好兒子。

可眼下,他卻是不能夠承認,惠王眼眸一動,便要借機銷毀。

陵陽看見他的意圖,卻沒有露出絲毫焦急,倒讓惠王左右踟蹰,一時陷入思考,卻沒注意到不遠處青頂小轎壓轎門停了下來。

“齊興。”

惠王憶了一瞬,才想起這是喚他的字,不禁大怒,卻對上一雙蒼老矍铄的混濁雙眼。

“五皇叔。”憑着依稀的印象,惠王試探問道。

若不是這聲音和口氣,他當真已經忘的徹底,他這位皇叔自小因蹇症失去皇位的繼承權後來被遠遠送去拜師學藝,自此銷聲匿跡,也就他父皇登基大典時出現了一次,誰能想到,還有再出現的一日。

“先皇遺诏,欽定陵陽為下一任皇帝,除遺诏之外,亦有書信和這枚扳指為證。”老安陽王從貼身侍從背着的包袱裏拿出書信和一方檀木漆盒,緩緩打開,露出一枚碧玉扳指,紋路玉質巧奪天工,赫然出自皇室司珍局,在場也不乏先帝在位時的老臣,自然也能辨認,至此,确鑿無疑。

無論惠王如何垂死掙紮也終究被天羅地網逼得只能束手就擒,夏琢還想挾持惠王卻被魏三英及時阻止,一場宮變悄然落下帷幕。

因老安陽王求情,惠王最終被免除死罪,貶為庶人,徹徹底底的淪為一方僧人游士,夏琢一應從犯被處以極刑,其餘士兵違抗者依律處斬,何泉罪不至死罷免官爵發回原籍,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

皇宮大部分宮殿都或多或少有所損壞,只有明光殿和未央宮完好無損,陵陽沉默半晌,終究還是帶郁南去了未央宮。

宮裏的宮殿每日都會有人打掃,即便臨時起意住進去,也是無礙的。

“這裏。”陵陽推開艙門,眸光落在記憶裏一成不變的陳設,依稀恍惚昨日,沉吟許久才把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緩緩道:

“這裏,是我母後的宮殿。”

那位因病逝世的皇後娘娘?

郁南想要安慰,卻覺得陵陽此時或許并不需要,而語言,有時候,是太無力的東西。

“世人都道,皇上皇後鹣鲽情深。”可眼下看來,卻并不如此,起碼,并沒有世人傳言的那麽情深。

“呵。”陵陽輕嗤一聲,覺得荒謬至極,回身牽着郁南來到一處地方,入目是一副畫像,畫像上的女子眉目精致婉約,立在滿樹桃花之下,粉嫩唇瓣勾起淺淺的弧度,眼裏卻是透着呼之欲出的歡快,似乎隔着畫像,都能夠感受到這份喜悅。

瞧着和陵陽有幾分相似,不難猜出身份,陵陽上了三炷香,又把位置讓出來,郁南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上香,鞠躬。

鄭重感謝她對陵陽的生養之恩。

“當年,她與一位将軍兩情相悅,卻因一道賜婚聖旨迫不得已嫁給那個人。”

他竟是連一句父皇都不叫。

郁南聽着他波瀾不驚的聲音,卻不難想象當時何等的撕心裂肺,少女本有戀人,卻不得不含淚嫁給別人,從此,桃花錦色不再,只餘滿身空寂。

而陵陽,父母不睦,他又怎麽會活的幸福快樂?郁南握住他的手,不想他再說下去,輕聲說:“沒事了。”

往事去往事休。到了今日,再提,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傷口,所以,何必追問?

陵陽反握住她,搖了搖頭,擡頭注視着他母親的畫像,靜靜的立了一會,便拉着郁南的手去了偏殿。

“其實過往很簡單,不過是定遠侯一家瞧不上沒落的将軍門戶,私下裏和當時身為章王暗中來往,定了她的婚事。而章王之所以同意。”

說到這,陵陽若有似無的笑了笑,暗含譏諷:“是因為他自己愛上了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女人,為了讓這個女人在王府不受欺淩,便選了素有端莊賢淑之名遠揚的定遠侯三小姐,也就是我的母親。”

“這位章王,想要做個情種卻偏偏做的不夠到底,他還要權勢,定遠侯府的助力他自然不會放過。”

“成為太子之後,他不舍得讓那個女人擔一個紅顏禍水媚惑君上的罪名,明面上便寵着我母親,在宮裏,寵愛太盛,不是好事,即便,位至太子妃,将來的皇後。”

“我母親最得寵眷,卻遲遲沒有身孕,宮裏便漸漸有了風言風語,說我母親善妒,後來,在大臣上書太後勸谏之下,那個人“不得不”開始雨露均沾,而我母親被太後當衆訓誡,即便雪夜也要在回廊下晨昏定省,活的艱難。”

“後來,是那位将軍千方百計設法送進來一個醫女,這才發現,原來我母親身邊的一個貼身宮女是那個人的人,利用食物輔以香氣讓我母親絕孕。”

“我母親明面上依舊吃着那些糕點,背地裏偷偷強吐,後來,便有了我。”

“ 先帝,是真的疼愛你嗎?”

“皇宮,從來沒有真正的親情。”陵陽只說了這一句。

皇帝的一舉一動都被上上下下注視,偏愛非但不是護身符,更深層,是奪人性命的□□,這就是,帝王權衡。

當時惠王治水有功,瑞王母家顯赫,而章王政績不顯,母家低微,他變成了先帝最疼寵的嫡孫,如此,衆皇子平衡,大臣也摸不準帝王之心,朝堂安穩。

而這道遺诏,是她母親在先帝病重之時拿着章王算計她的證據揭破真相,句句不提她所受屈辱,只言章王如此偏愛一個秀才從青樓贖出來的外室之女,恐外戚誤國,有損社稷。

秀才耽于女色不求上進,卻被當時的章王給了個鹽運判之職,雖不是什麽大官,卻也是重職,可見端倪。

當時章王已經坐穩太子之位,朝堂內外皆聽他的號令,一切已無轉圜。

先帝氣急攻心,母親跪在龍榻之下為讓先帝寬心又說起家常,不經意提起碰見宮裏老嬷嬷,聽說先皇後病重垂危之際聲聲惦念沒留下嫡子,三日後,母親收到了這道遺诏。

随即,先帝殡天,母親日日往返皇宮,卻注意到先帝身旁貼身太監消失不見,章王以為其随主而去,母親卻意識到是先帝留了後手,将遺诏給他時便也說了自己的猜疑,現在想來,便是安陽王手中的信件。

若他猜的不錯,不是因那個人昏庸引起這一場宮變,安陽王也不會出現力證他的遺诏為真。

血脈親情,不過是罪不至死的這一點餘地而已。

郁南憎惡的皺眉,皇帝為了一己之私利用一個無辜的女人,甚至為了保護別的女人對她下藥,任由流言攻擊太後日夜磋磨,何止不配作為夫君,簡直不配為人。

到了今時今日,還不知悔改,聯合外人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往絕路上逼!

陵陽眸光深深的看了一眼,看她如此氣憤的模樣,心裏微暖,可眼眸之中卻飛快的劃過一抹暗色。

那個人,怕是知道那個女人死的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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