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紙鎮驚魂(十一)
紙鎮驚魂(十一)
“嘩啦”一聲,房門猛地被拉開,倚靠在門上的紙紮人瞬間失衡,迎面砸入了房裏,臉着地重重地摔在地上。
奚郁長腿一邁,跨過倒地的紙紮人走出房間。
他站在門外回過頭,若無其事地微笑道:“婆婆,我們今天要做哪些紙紮?抓緊時間吧。”
白七婆婆張了張嘴,臉色怪異地應了一聲,低頭扶起地下倒着的紙紮人,然後急匆匆地往外邁步。
“該繼續安撫儀式了,你們倆先跟我來。”
白七婆婆帶着他們進了隔壁的廂房,這間廂房裏沒有擺任何家具,只在屋子裏的四個角落裏擺放了四尊威嚴肅穆的紙紮神像。
進了這間房,再次關上了門落鎖,白七婆婆才微微松了口氣,背着手往房裏走。
紅衣紙紮人還保持着昨晚被蒙頭捆住的模樣,正正地立在房間正中央。
在它周圍,一個血紅色的巨大圓陣描畫在地上,在圓陣的各個節點上,都擺放了各種奇特之物。
有各種奚郁曾見過的串成長串挂在屋子檐角的幹草、蠟塊、死老鼠,還有小刀、燭臺、銅鈴等等東西擺了一地。
“罷了罷了,你倆先在這待一會,別亂動。”
白七婆婆讓奚郁兩人貼着門站好,自己在地上盤腿坐下,雙手交叉擺起手勢,喃喃地念着什麽。
那些念叨的話帶着濃重的鄉音,但能隐約聽到是那首“彩衣仙”的歌謠,但是是更加複雜的版本。
白七婆婆足足念叨了一刻鐘,才起身邁着奇異的步伐走入圓陣中,一路沒有碰到任何圓陣內擺放的物品,最後枯槁的雙手伸出,解開紅衣紙紮人腦袋上捆着的紅繩,揭下紙紮人腦袋上繡滿符文的紅色絲帛。
奚郁早已做好會看到一張血呼啦的臉的準備,然而出乎奚郁兩人預料的是,絲帛下的是一張空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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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已經捏好臉部塑性,還沒上彩繪的臉。
如果不是紅繩繩結和那條紅色絲帛一模一樣,以及那一頭熟悉的紙紮馬尾和身上的紅衣,他們差點以為這個和昨晚那個根本就不是一個紙紮人。
白七婆婆指揮他們将早已準備在一旁的顏料遞給她,她則慢吞吞地将毛筆在顏料碟裏蘸了蘸彩墨,幹瘦的手穩穩地在那張空白的白紙上勾出流暢的眼型輪廓。
于此同時,她也在用濃重的鄉音低聲喃喃:“……婆婆知道你怨,但這也是件大好事啊,能保佑你們家百年興旺。因此要高興,要笑,知道了嗎?”
說着,她用蘸了紅墨的筆尖一勾,登時利落地勾出了一個高高上翹的紅唇。
“婆婆會讓白五給你多燒點紙錢,所以好好上路,好好侍奉彩神,好好當彩衣仙,知道了嗎?”
說完,她再用墨水在眼睛中間塗出兩個圓溜溜的黑眼珠子。
如此簡單幾筆,一個幾乎和先前紅衣紙紮人一模一樣的臉就完成了。
它勾着呆板又喜慶的紅唇,咧着嘴直笑,一雙空洞的墨水眼珠直直地面對着奚郁和泰紀兩人。
奚郁他們就默默地看着,突然,泰紀毫無征兆地開口:“為什麽要這樣折磨她呢?”
白七婆婆捏着筆的手一僵,不可置信地回頭:“你說什麽?”
泰紀緩緩站起身,健壯的身材在屋裏打下濃重的陰影。
那張帶疤的臉眉頭擰着,在陰影中顯得陰沉可怖,甚至讓人一時分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在疑惑還是在發怒:“我說,為什麽她死了之後,還不放過她,甚至還要逼迫她笑呢?”
白七婆婆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你說的什麽渾話!這是大好事,白五爺家和全鎮的大好事,小紀你別在這裏胡說八道……”
泰紀胸膛欺負了一下,面皮抽動着,睜大眼睛低吼道:“這種大好事為什麽你自己不上?”
說完,他大步一邁,大腳一踢,就将圓陣內離他最近的金屬燭臺給踹飛出去。
白七婆婆目瞪口呆,在燭臺被踹飛的一瞬,屋裏突兀地起了一陣風。
紅衣紙紮人腦後束着的紙馬尾順着風呼啦啦飛舞起來,吓得白七婆婆連忙撿起地上的紅色絲綢重新往紙紮人腦袋上蓋。
天際像一臺坦克一般轟然闖入圓陣中,就将精密布置一地的各種東西飛踹出去。
奚郁依舊心平氣和地盤腿坐在原地,垂着眼就當看不見。
就白七婆婆蓋頭的這麽一會功夫,圓陣已經被泰紀毀壞大半。
白七婆婆抱着被紅色絲帛蓋頭的紙紮人,幹瘦的胸膛拉扯得像個破風箱:“夠了,夠了!你個不孝孫,你給我滾出去,徹底滾出去!”
泰紀根本不理會白七婆婆,目光落在那個紙紮人身上,陰着臉大步上前,徑直舉起沙缽大的拳頭。
“你,你……”白七婆婆瞪大了眼睛,抖着唇一時說不出話來。
“好了,泰紀。”
一直端坐在原地的奚郁眼簾擡起,微微笑了笑,起身說:“今天就到這裏吧,叨擾了。”
說完,他轉身,自己開鎖推門而出。
泰紀胸膛起伏幾下,甩手跟着奚郁離開。
先前的紙紮人還立在門邊沒有動彈,奚郁盯着它看,濃黑的眼眸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情緒。
不一會,泰紀默不作聲地跟了出來,站在奚郁身後不說話。
“白郁。”
奚郁從紅衣紙紮人身上收回視線,落在端着彩墨追出來的白七婆婆。
她眼皮耷拉着,聲音低啞:“你走吧,還有白紀,別在這裏做學徒了,以後也別碰紙紮了,知道了嗎?”
奚郁挑眉:“為什麽?”
白七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長嘆一口氣:“我這裏是留不下你們了,你們沒有敬畏之心,妄學衣匠手藝只會害了你們。快走吧,你是白二僅剩的一個獨苗苗了,婆婆我還不想看着白二家絕戶。”
奚郁眼簾微垂,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身材瘦小的白七婆婆,語氣輕緩:“難道你們真的以為,這些被你們獻祭而死的所謂‘彩衣仙’,或者被你們親手喂養壯大的那什麽彩神,真的可以保佑你們?”
白七婆婆臉色丕變,不由分說地将奚郁和泰紀兩人趕了出去。
“哐啷”一聲,紙紮店的大門在他們身後緊閉。
兩人站在大門前面面相觑。
奚郁聳了聳肩:“看來要重新找賺錢方法了。”
泰紀低着頭,執着地小聲地說:“為什麽他們還要折磨她?”
奚郁回頭看他。
泰紀肩背彎下了一點,臉藏在陰影裏,低聲咕囔:“她好不容易死了,她已經死了,為什麽不讓她好好安息,安安靜靜地不受打擾……”
肉眼可見的,泰紀身體開始鼓起一個個鼓包。
奚郁額間青筋一跳,一巴掌蓋在泰紀腦袋上。
泰紀頓了頓,擡起頭看向奚郁。
這回愣住的是奚郁。
一顆顆水珠從泰紀通紅的眼眶裏冒出,劃過他呆愣中難掩悲傷的臉,滴落在地上。
這樣的眼神,奚郁在當初第一次見到泰紀的時候看到過。
當時泰紀狼狽地趴在地上,雙眼睜地極大,鮮血合着眼淚往下流,與如今的神情如出一撤。
當時的他,流着淚懇求奚郁殺了他,賜他能夠歸于寧靜的一死。
青石階上,泰紀幾欲将自己蜷縮起來,面容猙獰,瞳孔收縮不定,喃喃地說:“大人,為什麽……即便死亡,都無法解脫呢?”
奚郁:“……”
他沉默片刻,反問道:“你現在還想死嗎?”
泰紀一愣,張了張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奚郁靜靜地看着他,任由他揪起眉頭自己思索。
泰紀扪心自問,他還想死嗎?
或許剛和大人離開的時候,腦海裏仍舊會時不時冒出這個念頭,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好像很久沒有想過這件事了。
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所謂的死亡,且真相太過可怖,所以他害怕了?退縮了?将這個想法壓到了心底?
他努力調動着自己為數不多的腦子,苦思冥想許久,還是茫然地說:“我不知道……”
奚郁又問:“那你現在還想活着嗎?”
奚郁話音一落,泰紀徹底愣住了,連眼淚都忘了流。
他腦子一時有點混亂,身體微微顫抖着,眼眶又漸漸發起熱,濕潤起來。
奚郁:“覺得活着痛苦是嗎?”
泰紀腦子木木的,也不知道聽沒聽清奚郁這句話,只胡亂的跟着奚郁的話點了點頭。
奚郁有些出神,眼神虛虛地看着青石階,輕聲說:“覺得痛苦,至少證明我們還有覺知,這條路雖然艱苦,但這至少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說完,他下意識蜷緊左手心,緩聲道:“對我們來說,追求死亡并不會解脫,只要我們這些‘npc’還活在這個‘副本世界’裏,就永遠沒有解脫一說……可能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撕碎那該死的、被安排好的劇本,按照自己心意而活。”
說完,奚郁的指甲用力嵌入掌心裏,帶來一陣細微又綿密的疼痛。
不然還能怎麽辦呢?他們這些“npc”,有什麽資本和那個“系統”抗争?
突然,奚郁的左手心一陣溫熱。
他怔了怔,低頭一看。
一個小小的光屏彈框跳了出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彈出。
——我感覺到你很難過,雖然我想說歡迎你随時回歸我的懷抱,但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聽,所以我想說,我相信你,也請你相信自己。
……這個偷窺狂!
奚郁只覺得腦袋都快要冒煙,下意識地将左手捂在身上,即便知道別人看不到,還是做賊心虛地試圖蓋住光屏。
他瞥了眼泰紀,剛剛這麽一大通話砸下來,不知道泰紀聽沒聽懂,但至少他的眼淚已經再一次止住了。
奚郁拍了拍泰紀的腦袋,笑道:“好了,去買點能讓我們開心的好吃的。”
泰紀看着奚郁轉身往前走,下意識地跟上了奚郁的背影,邁開步伐。
奚郁看似潇灑,實則低頭數了數口袋裏的銅板,忍不住想嘆氣。
就昨天一下午賺的錢,只夠買一盒草莓和兩包臭豆腐。
賺錢不易啊,還要多加努力。
“大人,我應該還是想要活着的。”
奚郁愣住了,豁然回頭看向泰紀。
泰紀帶疤的兇惡面容上還頂着兩個泛紅的眼睛,眉眼耷拉着,看着有點像是一條可憐兮兮的大藏獒。
奚郁:“……怎麽說?”
泰紀慢吞吞地說:“想到死亡,我渾身都不舒服,體內那些家夥也又吵又鬧的,但是想到痛苦地活着,雖然那些家夥還在鬧,但我心裏感覺熱熱的,而且沒有再不舒服了。”
他抓了抓腦袋,眼睛緩緩亮了起來:“大人,我想努力活着,跟着你一起撕碎劇本!”
奚郁一時竟有些不敢和泰紀明亮的目光對視,只能說:“好吧,好吧……現在我們還是先努力賺錢,然後……”
“你們想要錢嗎?”
一道女音突然斜插而來。
奚郁順着女音的來處擡起頭,發現是一個有些眼熟的短卷發女生。
對上兩人的視線,女生還對他們笑了笑。
奚郁對她有點印象,當初理發店的鏡子裏一瞥,知道她就是那個看到紙紮人後高聲尖叫的女玩家。
林容掏出口袋裏好幾串銅板晃了晃,銅板之間的摩擦撞擊響起一片“嘩啦嘩啦”聲。
她微笑道:“只需要麻煩你們幫個忙,這些都會是你們的。”
奚郁饒有興致地問道:“這位小姐,你能有什麽忙需要我們?”
林容目不轉睛地盯着奚郁,目光灼灼,“邀請你,去一個地方做紙紮。”
奚郁盯着她看了半晌,也緩緩勾起一個微笑:“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