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施磊二
第2章施磊二
電梯裏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兩個男人,祁珩和他的來訪者——施磊。
施磊身形單薄,面色蒼白,如同白瓷,一米七五左右。
穿着熨燙過的白襯衫,水洗藍破洞牛仔褲,白色帆布鞋,戴着一枚黑色金屬耳釘,和一款白色的頭戴式耳機,身上頗有幾分斯文敗類的氣質,憂郁而又不羁。
施磊用雙手取下耳機,挂在瘦長的頸項間,轉過身來,面向祁珩,輕緩笑道:“早。”
“早。”祁珩微微一笑,露出白如珍珠的牙齒。
施磊邁着大步,跟着祁珩走出電梯,朝「津渡心理」走去。
「津渡心理」一共有四間咨詢室,祁珩的辦公室在最裏頭,空間最大。
左邊第一間咨詢室,是蒲飛白專用咨詢室。
蒲飛白是一個有着三年咨詢經驗的新手咨詢師,他在去年十月的一次行業培訓大會上認識了做同傳的祁珩,然後主動要求加入他的心理診所,是入駐祁珩公司的專職心理咨詢師。
其餘兩間咨詢室,目前是來診所挂名的兼職心理咨詢師在輪流使用,他們一般都是在高校或者醫院擔任專職心理咨詢師,有私活就會約在這邊,按小時提交一部分抽成當作租金。
會客廳是粉刷成天藍色的牆面,牆上貼有咨詢師照片和簡介的玻璃宣傳欄,一共六人,三男三女。
左首第一個便是祁珩的半身照,下面有三行小字,介紹他的學歷背景、擅長方向和收費标準。
緊挨着是蒲飛白,其次是魏岚,第二行依次是陸聞州、黎秋月、章曉慧。
其中,魏岚是醫院的專職心理咨詢師,陸聞州、黎秋月和章曉慧則是寧城不同的高校專職心理咨詢師。
前臺小舟早已來了,她忙站起身來,笑盈盈地打招呼:“珩總早。施先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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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祁珩朝小舟略一點頭,腳步微滞,循例一問:“小舟,茶泡好了嗎?”
“是的,珩總。一分鐘之前剛泡好的,這會兒入口,剛好。”
祁珩略一颔首,往咨詢室走去。
小舟是一個高挑纖瘦的女孩,看起來氣色很好,約摸二十二三歲。
紮着一個高馬尾,栗色的大波浪卷,笑起來眉眼彎彎,溫婉可親。
她穿一身亞麻色職業套裝,裏面是一件純白V領T袖打底,腳上踩着一雙十厘米高的黑色高跟鞋,有着與她這個年紀所不符的沉穩。
施磊瘦削的臉上挂着禮貌性的微笑,從小舟身旁經過的時候,鄭重地道了聲:“辛苦。”
“施先生太客氣了。”小舟笑得眯縫了眼睛,語氣軟軟地答道。
祁珩領着施磊走入辦公室,招呼說:“坐。”
一進門便能看到三張沙發椅,一長兩短,皆是藏藍色。
施磊放下背包,在長沙發上坐下,身體往後一仰,雙手十指相扣,一對拇指不受控制地相互叩擊,視線一直追随着祁珩,又不時垂下眼簾,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施磊将目光落在一整面靠牆的定制書櫃上,與天花板齊平,上面擺滿了各種心理學、歷史、哲學和文學方面的書籍,分門別類,顏色相近的按照高矮順序碼得齊齊整整,一絲不亂。
他似乎是在想,這麽多的書,他的咨詢師都看過嗎?
祁珩在施磊對面的藏藍色單人沙發椅上坐下,身子略微前傾,用溫和的語氣說:“施磊,我注意到今天你有些回避我的視線,你能和我說說,這周發生了什麽事嗎?”
祁珩右手邊有一個橢圓形黑胡桃實木小茶幾,上面擺着他鑲金邊的天青色骨瓷馬克杯,杯裏的雨花茶還冒着絲絲熱氣,茶湯顏色甚是清亮,淡淡的茶香隐約撲鼻。
施磊面前有一張精致的長方形黑胡桃實木茶幾,上面擺着一個中等型號鑲金邊的灰綠色玻璃花瓶,裏面插着一大把蔥茏的玫瑰紅滿天星。
這唯一的一抹紅,給這間冷色調的屋子增添了一抹奇異的妖嬈之色。
兩個月前,施磊前來咨詢。
每周一次,時間定在周一上午九點至九點五十分。
這是施磊第九次咨詢。
他來咨詢的原因是因為失戀了,但劈腿的人是他自己。他鬧不明白,為何自己分明還在意男朋友,卻又主動劈腿。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我不想喜歡你。”
施磊在來的路上就在琢磨該怎麽開啓今天的咨詢,他想了一路都沒想明白,結果一到了這兒,一見着他的咨詢師祁珩,鬼使神差地,他就說出了這句話。
祁珩心裏一沉,頓時明白,眼前的這位來訪者——施磊,24歲,性別男,愛好男——對他産生移情了。
本來,移情在咨詢過程中并不罕見,只是處理起來要格外小心。咨詢師需要節制,既不應該滿足也不該拒絕來訪者無意識的本能願望,而應該解釋它。
正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施磊緊張地盯着祁珩的臉,生怕錯過他臉上一絲絲的表情。可祁珩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他就那麽看着施磊,靜靜等待着他往下說。
祁珩這種處變不驚的姿态,一開始難免會令施磊感到難堪,可略一細想,似乎正好符合了施磊對于咨詢師的期待。因為他壓根就沒有想過祁珩會怎樣回應他的喜歡。
沒有反應,反而是最好的反應。
施磊又撇了撇嘴,垂了眼簾,頗有些難為情道:“如果有的選擇的話,我……我寧願自己不喜歡你。”
祁珩清了一下嗓子,語氣顯得一如既往地克制,“你能說說為什麽嗎?”
施磊拈起眼前的茶杯,手心有些出汗,他特別不願意讓祁珩看不起自己,于是強裝鎮定,喝了小半杯水。
額頭上冒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來,然後才緩聲說:“我覺得……我可能會受到傷害。好像你會傷害到我一樣。”
施磊擡起濃密的眼簾,與祁珩的目光在空中相觸,卻像被野火燒着似的立即閃避開。
祁珩仍舊不動聲色地坐着,眼睛看着施磊,不回避,不躲閃,一如往常。
很顯然,施磊的話在祁珩的射程範圍內,他甚至連眉毛都沒挑一下,這讓施磊有些受挫。
當施磊充分意識到祁珩不可能愛自己的時候,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憤怒,把茶杯重重地放回茶幾上,茶水濺了一些出來,在透亮的黑胡桃實木茶幾上積成一灘水漬,像情人被抛棄後怨恨的淚水。
“我注意到你有些憤怒的情緒,”祁珩冷靜地看着這一切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不做任何評判,而是試着描述他所觀察到的事情,緩聲問:“但你是怎麽有這種感受的呢?”
施磊忽然冷笑一聲,“你真的關心我的感受嗎?”
“當然。”祁珩點了點頭,眼神誠懇。
“如果我不付六百塊一次的咨詢費,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施磊有些氣急敗壞地質問,眼神驀地變得有些哀怨和憤怒。
祁珩看着施磊有些攻擊性的眼神,保持鎮定,用溫和的語氣重申了一遍咨詢師應該遵循的倫理規範。
“原則上來說,咨詢師和來訪者最好不要在咨詢室以外的地方見面,否則會影響咨詢效果,不利于咨詢目标的達成。”
施磊冷笑一聲,呓語似的說:“我就知道……你之所以會每周這個時候坐在這裏聽我絮絮叨叨,是因為……我付錢買了你。”
咨詢室的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一切都靜止了,只有牆上的時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
祁珩露出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凝視着他,眼裏沒有一絲漣漪,眉心微蹙,思索了一下,氣定神閑,“客觀上來說,你說得完全在理。”
施磊在噠噠地發洩完堵在胸口的情緒之後,好像意識到了自己剛才太莽撞,尤其是祁珩鎮定自若的神色,讓他覺得自己的憤怒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勁兒。
祁珩收費貴,可他值這個錢,他從來不缺來訪者。
他的日程表已經排得滿滿的,要接新個案,都要等舊來訪結束才有空。
“對不起,我不該沖你發脾氣。”沉默半晌之後,施磊終于輕輕地說道。
“你不必向我道歉。”祁珩微笑着說,“你能真實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感受,說明你已經開始信任我了,這是一個好現象。你不必自責。我說過,在咨詢室裏,所有的情緒都是被允許表達的。”
“我不想喜歡你。我知道喜歡上你是沒有結果的。你是我的咨詢師,你只能出現在咨詢室裏聽我訴說。可是為什麽,我還是感到自己愛上你了呢?不,不是感到,是确信。”施磊盯着祁珩看了幾眼,又移開目光,看着自己的腳。
施磊猛然注意到自己的白色帆布鞋有些脫膠了,心內一緊,忙把雙腳往後一收,比剛才說出愛上咨詢師之類的話還要窘迫一百倍。
施磊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未經允許,擅自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
未經斟酌,便把這份注定得不到的喜歡捧到對方跟前。
他恨不能抽自己兩個耳刮子。
腦子裏嗡嗡的,像一萬只蜜蜂同時在歌唱,止也止不住。
“啊,對了,剛才電梯裏的那個女的,”施磊臉上浮現一種怪笑,用尖酸的語氣生硬地轉了話題,“她喜歡你吧?你喜歡她嗎?她長得挺好看的,應該挺多人追吧。你要是喜歡她,你可得抓緊了。”
祁珩愣了愣,看着施磊的眼睛,明白他在回避上一個問題。“聽起來你很關心我的個人問題?”
“怎麽了?不能問?”施磊挑着眉,挑釁地看着祁珩,活像一只炸毛的小野貓,但他很快就敗下陣來。“我有時候覺得,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可我對你卻一無所知。我甚至連你喜歡男的女的都不确定。說真的,這一點都不公平。”
祁珩抿了抿嘴唇,經過專業咨詢師的大腦一分析,心裏馬上有了結論——施磊在試探他的邊界,想進入他的私人領域。
而他要做的,是守住自己的邊界,不讓施磊越界。
“嗯,的确是有點不公平。”祁珩沉聲說道,頓了頓,随之話音一轉,抛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你的咨詢師喜歡同性還是異性,對你來說,會有不同的意義嗎?你是怎麽看待我的性取向這個問題的?”
“我不知道。我……”施磊喃喃低語,“我希望你喜歡同性,這樣……”
“這樣我就和你一樣了,對嗎?”祁珩接住施磊的話往下說,施磊輕輕地點了點頭。祁珩又問:“我讓你想起你生命中的什麽人嗎?”
施磊沉默良久,“是的……你的某些方面讓我想起施明,”施磊眉頭緊皺,頓了頓,繼而有些惡狠狠地說:“他是我最讨厭的人。”
“施明和你是什麽關系?”
“我不想說他。”
“我很好奇,我的哪個方面讓你覺得我和施明很像呢?”
“我不知道。”
施磊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和心裏某種情緒較量,那力量太過強大,他紮進去,就出不來了。
祁珩靜靜地看着施磊,目光沉靜如水,似乎在等待他重新開口。
忽然,走道裏傳來小舟尖銳的叫喊聲。
“珩總,不好了!有人要跳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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