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

趙家。

天色擦黑, 将将點燈時分,一幫讨債的,手持器械,像一陣龍卷風, 闖進了趙四二的院子。

他們不由分說, 在趙家一通打砸,丁零當啷, 砸壞了不少家夥事, 嚷嚷着要他們還錢, 不還錢就把他們一家子的腿全部打折。

“趙重九,你這個白眼狼, 老子白養你這麽多年,半點光沒沾到,你倒好,出息了!去借高利貸,給你那個腦子不沈括的老娘治什麽腿!她癱都癱了三四年了, 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用得着你濫好心, 去給她接骨嗎?”趙四二氣得口吐白沫, 脫下腳上趿拉着的破布鞋, 死命朝穆宴辭扔去,破口大罵道:“你這個、狗日的野雜種, 你怎麽沒死在外面,你死回來禍害我們做什麽?”

穆宴辭往旁邊一躲, 避開了。

趙四二第一次明确罵他野雜種, 可他在趙家曾無數次聽過兩個哥哥私下裏說他是野雜種,而他羞惱得面紅耳熱, 卻只能一個人在林子裏坐着發呆,直到天黑也不想回去。

打他記事起,他便記得,趙四二看他的眼神是嫌棄的,冰冷的,他讨厭他這個拖油瓶,他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出去。小時候他只能怯生生地忍耐,因為他舍不得母親和妹妹。

“你以為我想回到趙家村來嗎!”穆宴辭沉聲道。

這是自打穆宴辭出生以來,第一次用這種倔強的語氣和趙四二這個父親硬剛。

趙老大當即就大罵道:“誰讓你這麽和爹說話的!這個家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趙老大只差沒把野種兩個字直接罵出來了。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卻無不是在說這一點。

若是在從前,穆宴辭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他們只要随便一暗示,他是個野種,幼時的他心裏就會憋悶到生疼,頭皮發麻,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在這個家,是個不被接納,不被愛的孩子,他甚至不被認為是個孩子,他只是一個讨人嫌的拖油瓶,該去死的野種。

但此刻的穆宴辭卻摒棄了那些無用的軟弱,裝乖,妥協,他站得比松柏還要筆直,眼神絲毫不慌亂,只冷冷地回敬着冷眼怒瞪着他的趙家人。

“趙三五,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怎麽還是一樣的愚不可及,聽不懂人話!”穆宴辭抿唇冷笑,“我說過,娘在哪兒,我便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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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大氣得語噎,走到趙四二身邊,負氣道:“這個野種要帶那個癱子繼母走,您就讓他們母子滾罷。他們不滾,咱們這個家就沒一天安生日子過了。”

趙四二發怔,沒有吭聲,也沒有表态。

氣氛凝滞,沉悶得如同要下一場暴雨。

讨債的小頭目等得不耐煩,抄起鐵棍就要朝趙老二的頭敲去。

說時遲那時快,穆宴辭奔過去,一把拽開了趙老二,堪堪躲過這一致命一擊。

在這個家,趙老二對他,并不算太壞。他還記得,五歲那年,他被村裏的一條野狗追着跑,是趙老二幫他打跑的。

這份恩情,穆宴辭一直都記着。所以他不會見死不救,看着趙老二受傷。

趙老二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吓得腿軟,癱倒在地。陳氏忙過來扶起丈夫,她眼神躲閃,垂眸不敢看穆宴辭,小聲道了謝。

趙翡翠茫然地看着這一切。

與此同時,西次間躺在床上休養的趙母聽到外面的動靜,急得抓心撓肝的,眼淚流出來,尖聲喊着:“九哥兒,好孩子,你別和他們吵呀!”

在這個家裏,誰也別想吵得過趙老大夫婦,再加上趙四二那個心眼偏得沒邊的當家人,只會像野獸一樣咆哮,叫村子裏其他人看笑話。

可惜她不能動彈,她只能側着耳朵去聽堂屋的争吵聲。

她聽見李氏用一種發瘋的語調說:“爹,您再不把那個廢物繼母掃地出門,我們一家子今晚就走,回我娘家。到時候,您別來求我們!”

趙老大立馬大聲附和道:“您再怎麽舍不得,人家母子兩個連心,等哪天卷了咱們家的積蓄跑路了,留下這一攤子高利貸讓我們來背鍋,您再後悔可就晚了!”

趙老二也道:“是啊,不能綁着一起死啊。”

陳氏飛快地看了一眼穆宴辭,面上有一絲愧疚。畢竟小叔子剛救了她男人。

趙四二還要想,讨債的卻沒耐心了,爆喝一聲,就要繼續動手,這回是朝着趙四二去的。

趙四二終于戰栗着松了口,“行!”

穆宴辭看了趙四二一眼,心裏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氣。

趙四二一家全都是文盲,于是放妻書和斷絕關系的聲明書皆由穆宴辭執筆。

請了裏長來作見證,裏長當衆念了放妻書和斷絕關系聲明書。

放妻書,只需要趙四二按手印即可,家裏沒有印尼,趙四二就用繡花針紮破拇指,摁了手印。

而斷絕關系的聲明書,則在穆宴辭的堅持下,讓趙家所有人都按了手印,一式兩份。對此,穆宴辭的說法是,“如此,你們所有人皆可免于被我趙重九的高利貸債務牽連。”

穆宴辭則簽了字,還咬破手指摁了手印。

是夜,穆宴辭抱着趙母離開了趙家,離開了趙家村。而前來追讨債務的人,則在完成任務後,消失在了蒼茫的夜色裏。

原來這群讨債者,是張三去鄰縣找來的一幫乞丐,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配合穆宴辭演這一出戲。

穆宴辭把趙母安置在一所小四合院裏,由死去的表哥小山的妻子芸娘來負責照顧。

至此,一切都算順利。

然而,章延的一個耳目卻發現了張三的行蹤,并且跟蹤了他,知道了這一次的安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章延就是那只黃雀。

他發現了穆宴辭就是趙重九的秘密!

趕巧此時,他在京城的錦衣衛兄弟給他來了回信,信中講述了當年在大慈恩寺發生的那樁秘聞細節,章延登時激動得目瞪口呆,拍案而起。

章延把自己的驚天發現寫成密信,讓錦衣衛專門的信使送回京城,不出意外,這封密信會出現在尤皇後的手中。

按照尤皇後善妒成性,陰鸷瘋批的行事作風,不僅趙母死定了,就連小顏閑也一并死定了。

因為過往二十幾年,但凡生下來的皇子公主全都夭折了,而産下皇子公主的妃嫔也無人能夠幸免。

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珣帝對尤皇後沒有原則的縱容和依賴,使得尤皇後弑殺的暴虐性子越發癫狂。

尤皇後雖已不再年輕,可她的瘋病卻病入膏肓,随時要置穆宴辭于死地。也包括生下他的趙母,以及他和顏大姑娘生下的顏閑。

而此時穆宴辭的根基尚淺,在朝堂上的勢力根本不足以與地位尊貴超然的尤皇後相提并論。

萬幸穆宴辭提前收買了錦衣衛的信使,信使把密信送給穆宴辭看了。

穆宴辭有一獨門秘技,極擅長模仿他人筆跡,于是他模仿章延的筆跡,給尤皇後寫了一封密信。

但章延的這封密信,也加劇了穆宴辭內心的不安。

顏大姑娘原本就不待見他,若再因他再次卷入和尤皇後的不休鬥争中,那他也無顏再面對她了。

他知道她對尤皇後的恨有多深。

于是,為了保護顏大姑娘母子,穆宴辭決定遠離他們,不再出現在他們面前,也不再過問他們的任何事情,只一心查案,順便想辦法收服章延。

如此,自從歸心樓一見之後,顏圓青和穆宴辭便沒有再見過面。

時間倏忽而過,轉眼五月過去,進入了六月。

白天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熱。

顏圓青和戚氏等人久居北地,到了太平縣之後,每年都苦夏,實在是太熱了,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冰塊又賣得太貴,只能每日中午用上一盆。

小顏閑肉眼可見地瘦了。身子開始抽條,瘦得胸前肋骨根根分明,像條白得發膩的魚。

圓青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每日變着法兒地給兒子做好吃的。

誰知這天散學後,小顏閑突然不見了。

圓青急得心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圓青意識到,她的兒子顏閑有可能被走街串巷的拐子拐走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被他們的仇家綁走了。但他們自從來到太平縣後,出入一直都很低調,沒和別人紅過臉,認真算起來,太平縣能算得上是他們仇家的,也就馬家一家。原因還是因為圓青拒絕和解。

再有,就是兩個月前因為錢六一死有過龃龉的鬥金牙行。實際上,錢六一死和顏圓青只能算是非常間接的關系。

無論如何,比起漫無邊際地去尋人販子,這兩條現成的線索自然不能放過。

初一自覺難辭其咎,向主子承諾,不找到小郎君,他以死謝罪。

圓青顧不上安慰初一,她明白初一也是着了人家的道兒了,人有三急,他要拉肚子,不可能憋着。可兒子交給了他,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見的,她此刻心亂如麻,随時要發瘋,實在勻不出更多的心力去安撫初一了。

她只抱着萬一的希望,初一和石舞能找回兒子。

初一和石舞分頭去尋了馬家和鬥金牙行,并未找到顏閑。

老蒼頭駕車去了一趟趙家村,把乾安和坤平接了回來,讓他們一起去找小顏閑。

林夫子和林琛也都幫着出去找人,還有吉平和馮元龍的父親聽說後,也自願加入了找人的隊伍。

但第一天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石舞和初一還在外面尋找,沒有回來。

圓青心急如焚,在家裏坐卧難安,戚氏也憂心忡忡,愁眉不展,晚飯一口沒吃。

戚氏忽然道:“圓圓,事不宜遲,這事兒得找趙重九出面,他能調動官府的衙役幫着一起找,沒準就好找了。”

圓青雙手死死捏緊食指指頭,遲疑道:“女兒一開始也想到過找他,只是,我既讓他信了,顏閑不是他的兒子,他如何肯為了我們做這費力不讨好的事情?況且,我原以為,上次請客吃飯,就算是了了我和他之間的一段緣分了,如今再去求他,事情只會越來越複雜,永遠也結束不了。”

“圓圓,比起顏閑,別的一切都不重要。娘知道你不想招惹趙重九的決心,可眼下,咱們耽誤不得呀。”戚氏說着驀地紅了眼圈。

圓青閉了閉眼睛,她知道娘親說得對,她輸不起。她得去求趙重九。

圓青女扮男裝,帶着乾安和坤平走進了墨黑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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